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1 周秉德:回憶伯父周恩來的最後歲月

鞠躬盡瘁 永志懷念

——回憶我的伯父周恩來的最後歲月

編者按:本文作者周秉德是周恩來同志的長侄女。在周恩來同志(1898年3月5日-1976年1月8日)誕辰121週年之際,本刊登載了周秉德回憶伯父周恩來最後歲月中的兩件難忘的事——

我與伯伯最後一次通電話

1972年5月12日,醫生在伯伯的尿液中發現了4個紅血球。5月18日被專家確診為“膀胱移引上皮細胞癌”。1973年1月13日,醫生髮現他“血尿”,經過化療、電療後,同年10月再次出現血尿。但因當時的政治形勢不同尋常,患重病的他非但未得到進一步治療,反而受到批判。“四人幫”抓住這一次機會開會,狠狠地整了伯伯十多天。伯伯一邊受批判,一邊還要為人民不停地操勞,哪裡有時間治療呢?

周秉德:回憶伯父周恩來的最後歲月

晚年的周恩來與毛澤東

如果1972年5月發現了膀胱癌就立即住院治療;如果1973年1月發現血尿就及時停止工作,認真治療;如果1973年10月再次發現血尿後,工作雖然勞累,但心情能舒暢些;如果……伯伯的病會這麼迅速地惡化嗎?他的生命歷程會是僅僅78年嗎?他原來的身體是多麼棒啊!

我於1965年隨軍調離北京,1974年初又隨軍調回北京,這期間也曾出差來過幾次北京,每來一次就看到伯伯的老年斑又多出幾塊,面龐又消瘦一圈,白髮又多了一些,但卻永遠不給人“老態龍鍾”的感覺。而我當時,卻不知道他已得了不治之症。

1974年1月我回到北京後,伯伯見到我很高興,問我在外地的工作情況、單位情況、孩子的教育等。由於伯伯的病情是絕密的,七媽(鄧穎超)並沒有告訴我伯伯得了絕症,只是說,伯伯現在身體不大好,有時小便排不出來,非常痛苦。我沒有醫療常識,根本想不出這事情的嚴重性,只是希望伯伯能有機會好好休息一下,積極治療,總會好起來的。

而實際上,到1974年5月上旬,病理報告單上寫著“發現脫落的膀胱乳頭狀癌組織塊”,說明腫瘤長大較快,癌組織壞死脫落,或許是惡性腫瘤發生轉移的信號。醫生向當時的中央領導緊急彙報病情,請求中央下決心批准伯伯及早住院治療,但他仍然要接見完幾批外賓,處理好一件件難題,才能考慮住院的事。

周秉德:回憶伯父周恩來的最後歲月

周秉德

伯伯住院後,我常常去西花廳看望七媽,並提出要去醫院看望伯伯。七媽

卻說:“不行呀,中央有規定,為了保證他的治療,除中央政治局委員(其實這時大部分成員已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外,只有我可以去看他,我會把你的關心和問候帶給他的。”我奇怪,我去看望一下,會影響對他的治療嗎?

1975年5月12日下午,我接到了原來曾擔任伯伯保健護士的王力的電話,說有急事找我。我一下就趕到她在北京醫院宿舍的家。她說:“昨天總理到北京醫院來看病人,事先通知我們幾個曾在他身邊工作過的醫生、護士在他路過的走廊裡見面。我們幾個都很高興,因為離開他多年了,他還想著我們,我們當然特別想見到他,都提前早早地等著他。他來了,我們大家都高興地與他交談,請他保重,養好身體。他走著走著突然轉身問護士鄭淑芸:‘小鄭,你說我還能不能

活一年?’他轉身的動作非常快、有力,不像是身患重病,但他的性格是不會輕易說出這種話來的。當時幾個女護士都哭了。我們一夜未睡,想來想去只能找你了,你得去見他,他有病,要積極治療,但是這種情緒會影響治療效果,對身體非常不利。”

周秉德:回憶伯父周恩來的最後歲月

我一聽也急得直哭,這對我來說太突然了。當即就去了西花廳找到七媽,請她聯繫一定讓我去見伯伯,要去“批評他說的錯話”。七媽見我這麼著急,又要遵守原有的規定,只得叫通了電話,讓我在電話裡與伯伯好好談。

伯伯在電話裡的聲音還比較有力,知道是我就親切地問:“孩子們好嗎?跟你們住嗎?”他希望我們自己帶孩子,不要太依賴爺爺奶奶,所以上來就問這個。

伯伯接著問道:“你媽媽好嗎?她忙不忙?”

