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3 宋詞:淺斟低唱中,寄託無限深情

新音樂與詩教傳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後世點唱率最高的一首詞,大概要數蘇東坡的這首《水調歌頭》,不但為《水滸傳》中的歌女所唱,時至今日仍被不斷搬演翻唱。不同版本的傳唱,在不經意間提醒我們,宋詞雖早已被視為一代之文學的案頭之作,但實則作為兩宋通俗音樂配唱的歌詞而繁盛一時。

以詞來配合的音樂名叫“燕樂”,也稱“宴樂”,是隋唐之際從西域傳至中原的一種新音樂。經與本土音樂的融合,成為流行於唐代的所謂“胡夷里巷之曲”。與本土的清商樂曲調相比,燕樂旋律更為複雜和變化多端。區別於樂府詩的“以詩譜曲”,詞的創作是按曲填詞。這些流行於唐代的歌詞,今人依舊能從保留下來的186首《敦煌曲子詞》中一窺原貌。

這些曲子詞的題材內容雖然普遍,但談情說愛的部分仍然最多。然而,這些多唱男歡女愛的新曲子,最初卻不可能在文人間流行。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諸葛憶兵看來,這正緣於儒家強大的詩教傳統。長期以來,作為尊體的詩歌,以言志教化為主,鮮有書寫男女之情的作品。“文人寫這些東西比較丟臉,類似於當代的豔照門,會對他們的仕途產生影響。唐代文人寫詞,最多像白居易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寫寫風景。或者像張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寫寫隱逸生活。

但是這些曲子不適宜傳唱,想想看,在燈紅酒綠的宴會上,唱什麼江南好、漁歌子?不太搭調。

宋词:浅斟低唱中,寄托无限深情

《淵明扶醉圖》南宋 錢選繪

正因為沒有文人士大夫的大量參與,燕樂已在隋唐流行了200多年,曲子詞卻一直沒有興盛起來。情況在內憂外患的晚唐發生了變化。在一個國破家亡、禮崩樂壞的末世,儒家思想失去效力,士人自覺沒有前途,整個上層社會縱情於聲色享樂之中。由此,便出現了宋之前的第一個詞作高峰——後蜀與南唐兩大創作中心。

然而,詞在宋代的發展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順利。諸葛憶兵在研究宋詞的過程中,發現在北宋初年四朝的80多年時間裡,詞壇一片寥落,流傳下來的不過11位詞人的34首作品。其實對這一現象,早在南宋初年,詞學家王灼便有所關注:“國初平一宇內,法度禮樂,浸復全盛。而士大夫樂章頓衰於前日,此尤可怪。”只是,王灼對此並無解答。諸葛憶兵的解釋則是,在一個大一統的王朝,儒家的思想管控重新建立,士風、文風為之一轉,文人普遍不寫為配合歌舞酒宴間流行音樂演唱而作的詞。

北宋代周而起,“與士大夫治天下”,建國初年,帝國急需扭轉五代時期敗壞凋敝的士風,首要舉措便是以學校、科舉大力弘揚儒家的道德準則,以正士風。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士大夫寫詞,自然難以流行。寫得少是一方面,還有一部分則在家寫完酒醒之後燒掉,當時流行一句話叫“自掃其跡”。即使保留下來的詞作,也要爭取與男歡女愛保持距離。翻開宋初的幾首詞作,不論是王禹偁的“天際徵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闌意”(《點絳唇》),還是林逋的“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長相思》),抑或范仲淹的“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蘇幕遮》),所寫不過仕途失落、羈旅相思之情,倒更像中唐詞人的作品,而迥異於綺靡豔麗的花間詞與之後的北宋詞風。

然而,北宋初年士大夫“以聲妓自樂”的社會風氣已然形成,尋歡作樂的宴遊生活並不奇怪,只是似乎更多停留在欣賞娛樂層面,與詞作保持了刻意的距離。而事實證明,士大夫的創作離開了歌舞酒宴、聲妓女樂,詞的真正繁榮仍然尚需時日。

宋词:浅斟低唱中,寄托无限深情

范仲淹《道服贊》

奢華的都市生活

雖然詞寫得少,北宋初年的士大夫們卻迎來了一個堪稱境遇最好的歷史時期。這一切都源於國初宋太祖“杯酒釋兵權”所形成的官員文化。被身加黃袍的太祖,最為清楚擁兵自重的下屬對皇權的巨大威脅,酒宴之後對權臣的一番話“多積金、市田宅,歌兒舞女以養天年”,自此成為宋代皇帝與士大夫共同遵從的聖訓。

