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1 王陽明心學的佛學淵源及對後世的影響

關於王陽明的心學淵源,學者們研究很多。有的從孟子心學中探索源頭,還有的從陸九淵心學中比較異同,大多體現的是王陽明心學的儒家正統。

其實,王陽明早年學佛,禪宗“明心見性”、天台宗“性無善惡”等心學思想自然滲透到他的思想中,可以說王陽明是援佛入儒的先行者。後世熊十力先生也是援佛入儒或援儒入佛的新儒家代表人物。熊先生的《新唯識論》引起了各方爭鳴,人們紛紛尋找熊先生的佛學經歷和思想淵源。可是,很少有人將王陽明心學與永明延壽《宗鏡錄》、傳燈法師的《性善惡論》等佛學中的心學進行比較,尋找它們之間的淵源關係。以下我們試著探討一下兩者之間的關係。

王陽明心學的佛學淵源及對後世的影響

心外無物(龜甲以金文出) 酈文龍書

一、“心外無物”論

“心外無物”是王陽明哲學的重要命題。這裡的“物”其實是“物事”或者就是“事”。是“動詞”而不是“名詞”。“看花”、“讀書”、“事親”、“事君”、“治民”、“聽訟”都是物,其實就是心與物之間的切身性、同體性、意向性。

回看一下佛學史,早在宋代的永明延壽法師在《宗鏡錄》早就提出了“心外無物,物即是心。”這裡的“心”指的也是“本心”,“物”也是動詞,即“轉物”。“轉物”比起王陽明的“格物”更具有動感。格,至也;物,事也。格物是關照、觀看、感應,如“巖中看花”,看花而抵達花之性相,花一時明白起來。轉物其實是轉境,心具轉山轉水的能量,境隨心轉,這裡的本心更具有主觀能動性。

王陽明心學與永明延壽的心學之間的聯繫是顯而易見的。《傳習錄》中說:“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明鏡“就是“照心”。《宗鏡錄》開宗明義,一開頭就提出“舉一心為宗,照萬法如鏡”。這裡的我們不難找出他們在立論和用語之間蛛絲馬跡的聯繫。

王陽明心學的佛學淵源及對後世的影響

知行合一(始皇詔版意) 酈文龍書

二、“知行合一”論

王陽明的思想核心是“知行合一”。“知”就是良知良能,“行”就是踐履躬行。這一點在永明延壽禪師的《萬善同歸集》中也早有體現。雍正皇帝在“御製萬善同歸集序”中說:朕嘗謂佛法分大小乘,乃是接引邊的事。其實小乘步步皆是大乘,大乘的的不離小乘。不明大乘,則小乘原非究竟。如彼淨空,橫生雲翳;不履小乘,則亦未曾究竟小乘。如人說食,終不充飢。大乘是知是慧,小乘是行是修,知行須合一。在寺院的大雄寶殿中我們常常看見兩尊菩薩,一尊是文殊,一尊是普賢,代表著知與行。佛教也是在倡導知行合一,萬千法門終究還是不二法門。可見王陽明心學中的核心理念“知行合一”也是淵源有自。

王陽明常用“明鏡”來比喻“本心”,用“磨鏡”來比喻“致良知”。這又讓我們想起神秀與慧能的偈語。神秀的偈語是:“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臺,時時勤拂拭,不使惹塵埃。”慧能的偈語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神秀和慧能各自代表了漸修與頓悟。從王陽明的比喻來看,他的思想與漸修派的神秀更加接近,強調磨鏡功夫,漸頓互補,知行交互。事實上“漸與頓”與“知與行”都是合一的,大乘與小乘也是合一的。

王陽明心學的佛學淵源及對後世的影響

格物(二世詔版) 酈文龍書

三、“四句教”論

王陽明的四句教:“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四句教其實也有它的佛學淵源,只是此時陽明已從禪宗而轉向臺宗。

“無善無噁心之體”中的“無善無惡”是指超越善惡的“至善”,係指“本心”。他又說:“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心之本體“常應常寂”,因而也就無善無惡可思,超越了善惡,故為無善無惡; “有善有惡是意之動”。“動意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因為意有私慾、情蔽,這些人偽之雜即惡也;“知善知惡是良知”。良知,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良知一旦發用,善惡自辨,有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為善去惡是格物”。“為善去惡”,王陽明自釋為“正其不正,以歸於正”。“格物”就是“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王陽明是主張“心物同一、體用一源”的,根據他的“意之所發,必有其事”,得出“只要心正,必然事善”的結論。

王陽明心學的佛學淵源及對後世的影響

致良知(楚簡筆意) 酈文龍書

我們再來看看天台宗傳燈的“性善惡論”。明萬曆年間的傳燈把佛教儒化,被後人稱為天台宗的明代的中興人物。傳燈“性善惡論”的要點有: 第一,“性之為理,本非善惡。”他認為,善惡是相對而言的,是具體事物的名言概念,而作為真如理體,是超越具體事物、絕對自待的,所以是沒有什麼善惡可言的。這點是與王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的思想異曲同工,而且論證的手法都與王陽明一樣。第二,“古今之立論以善惡言者,無乃寄修以談性,借事以明理。”傳燈認為,雖說真如本體無善無惡可言,但從修、事看則善惡可言,也就是說:體發為用,就分善惡。這點也類於王陽明的“有善有惡意之動” 。第三,“乃以本具佛界為性善,本具九界為性惡。”傳燈把佛界作為劃分善惡的標準。這與王陽明的“知善知惡是良知”也是同一個意思,區別只不過是善惡標準,一個是“良知”,一個是“佛界”而已。

