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3 陳忠實:如果發表不了,我就去養雞

陝西人藝《白鹿原》從地方逆襲到北京,一路獲贊連連,被譽為文學鉅製搬上舞臺最成功的經典大戲,成為掀起全民熱議全民參與浪潮的開篇鉅著。近日,《白鹿原》再次來到北京上演。陝西人藝版由胡宗琪執導,這個版本的主要特點是全部選用陝西本土演員,被稱為“陳忠實最滿意的改編版本”!

1988年的清明節前後,我開筆寫《白鹿原》(下簡稱為《白》書》)的草稿。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無法回憶是怎樣完成這部小說的構思和結構的。有一點可以確信,即使在二十年前開筆寫第一行字的時候,也很難說清那些情節那些場景是在什麼時間構思出來的。

我唯一挑剔到苛刻的寫作條件

我曾經要給幾個主要人物列一個提綱,結果是隻給白嘉軒寫了一頁半的文字就感到屬於多此一舉,就沒有耐心再寫下去,我隨之只列了一個人物名單、人物的譜系、人物的社會關係和族親關係。爾後來實際寫作的過程,一次也沒有翻閱過,證明也純屬多此一舉,人物的這些關係網絡和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乃至生死遭際,早在兩年半的反反覆覆醞釀和判斷的過程中就爛熟於心了。

我確定先寫草稿。這是第一次長篇小說的寫作,強烈的創作慾望、表述慾望和初試的畏怯並存,作為試筆的草稿就成為解決畏怯的最好途徑。我甚至做了退一步的考慮,不致使自己在開筆時有畏怯的壓力,便把草稿的定義再下降一檔,叫做“草擬”,以便為自己鬆綁,讓思維和想象自由起來。

這樣,我就在很鬆弛也很興奮的情緒裡,打開一個大十六開的硬皮筆記本,寫下開篇第一句話:

“鍋鍋兒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

鍋鍋兒是白嘉軒的綽號,是他被已淪為土匪的黑娃的弟兄攔腰一擊打斷腰桿之後的體形,挺得很直很硬的腰佝僂下去,俗稱羅鍋兒、背鍋兒或鍋鍋兒。大約寫過幾章之後又覺得不妥,這個綽號未交代形成的特殊因由,會造成閱讀的煩惱,於是便決定以白嘉軒的本色姓名亮相,把這個綽號塗掉了。

《白鹿原》背后 | 陈忠实:如果发表不了,我就去养鸡

我向來不注重也不講究寫作的條件和環境,只要一張可以鋪開稿紙的桌子就行了;唯其挑剔到苛刻的一個條件,就是在我進入寫作時,我所在的那個空間不能再有一個別人。我以玩笑解釋說,在我寫作著的屋子裡,要是坐著或站著一個熟悉或陌生的人,正在寫作的小說裡的人物就會嚇得逃離而去,不敢走進前來,我的筆頭就掄空了。

我坐在長沙發左首,一隻胳膊託在扶手上,左手控制著筆記本,就順著紙頁上印製的暗格寫下去,心裡竟是前所未有的一種沉靜。

田小娥的突然出現

在《白》書尚無任何人物和情節構想的情境下,田小娥這個人物便冒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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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版《白鹿原》劇照

這個人物的故事尚無影蹤,田小娥的名字也沒有設定,但她就在這一瞬躍現在我的心裡。我隨之想到我在民間聽到的不少蕩婦淫女的故事和笑話,雖然上不了縣誌,卻以民間傳播的形式跟縣誌上列排的榜樣對抗著……這個後來被我取名“田小娥”的人物,竟然是這樣完全始料不及地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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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語版《白鹿原》海報

在彰顯封建道德的無以數計的女性榜樣的名冊裡,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殘,便產生了一個純粹出於人性本能的抗爭者叛逆者的人物。一個沒有任何機遇和可能接受新的思想啟迪,純粹出於人的生理本能和人性的合理性要求,盲目地也是自發地反叛舊禮制的女人。儘管當時還不可能有任何情節和故事,這個女人卻出現了。

同樣讓我可以說意料不到的是,隨著一個個人物的出現,關於性的命題突顯出來了。

在我小說寫作的初始幾年,似乎不由自主地以男性為主要寫作對象,尤其是那些鄉村各色老漢的生活故事和他們的個性。在我生活的這個不大也不小的文學圈子裡,甚至形成某種普遍印象,說我這個業餘作者寫鄉村老漢比較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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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鹿原》兩年的構思過程中,愛和性是我一直反覆嚼磨著的幾個自以為重要的大命題之一。然而,哪個人物必須涉及性描寫,分寸如何把握,卻一直是我糾纏著的問題,又無法請教任何人。這在我是很切實的矛盾,既要撕開寫性,又擔心給讀者留下色情的閱讀印象,確實感覺到甚為嚴峻的挑戰。