作為一個傳統農業國家,宋朝大概是唯一一個在口頭上也不強調勤儉節約的王朝。上層士大夫普遍奢華生活的背後,是作為支撐的繁盛的商業經濟與市民文化。汴京在內的大型城市的繁盛,除了發達的漕運,還得益於打破了唐以來坊市分區的硬性阻隔。北宋汴京城內允許面向大街開店,與民居錯落交雜。乾德三年(965),宋太祖詔令解除宵禁,汴京很快出現通宵達旦的夜市。酒肆樂坊等娛樂場所帶來的詞作需求,同時在極大刺激著宋詞的繁盛。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決定了宋詞本身就是一種都市創作。

第一個大量寫作都市風情與市井生活的詞人,非柳永莫屬。柳永曾在汴京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四處奔波,對當時的杭州、蘇州、成都等大城市也頗為熟悉。“禁漏花深,繡工日永,蕙風布暖。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連雲複道凌飛觀。聳皇居麗,嘉氣瑞煙蔥蒨。翠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傾杯樂》)寫的是汴京元宵佳節的繁盛景象。“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望海潮》)則是對杭州富庶繁華的生動描繪。據說,這首詞傳佈甚廣,後來被金國皇帝完顏亮聽到後,“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在諸葛憶兵看來,柳永的都市風情詞,有粉飾太平、方冀進用的考慮。但當他屢試不中後,漸漸對科舉不滿,反映在那首著名的《鶴沖天》中,就是滿腹懷才不遇的牢騷:“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據說,仁宗聽到這首詞後頗為不悅,特意讓他落榜,並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索性從此自稱奉旨填詞,寫下大量為妓院樂坊歌伎而作的俗詞。

宋词:浅斟低唱中,寄托无限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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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用直白熱烈的語言,寫下的這些大量描寫市井生活的俗詞,也讓他為當時文壇名流歐陽修、晏殊、蘇軾等人所不待見。晏殊、蘇軾都曾對柳永《定風波》中類似“綵線慵拈伴伊坐”之類的俗詞表示不屑。另一方面,懂行的蘇軾對柳永的雅詞則頗為肯定,甚至將其視為自己的競爭對手與寫作標杆。

宋人俞文豹《吹劍續錄》記載,蘇軾問一個善歌的幕士:“我詞比柳詞何如?”那人答道:“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外(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蘇軾聽後為之絕倒。

宋詞到了蘇軾手裡,境界真正開闊起來。蘇軾將詞視為“詩之苗裔”,“以詩為詞”寫一切題材,真正達到“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境地。蘇軾對詞看重的重要標誌,是用詞來寫悼亡這樣嚴肅的內容,這就是那首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元豐二年(1079),由於“烏臺詩案”,蘇軾被貶黃州,仕途遭遇毀滅性打擊,沒想到卻自此改寫了宋代文學史。黃州五年,蘇軾僅寫作100多首詩,卻寄情於詞,寫下包括《念奴嬌·赤壁懷古》在內的大量名作。其間蘇軾的心理頗可玩味,一方面他不輕視詞,一方面也受了之前寫詩的教訓,覺得寫詞相對安全。無論如何,那些抒發個人情感的成功之作,流佈全國,影響了許多後來的詞人。

自蘇軾起,兩宋詞壇也隱然形成兩派,一派更為注重文辭內容,一派則偏重音律,更為考慮演出效果,前者繼蘇軾之後的代表便是南宋大詞人辛棄疾、陸游,後者從柳永、周邦彥、李清照,一直到南宋中後期的姜夔,各自綿延不絕。比起蘇軾,辛棄疾“以文為詞”,在詞的題材與語言試驗上走得更遠。但高潮也往往蘊含著衰落,當自我抒懷的詞作日漸變成一種並不考慮演唱的案頭讀物,配樂而作的詞,便逐漸成為一種單純的抒情文體。此外,由於古人沒有保存演出的技術手段,舊的曲調被不斷忘卻,宋末隨著新的音樂形式流行,流淌於音樂之中活潑的詞作,衰落的命運已無可避免。

演唱形式與詞風

儘管原汁原味的唱詞已杳不可尋,但只有瞭解詞在宋代特殊的演唱環境與演唱群體,才能理解宋詞特有的風格。正如學者張鳴在《宋代詞的演唱形式考述》一文中,由前文所述那個關於柳詞與蘇詞區別的著名故事中所發現的,不同風格的詞,需由不同的歌者以不同方式演唱,在“樂、辭、唱”一體的曲子詞中,宋人把“唱”放在了關鍵的地位。

詞在宋代的演唱主要分為小唱、群唱(群謳、合唱、齊唱)、歌舞演唱等幾種情形,其中以小唱最為普遍,從勾欄瓦舍的商業演出到皇家宮廷宴會,官府宴會、士大夫的雅集聚會以至家宴,無不採用。所謂小唱,耐得翁在《都城紀勝》的解釋為:“小唱,謂執板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輕殺,故曰淺斟低唱。”