通過以上三個方面比較,可以看出,王陽明雖然生活於禪宗興盛時代,難免要與禪師接觸,受禪風影響,同時他的心學思想也與天台宗思想的相互激盪

四、有心無心論

王陽明在《傳習錄》卷三中說:“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王龍溪言下領悟,遂作解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功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說本體。” 這句話也可從禪家中找到根據。禪家雲:“即心是佛,無心為道。”本體與功夫俱到。

王陽明心學的佛學淵源及對後世的影響

心學(小篆意從天發神籤) 酈文龍書

綜上可知,王陽明的思想淵源與佛學心學頗有交集,但他沒有停留在空談心性上。中國文化與哲學的兩種基本形態:一是儒家為代表的強調社會關懷和道德義務的境界;一是佛老為代表的注重內心寧靜平和與超越自我的境界。王陽明援佛入儒,由佛學心學得到啟示,將佛學心學的精粹揉入進儒家心學體系中,集歷代心學之大成,創轉出經世致用的心學體系;強調知行合一,踐履躬行,因而創造性地開闢出儒家心學的至高境界;在源遠流長的心學史上開一代風氣之先,起到承體啟用、承上啟下的作用。陽明心學對後世的影響直接從教學傳承中形成體系龐大的“學統”。

比如心學殿軍人物劉宗周“早年不喜象山、陽明之學”,認為陸、王心學“皆直信本心以證聖,不喜言克己功夫,則更不用學問思辨之事矣”,容易導致禪學化。但到了中年,他的學術主張發生了很大變化。解官後,他閉門讀書,“悟天下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學”,轉向了陸王心學,著《心論》一文,闡發了自己的心學觀,認為“只此一心,散為萬化,萬化復歸於一心”。他認為“君子之學,慎獨而已矣”,《大學》之道,一言以蔽之,曰慎獨而已矣。《大學》言慎獨,《中庸》亦言慎獨。慎獨之外,別無學也。

可見劉宗周把“慎獨”提到到很高的地位。“學問吃緊工夫,全在慎獨,人能慎獨,便為天地間完人。”那麼什麼是“獨”?劉宗周的學生陳確解釋說:“獨者,本心之謂,良知是也。”“獨”即是本心,即是良知,是人具有的一種主觀道德能力;“慎獨”則是一種內省的道德修養功夫。劉宗周把“獨”提升至本體論高度,而把“慎獨”說成是最重要的修養方法:“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之外別無功夫。”“獨即天命之性所藏精處,而慎獨即儘性之學。”所以,“獨”是“至善之所統會”,所謂“致知在格物,格此而已。”“獨者,物之本,而慎獨者,格之始事也。” 劉宗周的弟子,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黃宗羲也是一例。他提出“盈天地皆心也”的觀點。這與黃宗羲服役陽明學,深受其影響有關。黃認為王學中“致良知”的“致”,就是“行”,兩者別無二致。他提出的“工商皆本”和“民重君輕”的觀點都是從陽明學所開顯出的“知行合一”精神在後世的實踐和運用。他說:“世儒不察,以工商為末,妄議抑之。夫工固聖王之慾來,商又使其願出於途者,蓋皆本也。”他所編的《明儒學案》,也都是圍繞著陽明心學而展開的。黃宗羲“學貴履踐,經世致用”這種理論實踐並重的教育學習觀點與他陽明學中“知行合一,知行並進”密不可分。 王陽明的意義在於他站在一個轉折點上,上承先秦儒學、魏晉道家的玄學、隋唐佛教禪學,下啟清代樸學事理學和近代西學東漸後的物理學,直至今天仍影響不衰。

王陽明心學的佛學淵源及對後世的影響

有才識者自多高見

為公益使先去私心

(戰漢金文) 酈文龍書

“心性之學”也叫作“內聖之學”。“內聖”與“外王”相對。“內聖外王”語出《莊子·天下》篇:“內聖”者,內而抵於心性;“外王”者,外而達於天下。王陽明哲學正是力糾先學“內聖”工夫有餘,“外王”事功不足之弊,而在“致良知”的心學基礎之上開顯出事功型的“知行合一”哲學(知為知天,行為踐仁)。

王陽明的心學固然是性理之學,而“性理”,如牟宗三先生所言並非性底理,乃即性即理。同樣心學不是心底學,更不是心理學,而是即心即理,即心即學。王陽明的心學可謂淵源廣大,海納百川,眾派歸流,包羅萬象,同時由性理之學啟迪出事理之學。

最後借用牟宗三先生在《從陸象山到劉戢山》序中的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句。牟先生說:夫宋明儒學是先秦儒家之嫡系,中國文化生命之綱脈。隨時表而出之,是學問,亦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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