我心裡憋著話,回答了他的幾個問題後,就立即主動說:“我今天打電話是為了糾正伯伯的一句錯話和錯誤想法的。”

伯伯一直是我最敬仰、最崇拜的人,對他的話,我從來都認為是絕對正確和極富智慧的,從沒有過任何懷疑。今天我忽然要來“糾正他的錯話”,他也著實沒有想到,忙問:“怎麼了?”我理直氣壯又非常心疼地說:“伯伯去北京醫院見到幾位醫生、護士說了一句什麼話?”

伯伯當然立即就想到了昨天的情境,卻故作輕鬆道:“開個玩笑嘛,有什麼?”

我急不可耐地告訴他:“哎呀!伯伯你不知道這句‘玩笑'的後果!”

他卻問我:“你從哪兒聽到這句話的?誰講的?”他這話本身就說明確有其事了。

我顧不得正面回答他,而只是告訴他:“我知道了這話,而且知道小王、小鄭、小焦幾個人都哭了,一夜未睡,今天告訴了我。我一聽也急得哭了!”

“這有什麼好哭的,我是開個玩笑。就是真的這個樣子也是應該想象得到的。共產黨員應該是辯證唯物論者,人總有那麼一天,活了77歲了,還不夠嗎?天有不測風雲嘛!”伯伯在開導我,也在給我打預防針,讓我有這種思想準備。

“不夠,不夠!這是黨和國家的需要,伯伯還應為革命多做貢獻!”

“我是在努力了,但不能對我要求過急。我自從去年6月1日住進醫院,已快一年了,一直不見風雨。現在我成了溫室裡的花了,生命力就不強,只有在大草原,在廣闊天地裡的花朵,才長得壯,活得好。”

“那伯伯就不要住在醫院裡了,回家裡來住吧!”

“這你可要問七媽,這事由不得我呀!再說家裡的溫度也不一定適合我。”

“那伯伯就走得遠一些,到南方去療養一段時間不好嗎?現在整天接觸的都是醫生、護士,總是想著病的事,心情怎麼能好呢?”我實在是太天真了,其實他那時怎麼能離得開醫院、醫生和護士呢?

伯伯又耐心地告訴我:“療養不一定對我合適,醫生、護士也沒有總用病的事來纏我。但你說的周圍都是醫生、護士,這倒說對了,現在就是醫生、護士太多了,我反而要做他們的工作了,要想著如何去對付他們!”

“我希望伯伯從兩方面做出努力,好嗎?一個是希望伯伯能在晚上睡覺,白天活動活動,見見陽光。”伯伯的習慣是夜晚辦公,白天睡幾個小時覺。

“我這裡的房子你也不瞭解,有個走廊,房裡冬天還能見到太陽,現在慢慢地也見不到太陽了。我還不能一下子就到露天去見太陽,一年沒到室外了,還得慢慢適應才行。這房子就是不透氣,密閉,因此換空氣的事麻煩一點兒。”

“我的第二點,是希望伯伯能適當地做點體操鍛鍊,七媽堅持做體操,身體就很有好轉。”

“體操適合她的身體、她的病。”

周秉德:回憶伯父周恩來的最後歲月

周恩來總理與侄女周秉德(左二)等合影

“那您也可以根據病情,做些相應的運動呀!”我還是這麼不開竅地瞎出主意。

伯伯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應付我說:“這可以努力。”然後他又開導我,“你看,我的一句玩笑話,我想他們幾個都向我問過好,我去北京醫院看病人,有機會就見見他們,見了以後隨便脫口而出。我想著以後不知什麼時候見面。就隨便問了小鄭一句,其實小鄭又不瞭解我的病,我問她幹什麼?就是開個玩笑,這有什麼?隨便一句話,就引起了一陣小風波!”

我急忙辯解說:“是大風波,不是小風波!”

“不就是你們幾個人嘛?”

“人數是不多,但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裡都是大風波!”

伯伯嚴肅地說:“不能這麼說,只有對偉大領袖才能有這樣的心情。別人誰沒有了,都可以有人代替,要相信我們的幹部。”

“可我是出於家人的心情呀!”

“對家人、對親人也不要這樣,要想開點嘛!人都總要有那麼一天,怕什麼?”