手執拍板,淺斟低唱,確實非常適合佐酒清歡。事實上,在唐代青樓中喝酒娛樂時所唱的詞,主要目的在於勸酒。不但許多詞牌與酒有關,每句詞背後還保留著“舉杯”兩字,可以推想,大概是唱一句,喝一杯的意思。到了宋代,不論在民間的紅燈區,還是士大夫家中,詞依然伴隨著酒宴娛樂演出。某種程度上,這與今天的情形沒有太大區別,最大的區別在於,今天沒有彼時士大夫所養家伎一說,更沒有當時上層社會公開的對色情的開放程度。然而,在宋代,唱曲子詞逐漸形成了以女性演唱為本色的傳統。

蘇門六君子之一的李廌在名為《品令》的詞中,調侃一位擅長唱詞的老翁:“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老翁雖是解歌,無奈雪鬢霜須。大家且道,是伊模樣,怎如念奴?”可見當時雖然尚有男性歌者,但在宋人看來,唱詞應該由唇紅齒白、嬌柔漂亮的女孩子來唱才好。

特殊的演出場合——酒宴歌席,特殊的演唱者——嬌柔女子,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宋詞的風格,必然偏於婉約柔媚。其實,早在後蜀宮廷豪門那些為歌而作的詞便是如此。花間詞人的代表溫庭筠,依附豪門為以女性為主的教坊樂工填詞,為了適合演唱者的身份,“以男子而做閨音”,專寫女性視角的傷春悲月及對愛情的想象。

宋词:浅斟低唱中,寄托无限深情

《梧桐仕女圖》,清 王素繪。此圖寫李清照詞意。烘托出“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意境。

到了宋代,無論是市井的青樓酒肆,還是士大夫的家宴,對曲詞的需求都大大增加。席間被歌伎索詞,儼然成為一種酒宴文化,而即席演唱某位在座客人的詞,顯然也是一件令賓主雙方都感快意的風雅之事。柳永的好多俗詞,就是為歌伎而寫的即興之作。蘇軾在杭州做太守時,更給所有官伎每人寫了一首詞,離任之時,有位官伎說尚未給自己寫,我們這位才情無限的大文豪,很快也給她寫了一首。

因為是寫給席間某人的即興之作,在詞作中便要加入符合其身份的應景之語。一次,蘇軾與外甥們在永安城樓上賞月喝酒,在座客人中剛好有善吹笛者,酒興大發的蘇軾很快“援筆作樂府長短句,文不加點”,在這首名為《念奴嬌》的詞中便有“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之語。而在賈文元擔任大名府太守時,一次以官方宴會接待歐陽修。宴會上,官伎特意演唱數首歐陽修的曲詞勸酒,歐陽修聽得高興,連連滿飲。

有的時候,實際的現場演出效果,也會對詞的內容產生直接影響。史料記載,南宋宋理宗時,太子有次請皇帝皇后賞花聽曲,唱的正是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樂伎才唱了一句“尋尋覓覓”,理宗聽得不耐煩,打斷樂伎:“這首詞太愁苦,換一首吧!”太子隨即下令陳鬱現場填詞,便是那首歌頌太平的《快活聲聲慢》:“澄空初霽,暑退銀塘,冰壺雁程寥寞。天闕清芬,何事早飄巖壑。花神更裁麗質,漲紅波、一奩梳掠。涼影裡,算素娥仙隊,似曾相約。閒把兩花商略。開時候、羞趁觀桃階藥。綠幕黃簾,好頓膽瓶兒著。年年粟金萬斛,拒嚴霜、綿絲圍幄。秋富貴,又何妨、與民同樂。”這首華詞麗句歌頌太平的應制詞,與原作風格迥然不同,但無疑更適合當時歡樂祥和的賞花活動。

在酒筵歌席的演出場合下,像“大江東去”那樣的豪放詞,得到的演出機會註定很少。事實上,即使以豪放詞人著稱的蘇東坡,所存的350多首詞裡,與酒筵歌席無關的詞作也僅有40多首,其中真正能稱上豪放詞的不過七八首。也正在這個意義上,吳世昌否認宋詞中有所謂豪放派的存在。豪放與否,無可置疑的是,在蘇軾、辛棄疾等人的推動下,作為獨立文體的詞,案頭屬性越發明顯。也正因此,當一代之新音樂成為過眼雲煙時,那些寄託無限深情的詞作,依然被人們傳誦不已。

(本文原刊《三聯生活週刊》2017年第2期,原標題為《宋詞:淺斟低唱中的都市創作》。感謝張鳴、段瑩對本文采訪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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