06.20 鴿哨、吆喝、鞭子聲……他建立聲音博物館,想留住老北京

鴿哨、吆喝、鞭子聲……他建立聲音博物館,想留住老北京

他發現,每個城市的聲音特色在慢慢消失,開始變得整齊劃一。老北京的鴿子哨逐漸消失後,再也找不到一種可以代表北京的聲音。但這種消失的過程又吸引他,“有一種複雜的存在感”。

鴿哨、吆喝、鞭子聲……他建立聲音博物館,想留住老北京

秦思源在長城錄音。受訪者供圖

走進這間大約五平方米、燈光昏暗的小屋,按下觸屏電腦上“夏天”的按鍵,伴著歇斯底里的蟬鳴,你會聽到——

“斗大的西瓜嘞——,船大的塊兒嘞——,吃來哎——,鬧塊兒嘞——”;

“冰淇淋嘞——,雪花酪——,好吃多給拉拉主道——”;

“有破爛兒我買——,有舊衣裳我買——,換洋取燈兒——”

閉上眼睛,恍惚間彷彿置身在上世紀80年代北京胡同裡的燥熱午後。

這是位於北京市東城區史家衚衕的北京聲音博物館。這裡收錄了七十多種老北京叫賣聲和響器聲。1971年出生、中英混血的藝術策展人秦思源是它的發起人。

秦思源理想的聲音項目不止於此,它有更宏大的藍圖。他希望可以收集更多過去和當下有意思的聲音,讓公眾在聆聽過去的同時,也以一種新鮮的方式感受現在。

“我不是要倡導大家提高對聲音的敏感度。”秦思源說,“我想讓大家知道,那些生活中非常熟悉、微不足道,卻總是被我們忽略的聲音,在現實生活中也是有角色的。這個角色還挺有意思。”

尋找鴿子哨

“豆汁油條鐘鼓樓,藍天白雲鴿子哨。”作為老北京文化符號的鴿子哨,一直是秦思源的心結。為了錄製一條充分復原老北京四合院上空清脆、純淨的鴿子哨,他已經摺騰了三年。馬馬虎虎的,不少;真正滿意的,還沒。

起初,他從朋友、朋友的朋友處得到了不少線索——對方輾轉跟他表達,自己玩鴿子特別棒,可以玩到鴿子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秦思源一聽,趕忙跟人說:“那行,我跟你混吧。”

到了地兒一看,對方純屬忽悠——要不沒鴿子,要不不會做鴿子哨,要不就是養了稀稀拉拉幾隻,“飛得慘了吧唧的”。

好不容易找到玩得好的人,但人家住北京城裡,城市噪音沒法避免。“也不能讓人家大半夜給飛,鴿子也得睡覺。”秦思源說。

朋友邀請他進了一個玩鴿子哨的全國群。他天天往群裡發消息,問有沒有人願意幫他錄。群裡安安靜靜,五百多人,沒一個人搭理他。

直到找到張寶桐。張寶桐是北京鴿子哨八大家文字輩陶佐文先生的傳人。錄鴿子哨這事,總算有了轉機。

經張寶桐介紹,秦思源在北京朝陽區黑橋村找到一個玩家。錄音那天,還算順利,鴿子飛得也不錯。突然,一隻老鷹衝進鴿子群,鴿子飛散了。跟蹤錄音的五隻鴿子,最後只剩下仨。還好鴿子沒被老鷹抓走,到了晚上都飛回來了。

錄音效果還算湊合,但和秦思源理想的狀態還有差距。隔段時間,他再去,發現黑橋村已經拆遷了。

只得再次尋覓——“要找郊區,要有鴿子,還得有好哨兒,那太難了。”

今年春天,還是在張寶桐介紹下,秦思源認識了河北張家口附近一個村裡的玩家。這一次,為了避免失誤,他準備了雙保險——兩個錄音機,還帶上無人機航拍。這一次,鴿子沒出岔子,器材又出了問題。

鴿哨、吆喝、鞭子聲……他建立聲音博物館,想留住老北京

今年春天,秦思源在河北張家口的農村裡錄鴿子哨。受訪者供圖

他一個人要同時操作兩個機位的錄音機,還得控制無人機,手忙腳亂中,錄音調錯了模式。錄完音又發現,無人機又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還好鴿子飛了二十來分鐘,錄音質量不是特別完美,但還有一分鐘能用。”秦思源自我安慰,下次再來錄。

