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4 孫百川:莫言與無言|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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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百川:莫言與無言|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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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百川:莫言與無言|短篇小說

1

他是被按在兩條拼合的高板凳上給絕紮了的。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事了。我和一群孩子跑去圍觀了一陣子,當時的場面很熱鬧,拔開一圈又一圈人,我鑽進離板凳最近的位置。

手術作業很順利,申治體像被殺豬一樣被按在板凳上亂彈好久,當被絕扎後,他的臉變得異常蒼白,像撲了一層又一層冬瓜灰。

嗬嗬嗬,人群被一陣吆喝聲衝散了,申治體被他隊裡幾個男人摟回了家。

他的家是用木柴與麻繩拴起來的,茅草作頂,篾條做門。簡易的房屋緊靠後山腰,幾乎沒有地壩。屋子裡的灶是用一些大小不一的頑石堆砌而成,一根用竹子做成的吹火筒早已泛黃,一頭還有被燒焦的顏色,被斜置在灶旁。奇怪的是灶上只一口大鍋,據說先煮豬食後再做人飯。灶屋後便是用幾張尿素包裝面料縫合的簾子,後面是一張用四個木樁支起的床。


2

催糧催款、刮宮引產、打狗滅犬,是那個時代活躍在基層的工作主線。

申治體算是撞到槍口上去了,有人舉報他極可能超生第三胎。其實,他老婆的肚子也極不爭氣,拴緊的圍腰(布)最終還是顯山露水。

老婆是被大隊計生工作組的幾個壯漢從她孃家給架回來的,第二天便被醫護人員把腹中九個月的孩子給做掉了,據說打了九針也沒能將孩子致死,等落地後一個女醫護人員再向腦門垂直地補上一針後,孩子才停止了動彈。

一直候在床邊的王嫂要去了那張滑溜溜、熱騰騰、帶著暗紅血漬的胎盤。據說,嬰兒的胎盤經曬乾後再磨成粉煎著吃便可以治百病。我看見常年上氣不接下氣的王嫂這次的臉上放了一回紅光,一番千恩萬謝之後,她便提著胎盤一陣小跑,深怕尾隨在身後的那條大花狗追了上來。

申治體扯開嗓門歇斯底里地嚎啕了一夜,這個死去的已成人樣的娃娃是個帶把的(男孩),這可差點要了申治體的命,他做夢都想要個兒子。她的老婆早哭稀了,在如刺的哭聲裡,一直有一句“我不想當抱雞母”的話。那些日子,農村婦女因生活瑣事互相罵架的時候,生了兒子的一方便會對只生女的另一方罵成“抱雞母”,只要這一句話落地,生女的一方便會氣得在地上打滾,但又想不出更具殺傷力的話語。


3

申治體的老婆快不行了。

因營養嚴重不良,被打掉孩子的她沒有像樣的飲食,好在申治體用兒時的方法,將篩子反扣在地上,在篩子下邊撒了些穀物,一邊用細棍支起,露出的大縫可供麻雀鑽進去,細棍用細繩作為牽引裝置。這個方法我也最擅長,這是農村孩子最愛的撲鳥神器。

就這樣,申治體捕獲了一些麻雀,給躺在床上的老婆做了些湯。

然而,捕獲麻雀的事沒能繼續幾天,便被我和幾個淘氣的小朋友給搗蛋了。我總以為是自己的發明似的,不能讓被閹割的申治體搶了風頭,於是,我帶領一幫小朋友見麻雀就趕,直到我方取得勝利。

斷了湯的來源,他的老婆只好硬著頭皮上山打柴割草去了。

一天,我的三哥把我從樹梢搖落下來,並痛打了我一頓,三嫂也罵我該死。原來,申治體的老婆因營養不良最終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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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生產隊裡的人議論,說,要是早死一個月,申治體也就不用挨騸了。

出殯前夜,請來的神婆子令我印象深刻。在她每一陣手舞足蹈喃喃自語過後,都會用一把菜刀利索地將一隻事先拴在靈位前的雄雞的頭砍掉,而無頭的雄雞還總會在地上撲騰一陣子呢。我們幾個孩子最愛看這種熱鬧。

