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什·尼爾森把自己的朋友湯米殺了。屍體拋棄在荒地裡。
兇器之一是死者自己的棒球棍。死者被棒球棍殘忍擊打多次,最後被一把小美工刀割喉。
殺完人,喬什和同夥開著汽車,接上不知情的小女友,準備私奔。
直到一週後他們被警察抓獲。那一年喬什和湯米都是18歲。喬什的同黨基斯16歲。
當天晚上,湯米本來是去給喬什幫忙的。後者請他開車載他們去一個地方。
湯米是眾人眼中的正派孩子。快樂、活力十足,喜歡交朋友。在整個故事中他踏錯的唯一的一步,似乎就是:那晚讓他們上了車。
上車後,喬什設計讓車開到荒地,然後將其湯米殺害。
這是一出“農夫與蛇”的故事嗎?
殺人是一次遊戲般的臨時起意。
十來歲的時候,喬什就是警察局的常客。“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我就被逮捕了四五次,罪名是多次偷車,非法入侵。”
在未成年人戒毒所裡,喬什與一個叫基斯的人成為了好朋友,然後認識了湯米。湯米有輛車,有時會帶他們兜風。
“我和基斯在戒毒所的時候,常常會一起幻想,以逃避現實。”
“但到我們殺人那一天,我也搞不清楚那個念頭為什麼會出現。”
“我們想著,我們可以殺了湯米,我們可以偷走他的車,他的錢,然後就能過隨心所欲的生活。然後做所有我們想做的事——成為我們自己。”
“一開始我覺得那只是為了舒緩壓力,隨口說說,根本沒在意。”
“我腦子一片渾濁,我不覺得這件事最終一定會發生。”
晚上,他們把湯米叫過來,開車帶他們去搞點錢。
他們讓湯米開車去了一塊荒地,然後騙湯米說要在這等一個人送錢來。
他們帶上了湯米放在車後座用來防身的棒球棍,藉口是,“這裡荒無人煙,我們要防備有人在樹林裡偷襲。”
下了車,喬什和基斯開始商量殺人計劃。
他們騙湯米下車,說他車的保險槓劃壞了。
湯米完全想不到自己的朋友會害他。於是走出車門,彎下腰,趴在地上查看著。
就是這個時候了。
“我感受到了腎上腺素在狂飆,我努力讓自己動手,但我沒能下手。”
“然後我無視了我內心深處阻止的聲音。我用棒球棍打了他。”
他倒下了。
就在他抬起手準備打第二下時,湯米開始哭喊起來,“住手……別打了,求你住手。”他開始哀求他,他說,“我把車給你,錢也給你。”
於是他和基斯走到一邊商量。“要不算了,直接開車走人?”
商量後他們決定:“絕對不行,不了結他,我們會有麻煩的。”
於是他又補了幾棍,直到湯米不再出聲。
“我說,基斯,輪到你了,他暈了。”這時候湯米突然出聲,我沒暈。
於是喬什走過去,用球棍又打了他幾下,這次他下了狠手。
“我在過去經歷的一切在那一刻都湧現了出來。所有的不甘、憤怒,就那樣,在那一刻湧了出來。”
湯米暈過去了,沒再說任何話,然後基斯用美工刀把他的喉嚨割了……
在殺害了湯米以後,他們開車去見了他們的女朋友。
那是他們約定私奔的日子。
他們的女友是一對同樣想離家出走的姐妹。
但她們沒想到私奔的代價是殺人。
“我們一看到湯米的車,就感覺出事了。”
他們帶著女友逃到1931公里以外的新澤西。最後女友們報了警。
湯米最後的照片,是死亡前一天和姨媽合照。
“是我拍的照片,當時他正在抓她的癢。”湯米的母親說。
他們倚靠著的,就是使湯米喪命的那輛福特老車。
“湯米是個快樂、活力十足的人。他喜歡車,在車上裝音響,在家裡待不住,喜歡交朋友。不喝酒,不抽菸,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
“我們以為最壞的情況,就是他們騙他用了毒品,讓他忘記打電話回家了。”
“11天之後我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由於屍體腐爛,他們通過牙醫記錄,獲得了屍體的身份。他已經在高溫的佛羅里達曝屍荒野11天。
“他本有大好前程,但卻沒有機會了,就因為一輛破車…..”