我給自己的定位比較清醒,不把性描寫作為吊某些讀者胃口的誘餌。在這部小說寫作的四年時間裡,我給自己寫過兩張提示性的小紙條:一張就是關於性描寫的三句話十個字“不迴避,撕開寫,不做誘餌”,貼在小日曆板上,時時警惕走神。

《白鹿原》發表不了,我就去養雞

臨近《白》書完成時,又出了點意外干擾,一位喜歡寫作的本區鄉黨,為一家發行很大的本地晚報寫了一篇文章,內容是說我寫完了《白》書。我看到報紙上的這篇文章時,幾乎噎得喘不過氣來。經過幾天調整,自己安慰自己,好在《白》已接近完稿,漏一點氣已無礙大局,待噎住的氣平喘之後,重新坐下來面對稿紙。

準確無誤地記得一件事,1991年農曆臘月,在城中照顧母親的妻子最後一次來原上給我送補給品——擀好的麵條和蒸熟的饃回來,臨走送她出小院時,我說,你不用再送了,這些麵條和饃吃完,就寫完了。妻子突然停住腳問,要是發表不了咋辦?我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地說,我就去養雞。妻子轉身出門進城去了。

《白鹿原》背后 | 陈忠实:如果发表不了,我就去养鸡

我說養雞不全是調侃。《白》寫到最後接近完成的這個冬天,我自然不會不考慮出版的可能性。當專業作家已經整整十年,且已掛上在習慣裡被看做老年年齡區段的五十歲,寫出的長篇小說出版不了,我就考慮實行自我調整,以養雞為專業或者說主業,把寫作的愛好重新擺置到業餘的位置。有了當養雞專業戶的打算做退路,完成《白》的最後兩章的寫作心態就更為沉靜了。

我眼前分明看見鹿子霖僵硬的屍體

寫完《白鹿原》書稿的最後一行文字並畫上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的時間,是農曆1991年臘月二十五日的下午。那是一個難忘到有點刻骨銘心意味的冬天的下午。在我畫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省略號的六個圓點的時候,兩隻眼睛突然發生一片黑暗,腦子裡一片空白,陷入一種無知覺狀態。我坐在小竹凳上一動也不能動,是挺著脖頸木然呆坐,或是趴在攤開著稿紙的小圓桌上,已經無記。

我背靠沙發閉著眼睛,似乎有淚水沁出。在我剛剛感到力量恢復的時候,首先產生的是抽菸的本能慾望。我點燃了雪茄,當是我抽得最香也最過癮的一口煙。眼前的小圓桌上還攤開著剛剛寫成的最後一頁手稿紙,似乎還不敢完全相信,這個長篇小說真的就這麼寫完了!

《白鹿原》背后 | 陈忠实:如果发表不了,我就去养鸡

在我點著雪茄的時候,眼前分明橫擺著鹿子霖凍死在柴火房裡的僵硬的屍體。這是我剛剛寫下的最後一行文字:“天明時,他的女人鹿賀氏才發現他已經僵硬,剛穿上身的棉褲裡屎尿結成黃蠟蠟的冰塊……”這個被我不遺餘力刻畫其壞的《白鹿原》裡的壞男人,以這樣的死亡方式了結其一生。

我睡了一個自來醒的好覺。我騎自行車趕到遠郊公共汽車站始發站,乘車進城,這是許多年來別無選擇的一條輕到不能再輕熟到不能再熟的輕車熟路了。敲開屋門。開門的是妻子。我說:“完了。”連“寫”字都省略了。她也平淡地回了一句:“完了就好。”

我在平靜下來之後對妻子說,“可以不去養雞了”。

《白鹿原》背后 | 陈忠实:如果发表不了,我就去养鸡

除了我的妻子,我再沒有告訴誰《白》完成的事。這是一個輕鬆歡暢的春節。我幫夫人洗肉淘菜。我和孩子守在案邊,等待不及抓到新年蒸熟的第一鍋大肉蔥花包子。我和孩子一起在新修的門樓兩邊貼上對聯。對聯由我擬成並用毛筆寫了,隱約有白鹿的意蘊,卻沒有具體的寫作方面的指向,只有我心裡清楚其韻味。天上的星星尚未完全隱去,1989年的春節的第一縷晨光還未撒出,我的孩子卻先我醒來,催我和他一同去放炮。

喜歡了大半生文學創作,如果到死時沒有一本可以墊棺作枕的書,我不敢想象離開這個世界時會是幾重悲哀;自然,如果自己可以墊著枕著平心靜氣地告別人世,那麼這本書理應不會太差。

《白鹿原》背后 | 陈忠实:如果发表不了,我就去养鸡

《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

作 者:陳忠實 [著]

當代文學巨匠陳忠實

人生歷程中僅有的一部自傳性作品。

觀點資料來自

《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陳忠實自述》

因原文篇幅過長,摘錄時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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