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韓非子•說難》鑑讀

《韓非子》

說難

《韓非子•說難》鑑讀


凡說之難①,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②,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③。凡說之難: 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所說出於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語以洩敗。未必其身洩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顯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為,如此者身危。規異事而當,知者揣之外而得之④,事洩於外,必以為己也,如此者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忘;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貴人有過端⑤,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如此者身危。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如此者身危。強以其所不能為⑥,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與之論大人⑦,則以為間己矣;與之論細人⑧,則以為賣重。論其所愛,則以為藉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也。徑省其說,則以為不智而拙之;米鹽博辯⑨,則以為多而棄之。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註釋〕 ① 說(shuì): 遊說,進說。 ② 知: 通“智”。說之: 指進說君主。 ③ 橫失: 即橫佚,指進言縱橫馳騁,無所顧忌。失,通“佚”。 ④ 知: 通“智”,明智,聰明。 ⑤ 貴人: 此指君主。 ⑥ 強(qiǎng): 勉強。 ⑦ 大人: 指大臣。 ⑧ 細人: 指小人,君主的近侍。 ⑨ 米鹽: 指日常瑣事,這裡形容具體細緻。

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彼有私急也,必以公義示而強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說者因為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為也。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說者為之舉其過而見其惡①,而多其不行也。有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多為之地,使之資說於我,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欲內相存之言②,則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見其合於私利也。欲陳危害之事,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於私患也。譽異人與同行者,規異事與同計者。有與同汙者,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有與同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彼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也③;自勇其斷,則無以其謫怒之④;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大意無所拂悟⑤,辭言無所繫縻,然後極騁智辯焉。此道所得,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伊尹為宰⑥,百里奚為虜⑦,皆所以幹其上也。此二人者,皆聖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如此其汙也!今以吾言為宰虜,而可以聽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恥也⑧。夫曠日離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引爭而不罪,則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⑨。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

〔註釋〕 ① 見: 通“現”。此為揭示之義。 ② 內: 通“納”,進獻。 ③ 概: 古代量米麥時刮平斛的器具,引申為壓平、壓抑。 ④ 謫: 指摘、責備,引申為過失。 ⑤ 悟: 通“忤”,忤逆、違逆。 ⑥ 伊尹: 名摯,商湯的相,據說他曾任商湯的宰,即廚師。 ⑦ 百里奚: 春秋時虞國的大夫,曾為奴隸,後被秦穆公任用為秦國的大夫。 ⑧ 能仕: 智能之士。仕,通“士”。 ⑨ 飾: 通“飭”,修治、端正。

昔者鄭武公欲伐胡①,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於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②:“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宋有富人③,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此二人說者皆當矣,厚者為戮,薄者見疑,則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也。故繞朝之言當矣④,其為聖人於晉,而為戮於秦也⑤,此不可不察。

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衛君⑥。衛國之法: 竊駕君車者罪刖⑦。彌子瑕母病,人間往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異日,與君遊於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彌子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變也。故有愛於主,則智當而加親;有憎於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

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⑧,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註釋〕 ① 鄭武公: 春秋初期鄭國的君主,名掘突。鄭,春秋諸侯國名,位於今河南省中部,黃河以南。胡: 春秋時諸侯國名,位於今河南省郾城縣西南。 ② 關其思: 人名,鄭國大夫。 ③ 宋: 春秋時諸侯國名,範圍包括今河南省東部和山東、江蘇、安徽的部分地區。 ④ 繞朝: 人名,春秋時秦國的大夫。 ⑤ 為戮於秦: 繞朝曾勸秦康公不要讓晉國的大夫士會回晉國,秦康公不聽,士會回晉國後用反間計,說繞朝和自己是同謀,因此秦國把繞朝殺了。 ⑥ 彌子瑕: 人名,春秋時衛靈公的寵臣。衛君: 指衛靈公,春秋時衛國的君主,名元。 ⑦ 罪刖: 罪該處以刖刑。刖,古代砍掉腳的刑罰。 ⑧ 嬰: 通“攖”,觸動。


【鑑賞】 靠自己的聰明智慧和口才打動對方,說服他人,這就產生了西方古代的雄辯術、中國古代的縱橫家言,以及《戰國策》中策士們的策論。而西方的雄辯術和中國古代的縱橫家言或策士們的策論,都需要自己的機智和口才,這是他們相同的地方。但二者也有不同。