申治體的兩個女兒頭披著長長的孝帕,跪在媽媽的遺像面前,大的在哭,小的卻不時地給我們做鬼臉。

神婆子發話了,說申治體的婆娘是個剋夫的災星,幸好死得早。這話令他老婆的孃家人非常不安,有些悄悄低下了頭。我也非常惱火,心想,一個災星居然吃了那麼多隻麻雀,這筆賬等我和幾個小朋友長大了再算。

當晚,那些被砍頭的雄雞被神婆子做完法事後就全部帶走了,說是要帶到十字路口進行深埋。

5

時光荏苒,一晃近四十年過去了。由於特殊原因,我早已在離老家很遠的外省省城成家立業,我的女兒都快上大學了。

清明節回鄉那天,我見到了申治體。

我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男人就是他,在我的記憶深處,他始終是個有著一身永遠也無法抽完蠻力的人,而此刻,他已傴僂著背,靠一根柺杖支撐著一直瑟縮的身子,稀稀疏疏的頭髮白得心慌,那張臉無比生硬,刀削的皺紋一觸即痛,上下門牙也不在了。

是他先認出我的。發出低沉的不把風的聲音在喊我的小名。

在後來的寒暄中,我才得知他是個殘廢了的人。那次按在板凳上的絕育手術沒能成功,導致下體一直流膿不斷,因無錢去看,十來年後就完全喪失了做人的根本,慢慢便成了他今天這個樣子。

“你那時可以去告狀呀。”我很生氣。

“寫不來狀紙,再說我一個連螞蟻都不如的人去告也不會被人理。”他說得很吃力。

“你找大隊呀(現在叫村),這是他們造成的。”我說。

“我當時找過幾次,他們說那是特殊時候的政策和自身造成的,誰也管不了。”他非常委屈。

“你不是有兩個女兒嗎?”我問。

申治體突然微閉上本就深陷的小眼睛,停頓一會兒才說:“都死了。”

這真是晴天霹靂!

後來,我才知道,由於缺少教育,大女兒小學四年級便輟學,後被人騙到廣東打工去了,兩三年後便一直杳無音訊,還是前些年才由廣東那邊的公安將骨灰盒帶回家。二女兒也沒能讀完小學,不到十六歲便嫁人了,死於流產。


6

我下意識地感覺非常對不起他,想起自己的孩提時代所做的攆跑麻雀的事,至今令我不安。我想用錢補償。我塞給他一疊百零卷,可他死活不要。

他嚥下口水說:“如今政策好,我是這個村的精準扶貧特困戶,每月能領到一千多塊補助。”

這多多少少讓我好受點,但他畢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過本該屬於他的日子和晚年,不過轉念一想,要不是當今政策給力,像申治體這樣的人也許早就化作寂寂塵土。

臨別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的左手一隻拿著一串白色的裝飾物。

難道他開始信佛嗎?我好奇地問他那是什麼。他的解釋令我驚愕。他說,這是用那個被打掉的孩子的小骨頭做成的。

我吃驚地說:“才幾個月的孩子的骨頭早就風化掉了,別嚇我吧。“

申治體哭了,邊哭邊說,當孩子被埋幾個月後,由於害怕在農村生活的他晚年沒兒防老,在受盡萬般煎熬後,他偷偷把埋在泥土裡的孩子給掏了出來,屍體早已腐爛,他只好忍著惡臭把還沒爛透的骨頭撿了些回來,找人經過一些藥水處理,便做成了這串飾品。

他越說越傷心,我也跟著抽泣起來。


7

我想起諾貝爾獲獎作品《蛙》。

當兩腿分開,蛙又何嘗不是輕易便能受傷的女人呢。

蛙能水陸兩棲,總有一種相對美好的命運可供選擇、可供等待、可供改變,而作為過去時代的那些像申治體一樣不能兩棲式的人呢?誰來為他們的命運以及傷痛負責並買單!

歷史可以莫言,而文明也可以無言……

孫百川:莫言與無言|短篇小說

插圖攝影:孫百川

作家簡介:

孫百川:莫言與無言|短篇小說

作家孫百川近照

孫百川,四川平昌人,平昌中學高級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過早的雨季》、《疼痛的韻母與你拼成歌聲》,長篇小說《飛來豔福》、《晚風》、《文人阿強》,散文、散文詩集《黑板上只剩下我和你》。散文《二姐》獲《國防時報》鄉音副刊優稿大賽一等獎。

孫百川:莫言與無言|短篇小說

本文審稿:張學文

插圖攝影: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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