可是下次,得等到10月底了——到了夏天,天氣太熱,鴿子不飛了。

這中間,秦思源也沒閒著。6月中旬,他去了趟位於河北張家口的天漠影視基地,聽人說,那裡有他一直想錄的駝鈴聲。

影視城裡的駱駝,都是當地農民養的,租一頭駱駝,一天得一千塊錢。理想的駝鈴聲,至少得四五頭才能組成聲場。他找老農還價,如果只錄半天,能否只收一半錢。老農想都沒想,搖搖頭,擺擺手,“這是原則性問題,最低價就是一天一千。”

只得悻悻回京。有個養駱駝的朋友聽說了這事兒,邀請秦思源去他那兒,免費提供駱駝。但這個朋友在內蒙古和甘肅交界,距離北京一千四百多公里。

秦思源又犯了難,機票也貴啊。“這下倒好,駱駝是免費了,但我去那兒又得脫一層皮。”

“為什麼不用聲音書寫歷史呢?”

收集聲音的想法,最早要追溯到2005年。

那年,秦思源作為英國大使館文化教育處藝術項目總監,和幾位英國聲音藝術家發起了一項名為“都市發聲”的項目,尋找北京、上海、廣州、重慶各個城市的代表聲音。

在“我最喜愛的北京聲音”中,鴿子哨聲、平房小院棗樹上大紅棗劈劈啪啪的落地聲名列前十位。

一位參與者留言說,她最喜歡公車售票員報站時的聲音。“因為它是通過人的嘴巴說出來的,裡面富含了當時這個人的喜怒哀樂。這大大區別於地鐵報站的聲音——一種從喇叭裡放出來的聲音。”

2013年籌備北京聲音博物館時,秦思源重新聽2005年錄的城市聲音,突然有了一種時空交錯感。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聽到北京電報大樓的喇叭裡準點傳出的《東方紅》,時光彷彿又回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他剛來北京、住在民族飯店的日子。

秦思源和北京頗有淵源。他的外祖父母都是民國文學界名家,史家衚衕博物館所在的史家衚衕24號院就曾是他外祖父母的宅院。他童年在北京短暫生活,上大學後也來北師大交換過幾年,當時組過樂隊,當過主唱。畢業後從事國際敦煌學研究。2002年,他和妻子舉家遷徙到北京,做了專職藝術策展人。

在他的記憶裡,老北京簡直是自行車王國,路上都是自行車,三四環還能看到雙把兒的拖拉機,“嘟嘟嘟嘟嘟——”;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往後,小轎車越來越多,自行車鈴聲也很難聽到了……

聲音對記憶的獨特喚醒體驗,讓視覺藝術家秦思源第一次認識到聽覺的價值——“聲音作為感官和情感上潛在的記憶,附著於人的神經元和突觸之間。”

鴿哨、吆喝、鞭子聲……他建立聲音博物館,想留住老北京

秦思源在大望路錄城市的聲音。受訪者供圖

建築聲學專家研究也表明,視覺到大腦的神經通路長度約5釐米左右,聽覺的神經約9釐米。視覺神經通路最短,是五官感知最為直接和迅速的,與視覺相比,聽覺更加抽象簡潔,因此需要人們投注更多的悟性和理解。

“為什麼不用聲音書寫歷史呢?”秦思源想。後來他曾多次向公眾闡述聲音項目的初衷——北京聲音,就是北京的歷史。如果現在不記錄下來,那麼這種歷史在今後就將更難復原。

“閉上眼睛,老北京就真的回來了”

2013年,在英國王儲慈善基金會(中國)的資助下,秦思源找到了錄音師賀斌、編程師孟奇。以三人為主的團隊,花費近一年時間,錄製併合成了七十多種衚衕聲音,主要是老北京叫賣聲和響器。

錄製這些聲音的難度並不大。老北京叫賣隊可以提供大部分的叫賣聲——上世紀50年代,北京人藝排演《龍鬚溝》時,所有演員都跟著貨郎生活過至少兩個月,學習叫賣,這些叫賣技藝後來由演員傳給民間藝人。至於響器聲,北京著名收藏家阿龍提供了幾乎所有需要的響器。

難度最大的,還是像蟬鳴、風聲這樣的背景音。

賀斌記得,他當時想過錄制清晨衚衕的聲音。早上四五點,跑到衚衕裡才發現,空調聲、車輛聲已經此起彼伏,噪音早已貫穿城市的24小時。“北京這種大城市,早已經沒有非常靜謐的時間了。”

想錄制乾淨的衚衕風聲,也幾乎不可能,而野外的風又不能作為替代。賀斌說,野地裡的風是呼呼的,片狀的;衚衕裡的風是經過屋簷切割、反射的,有音樂旋律在其中。後來只能到京郊古北水鎮找到替代聲。