在西方古代,辯論通常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的,辯論的雙方是平等的,你要想在辯論中取勝,就要有充分的準備,在辯論中還必須遵循形式邏輯的公理系統。所以在西方有句名言叫我不贊成你的觀點,但我尊重你申辯的權利。中國古代側重形式邏輯研究的“墨學”早成絕學,名家的名實之辯,則一變為刑名之學,再變為形神之辯,成為“玄學”的一部分。而縱橫家及策士的進說,與公開的辯論是大不相同的。首先,它不是在公開場合舉行的,多在君主的宮殿或臥榻之側進行,言者和聽者根本就不存在平等關係: 一個是君,一個是民;一個是主人,一個是客卿;一個是老爺,一個是僕人。主人可以如桓公對輪扁那樣說話:“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莊子·天道》)因而中國古代縱橫家或策士們的言論,大多用寓言,即採用“主文而譎諫”的形式,以便“言之者無罪,而聞之者足以戒”——這也影響到了中國古代的詩論。

現代社會流行各種各樣的辯論賽,王元化先生在《清園近思錄》中曾有感於這一形式,認為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先秦時代的孟子,都有辯才。他們比一般辯者更加令人仰慕。因為他們不徒以口才取勝,以氣勢凌人,而是通過辯論,明辨是非,究明真理。這可以說是辯論中最好的一種……但這些人中的一些詮才小慧之徒,逞其利口,炫人耳口,僅僅是為了以言詞挫敗敵手,或以遊說打動當道者,其人品學品自然不能與上述辯者作同日語。至於還有一些巧言令色的狡黠之輩,就更等而下之了。

王氏的這番話,似乎是對學術上那種逞強好勝、盛氣凌人的作風有所不滿,更不屑於那種巧言令色者的人品學品,而在提倡一種“躁釋矜平”的學術態度。當然這並不是針對中西方古代辯論術與進言術的異同立論的。其實,若論中國古代縱橫家或策士言論與西方古代辯論術的差別: 一是前面提到的辯說雙方的地位不對等,再者就是辯說的雙方缺少真誠待人之意。所以韓非在這篇《說難》中反反覆覆地講,進說的困難不在於自己的辯才不能勝任,也非不能縱橫古今、風雲捭闔,而是難以捉摸到對方的心理——就是說對方缺乏真誠,以至使人難知其真心。君主可能好高名,也可能喜厚利,還可能是內心好利而表面好名。你既不能表現得比他高明,也不能顯示對方的過錯;你說得太直白,他會認為你愚拙;你說得太細微,他會認為你瑣碎;你說得太簡略,他會嫌你怯懦;你說得太廣博,他會怪你野莽……弄得你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而面對這種情況,進說者也不過為自己的成功著想,哪管什麼是非和真理?所謂“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即是說,進言的要領在察言觀色,專門投合對方的心意: 你內心陰暗,我就說你陰暗得好,沒有黑夜哪來白天?你行為卑汙,我偏說你行為高尚;你想炫耀自己的才智,我就說你智慧超過諸葛亮;你嫉妒別人的美貌,我就說西施也不過如此,其實嫫母漂亮;你說鹿是馬,我就說鳳凰也是雞……這些卑躬屈膝、迎合人主的行為,和韓非自己一再痛斥的奸臣佞人“譎主便私”、巧言令色的行為,其實也沒有什麼兩樣。為什麼如此呢?因為進言者當時心中已沒有明辨是非的興趣,更談不上追求真理的決心,他們不可能與對方坦誠相待,而只可能出於實用主義的考慮: 打動君主,獲得任用。而且他們還會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解,古代的聖人伊尹、百里奚為了進言曾甘為廚師和奴隸,這樣委曲求全是為了有朝一日“聽用而振世”。如果讓他們評論布魯諾、哥白尼為堅持自己學說而遭受燒死的極刑,他們一定會認為這種行為根本就是不知變通。

中國古代縱橫家言或策士們的策論與西方古代的辯論術,在辯說雙方的地位與態度兩方面都存在差別,而這兩方面又是互相聯繫的。辯論雙方平等相待,就如市場上的買賣雙方,雖然認錢不認人,但可以通過平等協商、討價還價來達成交易。如果雙方地位不平等,就不好討價還價了,要麼強買強賣,要麼互相欺騙,彼此隱瞞真情。這樣,或是難談成生意,或是騙到手之後趕快溜之大吉,以免對方反悔,所以魯迅說,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就是騙和瞞的文字。

如何才能改變這種騙與瞞的論辯或言談呢?一者當然是要努力建立一個主客雙方平等對話的條件和環境。二是如時下中國所推行的誠信教育,教人與人之間多一些真誠。《莊子·漁父》篇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俗話說: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真誠則無堅不摧,何況是在聽你言談的對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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