湯米的哥哥,一個壯碩的大男人,講起這件事,頓時淚流滿面。“我每次一想起這件事,就難受得不能自已。”
“作為一個嬉皮士,我一直崇尚和平、愛和快樂,直到我的弟弟被殘忍地殺害。”
“我願意賠上性命(殺了他們)。”
他們的父親曾希望親眼想看著兇手被處決,但直到父親癌症去世,也沒有見到這一幕。
喬什先是被判了死刑,後來又被改判無期。
在監獄裡度過了22年後,40歲的喬什來到鏡頭下,講出了自己的故事。
“我時不時會想,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
“我時常覺得,非常非常後悔,我希望能回到過去。”
“我所做的事情,不能代表我是這樣的人,我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呢。”
“我的父親是個酒鬼,我記得,在我四五歲的時候,一看見他和媽媽開始吵架,我就會趕緊跑進房間找個地方躲起來,偷偷地哭。就像我每次預計的那樣,接下來他會開始毆打我媽媽,我沒去幫她,因為害怕我就是下一個。”
這些難以想象的暴虐充斥著他整個童年和少年。打完媽媽,父親就會打他。
“在我七歲的時候,他們終於要離婚了,我當時想的是,啊,一切會變得好一點吧,就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了。”
而可更可怕的還在後面。
過幾年母親重新再嫁。他們一家搬去了佛羅里達。
直到審訊的時候,親友才知道,當時繼父對他進行了性侵。
“我繼父會強迫我給他口交,如果我不從,他會利用我媽來教訓我——我媽媽對我來說就是一切。”
就這樣,保持著一個星期兩三次的頻率,性侵持續了兩三年。
“在性侵發生了半年的時候,我終於鼓起勇氣告訴了我媽。她把他叫進房間,他謊稱說,他以為我喜歡,才會這樣做,她說,如果他再這樣,她會殺了他。“
母親的話讓他安分了一兩個月時間,然後,又來了。
“我那時候想反抗,他說,好,然後說要跟我一起去找我媽談談。”
“我那時候相信了他。他們談完,我媽面色鐵青地出來,二話不說就把我趕出來這個家。”
他至今不知道繼父對媽媽說了什麼。
“我沒有工作,沒有錢,我就想,我能怎麼辦呢?”
就在那天晚上,他殺害了湯米。
知道這段過往後,喬什同母異父的姐姐海瑟淚流滿面。
“我對此難以置信。”
”一個無辜的孩子,就這麼成了死刑犯。”
“而那些讓他淪為如此境地的人,卻毫無責任。“
”我真希望我當時能拯救他。 我真希望當時有個人能拯救他。”
“在他的成長裡,那麼多成年人本來可以幫助他,那些應該介入的成年人,但是沒有一個人,我很抱歉,我也沒有。”
“我覺得是環境毀了他們。他從未被教導過價值觀,道德觀,甚至沒被教過如何去愛人。”
“我覺得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的機會。”
而喬什唯一可以依靠的媽媽、他最愛的媽媽佩姬,事實上,在他人的敘述看來,也是個可怕的人。
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海瑟的父親回憶說:
海瑟6個月大時,有一次哭泣,佩姬進到屋裡,“
哭聲突然間停止了……我走進房間的時候,佩姬手裡拿著枕頭,估計是用枕頭捂住了女兒的臉。”海瑟說:“我媽不會當母親。她心裡好像缺乏一些事物,使得她沒辦法成為我和喬什需要的母親,一個孩子們本應擁有的母親。”
這位可悲的女人一生經歷了三段不幸的婚姻,被婚姻和接連不斷的生育壓垮。
生活毀了她,而她毀了下一代。
性侵喬什的,是母親佩姬的第三任丈夫。
面對鏡頭,喬什說,他最難受的,是“我一直是生活的受害者,一直被別人傷害,我怎麼能去做出殘忍傷害別人的事。”
“我很希望我當時沒那麼做,我想消除我給大家帶來的痛苦,我想讓他起死回生,我沒辦法,我不知道怎麼去贖罪,我不知道怎麼去道歉……”
這個故事出自Netflix的十集紀錄片:《我殺人》。
片中,大部分兇犯都有著一對不知道如何做父母的父母。
過早地生育、頻繁地解散和重組家庭、醺酒、家暴、忽視……
第六集的犯人從小經常搬家,因為母親一直在給他換繼父。沒有穩定的家庭,沒有得到過什麼關愛,成了野孩子。“我認為反正沒有人在乎我,我為什麼要在乎別人?所以我就肆意妄為。”
而他的母親至今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曾疏於管教和關愛,她對著鏡頭說,我以為他是個很有愛心的好孩子。
第八集的犯人,成長在不斷的家庭爭吵裡。他從來沒有被母親擁抱過,從來沒有聽過我愛你,也沒有得到過孩子們需要的肯定。
很多人會說,你再怎麼痛苦,也不該殺人。殺人就不怕被制裁嗎?