博物館落成後,英國王儲慈善基金會(中國)前中國代表胡新宇邀請老北京去聽,大家都覺得不錯。人們能通過衚衕聲音翻新對每個微小聲響事件的記憶,這事兒就算合格了。

“大——小——嗨小金魚兒嘞——來幾條不來幾條——三兩條就賣一毛——蛤蟆骨朵兒——大田螺螄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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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思源在頤和園。受訪者供圖

叫賣聲響起,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胡新宇覺得時光倒流了,小時候貨郎來家門口賣金魚的場景好像就在眼前。

“你閉上眼睛,老北京就真的回來了。”他說,現在誰還知道“蛤蟆骨朵兒”就是蝌蚪?

但有些歷史聲音終究無法再現了,賀斌覺得遺憾。那些找來的叫賣藝人,吆喝的聲音裡總是有無法避免的表演成分;而那些真正當過貨郎的人,多數已經辭世,還健在的,聲音也早已蒼老——“這種聲音是有質感和歷史價值的,但是不對的。”

北京人藝著名編劇藍蔭海老先生曾跟他們提到,以前北京風大,衚衕裡電線杆的繃線技術不高,鬆鬆垮垮。晚上風大時,老北京總能聽到風吹電線叫喚的聲兒。

賀斌一直想復原這個聲音。但電線長短不一樣,風速不一樣,電線在空中旋轉的聲音也不一樣。他說,即使找電影裡專門做擬音的部門去復原,大概也很難再現了。

“我不是一個懷舊分子”

北京聲音博物館落成後,臨時組建的聲音收集團隊解散,因為資金問題,秦思源的聲音項目一度陷入長久的停滯。

讓他苦惱的是,很多人都以為這是一個關於老北京聲音的文化遺產項目。很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相關的基金會找到他,希望他把這件事繼續做下去。他反覆跟人解釋,他更關注當下而非過去。“我不是一個懷舊分子。”

對他來說,北京聲音博物館只是項目的第一步,未來他還要收集更多當下的聲音;時機成熟以後,還要復原上世紀不同年代的環境聲。

比如還原上世紀80年代公共汽車的聲音。要完全複製當時的聲場,他首先得找到一輛已經報廢的上世紀80年代的公共汽車,“一啟動,整個車身、鐵皮架子、車窗玻璃都在晃動的那種”;還得找到退休的公交車司機和售票員,情景再現——售票員嘴也懶得張,懶洋洋地朝乘客嘟囔:“買票,買票……”

秦思源知道,要完成這個想法,需要更多社會資源。比如,有人願意為他提供一輛報廢的車,而某個關注他項目的朋友的大爺大叔、鄰居大姐恰好又是退休的老公交車司機、售票員。“這很困難。”不過,這是遠景了。

今年春節後,聲音項目重新開啟。秦思源有了新的想法。這一次,他單槍匹馬上陣,不但收集新的聲音,也會把尋找聲音的過程拍成vlog放在他的個人微博“@秦思源Colin”上。和公眾的互動,也是他項目的重要部分。

他發現,每個城市的聲音特色在慢慢消失,開始變得整齊劃一。老北京的鴿子哨逐漸消失後,再也找不到一種可以代表北京的聲音。但這種消失的過程又吸引他,“有一種複雜的存在感”。

他更喜歡北京南城的天壇公園。被汽車引擎聲和轟鳴的鳴笛聲包裹的國際大都市一隅,還保留著傳統北京的生活氣息。人們在這裡跳廣場舞、打太極、耍棍子、玩鞭子、踢毽子、下象棋……各種活動發出的響動,一起構成了北京豐富的聲場。

鴿哨、吆喝、鞭子聲……他建立聲音博物館,想留住老北京

今年夏天,秦思源在天壇公園錄老北京玩鞭子的聲音。受訪者供圖

“這些特別日常的聲音,是和你的記憶和感受捆綁在一起的。一旦這個聲音消失,你不會注意到它的消失,因為它特別不重要,是背景的一部分,也不斷會被別的聲音取代。”秦思源說,但若干年後,人們再次聽到這些當時被忽略的聲音,和聲音捆綁在一起的感受會重現。

這些日常、瑣碎又常常被我們忽略的聲音,都被這個“長著外國臉的中國人”收到了他的錄音機裡——

小區樓下小販的喇叭裡重複的叫賣聲:“換紗窗紗簾——,清洗油煙機——”;

馬路邊的紅綠燈轉換聲:“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共享單車關鎖的聲音:“嘀——嘀——嘀——,嘀嗒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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