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3 14歲“河南籍上海初中生”之死

14歲“河南籍上海初中生”之死

(盧傑最後的時間在醫院度過 圖源/家屬供圖)

​在學校“將別人筆袋扔到樓下”被老師批評後,14歲初中生盧傑(化名)回家拿了一瓶名為“敵草快”的除草劑,灌下喉嚨。

他很快就後悔了。對前來尋他的奶奶大喊:“奶奶我喝農藥了,趕快叫120!”

跟去年那起轟動全國的“殺魚弟”喝百草枯自殺事件一樣,這一次的當事人,也是家境貧困卻又敏感衝動的青春期少年。但盧傑沒有“殺魚弟”幸運,因為他喝下的農藥劑量實在太大了。一天一夜的搶救過後,盧傑還是去世了。

悲劇發生後,輿論將矛頭指向了“戶籍歧視”和“校園霸凌”。盧傑的父親、爺爺奶奶多次提到,盧傑彌留之際反覆喃喃自語“想回老家上學”。家屬認為,學校的老師、同學對外地農村人的歧視和嘲笑,是盧傑選擇自殺的根本原因。

但當地教育局調查後表示,老師對盧傑的批評教育並無不妥,同時解釋了上海市的中考政策——像盧傑這樣的隨遷子女,若留在上海只能參加中職校招生,而無法參加中考。教育局相關領導認為,這不能算是老師“看不起”孩子。

盧傑能否理解這個宏大的城市政策,已經無從得知。但他應該真的沒有意識到,喝下農藥之後無可挽回的結局。

致命“敵草快”

11月14日下午,盧傑6點左右放學回到家中。七點半,奶奶在離家一百多米的河邊發現了盧傑。他一邊嘔吐,一邊讓奶奶打急救電話。身邊那瓶“敵草快”,已經去了一半。

由於住在郊區,120的到來還需要一些時間。盧傑父親盧某自己找了一輛車,將兒子送到了最近的南翔醫院。隨後又轉到上海同濟醫院進行搶救。

用上搶救的醫療器械後,疼痛、不適,但盧傑一直咬著牙,隱忍著不吭聲。家人說,他一直沉默,只有在第二天,學校老師來探望的時候情緒激動。

整個醫療過程僅僅持續了24小時左右,盧傑便出現了呼吸衰竭。彌留之際,身邊的幾位醫護人員不忍看,掩面落淚。現場一位記者的採訪手記中寫道:“一個一米七二,九十斤的瘦弱男孩,全身插滿管子,內臟已經被農藥侵蝕腐爛。家人嘗試用勺子、吸管等一切可能的辦法喂進去一口水,喂不進去。”

此前,大多數人對致命農藥的認知停留在百草枯。由於不斷有自殺者將其作為自殺工具,百草枯在去年正式停止生產。

根據《人物》報道,百草枯“禁而不止”,2016年後,市場開始流通假冒偽劣的百草枯,很多農藥混合著百草枯、敵草快、草甘膦等,為降低成本,藥中沒有催吐劑、臭味劑,若有自殺者喝下這類農藥,醫治難度比單純喝下百草枯還要大。

盧傑的死亡證明顯示,他喝的農藥名為“敵草快”,死亡原因是呼級衰竭。不管是百草枯、敵草快,還是混合農藥,除草劑類農藥最殘酷的地方在於,它並不損害神經中樞。也就是“給你後悔的時間,卻不給你後悔的機會”,許多自殺者在最後的時間裡,意識清醒地慢慢死去。

在國內,農藥的買賣監管已經比過去嚴格許多。但對於家裡承包蔬菜地的盧傑而言,拿到一瓶農藥,實在太簡單了。

“菜中”裡的非滬籍少年

盧傑就讀於上海嘉定區南翔中學初中部。這個初中是本地人口中的“菜場中學”(後簡稱“菜中”)。

但嘉定本地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所謂的“菜”,並非指師資不好。“嘉定引入了很多優秀外地老師,公立學校的師資還是有保障的。”該校一學生家長則表示,南翔初中部主要是生源不好。“家境好一些的孩子,會去唸本地的幾所民辦初中,差一點的才去菜中。”

盧傑是“菜中”裡相對“菜”的學生。盧傑家人質疑,學校曾勸退孩子,讓他“回老家上學”。實際上,根據上海的中考政策,盧傑很快將面臨選擇——繼續在上海念中職學校,或者回戶籍地河南參加普通中考。

根據津雲新聞報道,當地教育局相關領導曾回應過這個問題:“我們通過調查得知,班主任老師確實跟傑傑同學談過回老家就讀的情況,其初衷是給學生講清楚中考的政策,進行政策的引導,回老家就讀可能更有利於學生的發展前途。留在上海,只能考中職校,而且成績差的話也不一定能夠考上。”

盧傑就是“留下來不一定能考上職中”的孩子。

在老師眼中,他還是“問題少年”。就在盧傑喝藥當天的中午,班主任在微信中對他父親盧某說:“這個小孩我教育他跟他講道理完全沒用。”