這裡面常常能看見全能控制的影子。全能控制是反社會者的主要心理防禦機制。他們常常狂妄自大到認為自己能搞定一切。
心理學家溫尼科特認為,全能控制與孩子在嬰幼兒早期的養育模式有關。嬰兒在一歲半之前都會經歷全能感的時期,他們有非常自我中心的狀態,覺得我就是世界。如果寶寶能得到較好的照料——餓了有飯吃,冷了有衣穿,哭了有人抱,就會體驗到全能的感受。
全能感是寶寶建立自尊感的基礎。如果這部分,養育者做的比較好的話,嬰兒就能進入下一階段。可如果在嬰兒期,孩子的全能感沒被滿足,他就會一直被卡在全能感的發展階段,渴望想要控制所有人,也無法接受現實,對現實沒有很好的的判斷力。
當那股勁兒上來時,他們感覺自己能控制全世界,即使殺人,搶錢,也不會被捉住。
在從紀錄片裡得知的信息可以推斷,喬什在這一階段,是被母親忽視的。
在他接下來的人生裡,在漫長的對痛苦的忍耐過程裡,他一直在等,等一個自己可以掌控一個世界的時候,得到他想要的“自由”。然後殺了人。
他們想要克服當下使他們受困的生活障礙的念頭,超越了對司法制裁的恐懼。
有殺人犯坦言,他們只能想到下一步,而想不到第三步——犯罪會被懲罰。
我們常常無法理解的是,就算自己再怎麼不容易,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朋友殺掉?
第四集的犯人,把曾經幫過自己的恩人殺了。他拿著恩人給他的自己的家門鑰匙,走進了他的家門。
那,“他們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在醫生姬雪松看來,這一類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良知功能”發育不好。
“比如特別小的孩子,他會打爸爸、打媽媽、摔東西,絲毫不會內疚,此時的他沒有什麼良心可言,但是在養育的過程中,他會發展出良心。良心不是與生俱來的,良心發育的起點大概在3-5歲的時候。”
如果孩子在養育的過程中都遭遇了非常嚴重的剝奪,他可能就發展不出“良心”。比如,“他可能有媽媽,但是這個媽媽他似乎永遠得不到,他的媽媽可能會餵養他,讓他身體不死,可是在情感需求上,媽媽根本不存在。”
不僅僅是忽視、對孩子過於苛刻、過於寵溺,都可能是釀成可怕的後果的原因。
沒有一個人天生是殺人犯。
人之初,不善也不惡,惡的是失控的環境、失敗的父母,和成長過程中遭遇的種種不當。
在紀錄片的結尾,喬什懇求大家聽聽他的故事。
“那天晚上那個難以置信的可怕決定,不是全部的我。”
而有多少人又會認真聽呢。
REF:
Netflix 十集紀錄片:I am a Killer
溫尼科特《兒童、家庭和外部世界》等相關著作
姬雪松:《變態殺人狂的內心世界:心理就像1歲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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