老師希望父親到學校,當面聊聊盧傑“欺負同學,把同學筆袋扔下樓”的事,但盧某當天有事無法趕去學校。他在微信中一面道歉、一面道謝。雙方都沒有想到,一件小事,卻成了盧傑衝動喝下農藥的導火索。

“回老家上學”的事情是否給盧傑帶來壓力?他生前從未表現出來,但在彌留之際,卻不斷地念叨著“要回老家上學”。這讓家人無比心酸。他們認定孩子一定是在學校遭受了歧視和嘲笑,才會在最後的時刻不斷重複這句話。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法學與犯罪學學院心理學教研室教師張廣宇認為,盧傑在彌留之際的話是一種情緒的釋放。在清醒的狀態下,盧傑實在太能忍了,什麼事都藏在心裡。“與同學有矛盾,忍著不告訴老師、不向家人傾訴;被同學起綽號、嘲笑,也忍著不說;甚至在搶救時身體劇烈的疼痛,都要默默地忍耐。這實際上是一種自我剋制和壓抑,只有當他的意識出現模糊的時候,他才吐露出最在意、最真實的心事。

有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或許由於爺爺奶奶就是一對逆來順受的老人,這樣的家庭氛圍也影響了盧傑的性格。

實際上,盧傑一家從爺爺奶奶那一輩就已經從河南來滬謀生,對於盧傑而言,戶口本上的“原籍地”,只是一個從沒回去過的、面目模糊的“家鄉”。

他的確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孩子。

壓抑青春期

同學的描述中,盧傑愛說愛笑,和同齡人嬉戲打鬧,也互相取綽號。即便出事當天被老師批評了,回教室上課後也並無異樣。有一個同學對盧某提到,盧傑很能忍,有時候被欺負了、忍不住了會跟人打架,但他從不告訴老師。

“他在家和在學校完全是兩個人。”盧傑的父親盧某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道。

盧某2010年因監守自盜而入獄。那一年,24歲的盧某並不光彩地上了東方衛視的社會新聞。那時候,盧傑5歲。他還有一個大他一歲的姐姐。盧某對往事趕到羞愧和後悔。他只有小學學歷,收入微薄。當年,兩個孩子帶來的養家壓力讓他動了“走捷徑”的邪念。

“過去錯也犯了,罰也罰了,出來了只想往前走,好好疼孩子。”盧傑今年剛剛出獄。幾乎錯過了兩個孩子的全部成長,他常常用低沉的聲音,嘆氣、懺悔。也因為多年未見的生疏和愧意,他表示自己從來不對孩子進行任何責備,更別說體罰。

“很多人說孩子在家是不是捱罵了才想不開,我真的沒有。那天看他情緒不高,我壓根沒有說過他一句。”盧傑說。

父親入獄,母親改嫁,此後,盧傑與姐姐便一直由爺爺奶奶照顧長大。從津雲新聞的報道看來,祖孫四人多年來的生活一直比較拮据。

14歲“河南籍上海初中生”之死

(盧傑的家 圖源/家屬供圖)

​爺爺奶奶在嘉定郊區承包土地種菜,而祖孫居住多年的“家”,類似工地上的簡易棚屋,就在蔬菜棚附近。屋裡的傢俱,大部分是爺爺撿破爛撿來的,包括一個由文件櫃改成的衣櫃,至今還放著盧傑的衣物。

在爺爺奶奶看來,他是比較沉默內向的孩子,甚至跟年紀相仿的姐姐都交流不多。“回到傢什麼都不說。”

但盧傑年紀輕輕卻懂得心疼老人,經常幫爺爺幹農活,也不喊累。即便祖孫的感情很深,盧傑依然多次拒絕爺爺用運蔬菜、收破爛的小三輪接送自己上學。有時候爺爺騎著三輪車到學校門口了,盧傑會躲在附近商鋪的大柱子後,等同學們走得差不多了,才坐上爺爺的小三輪。

盧某說,因為兒子怕被同學看不起。

有學生家長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因為盧傑父親的案子“太出名”,不懂事的其他孩子可能會拿盧某說事,或許這也是讓盧傑感到自卑、心理脆弱的原因。至於學校老師有沒有對此給予盧傑心理疏解,無從得知。

因為這個破碎、貧困的家庭,盧傑在學校被同學取難聽的綽號,拿他騎三輪車的爺爺取樂。孩子的惡意或許是不自知的,但這樣的環境,會怎樣地影響處於青春期的男孩?

張廣宇分析道,青少年大腦額葉部分的發育尚不完全成熟,更容易衝動。綜合其學校和家庭中的各種影響因素,盧傑喝藥的行為,更接近於心理壓力超過承受負荷而一時衝動的表現,是多種壓力事件累積後的反應。

“學校同學嘲笑他的外貌、家庭,這是一個壓力源;面臨的升學問題,又是一個壓力源;和久未謀面的父親重新生活在一起,還是壓力源……”張廣宇認為,由於種種原因,盧傑面對壓力時選擇了隱忍壓抑,而不是交流和宣洩,當這些壓力累積過多時,就很可能被一件看似普通的小的壓力事件觸發,從而導致悲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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