我仍然認為伯伯有這樣的思想負擔,就會影響他的身體和治療,再次懇求道:“伯伯,您一定要自己注意身體,做好治療,那句話也千萬別隨便說了,這種玩笑,別人經受不住,這心情對您健康也不利,好嗎?現在您累了。休息吧,人驊(周秉德的丈夫)問您好!”

“好,你問他好!他工作忙嗎?”

“他還好,就是工作忙。”

伯伯又問道:“兩個孩子好嗎?不要把他們養嬌了,你要注意這個問題。你現在在哪兒工作了?”從我隨軍調回京,到伯伯住進醫院時,我的工作還未落實,所以雖然此時我已工作近一年了,他還不清楚我在哪個單位。

“我被分配到北京首飾進出口公司工作,屬北京外貿局。”

“那你要研究哪些東西出口,成本又低,換取外匯又高?要利用農村的東西多出口,又增加農民收人,又給國家創造外匯。你要在工作中好好學習呀!”

我實在擔心伯伯太累了,就忙說:“伯伯休息吧,我談的時間太久,您累了。”

“我馬上要見外賓,不公開的。”

“七媽馬上要去看您的。”

“我等她,讓她快來。好,再見。”

這次電話談了大約半個小時,我說了我想說的話,心情輕鬆些,但同時也增加了思想負擔。看來伯伯的病情肯定不一般,不然他住院不會這麼久!特別是他的那句話,他不會輕易這樣說的。

因為一時琉忽,我沒能與伯伯見最後一面

在與伯伯通電話後,我仍對七媽要求去看他。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一個星期,1975年5月20日,我在辦公室午休,忽然聽到電話響。一聽是七媽打來的,她說告訴我一件高興的事:“伯伯今天有事離開醫院一段時間,下午可回西花廳家裡坐一坐,你不是想看他嘛!你也來吧!”

我立即請了假,騎車趕到西花廳。看見伯伯回來了:他的臉龐更加消瘦,頭髮更加灰白,走路慢了,眼神的光芒也稍顯暗淡了,但衣服依然平整,身板兒依然筆挺,神態也顯得輕鬆,給人以信心!我想他很快會好起來的,急忙奔過去緊握住他的手:“伯伯您好!您什麼時候可以真的回家呀?”

“這可由不得我,要聽醫生的呀!”

我一看,醫生、護士都跟著回來了,隨身衛士們也回來了,並在他就座的沙發前擺了一個有斜坡度的小木墩,好讓伯伯放腳。以前從未見如此,看來又是為了他的病。但伯伯還是顯得很輕鬆地與我們聊天,平時不大見到他的那幾位秘書們,也都早就過來等他、看他、與他談話。大家都關心伯伯的身體,問他的飲食怎麼樣?睡覺好不好?是否可以改變原來的作息時間,晚上睡覺,白天適當安排一些活動……

“你沒把孩子帶來嗎?”伯伯問我。

“我們擔心影響您的身體。”

“我好久沒見到他們了。”伯伯的口氣中不無惋惜,他扳著指頭算道,“沈清是1965年出生的,今年該上三年級了;沈桐是1968年出生的,今年也該上學了吧?”

我眼睛一下子溼潤了,心裡直埋怨自己太拘謹,也直後悔沒把兩個兒子帶來,讓伯伯享享當爺爺的樂趣!過了最多一個小時,伯伯說該回醫院了,我俯在他耳邊小聲請求道:“伯伯,我跟您照張相,行嗎?”

伯伯握著我的手,輕聲回答:“你瞧,家裡有那麼多老同志和醫生護士,咱們下次再照吧!

我聽話地點點頭。回想起來,我只在1964年結婚以前與伯伯合過影。60年代,包括我和人驊結婚後,我們帶孩子去中南海看他,“文革”期間我也多次進中南海,與伯伯多次交談過,但都沒再拍一張照片。按當時的規矩,像伯伯這樣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都是由新華社記者為他們拍照,底片統一歸新華社存檔。我從來是守規矩的人,因此我從未將伯伯送給爸爸的“卓爾基”相機拿到西花廳去與他拍照,而新華社攝影記者又並非隨時都在。所以,這麼多年中,雖與伯伯照過相,但卻是與家人一起的,我很想再拍一張單獨與伯伯在一起的,特別是站在他身後的照片。

不出一個月,6月15日(星期天)上午,七媽給我家打電話,說今天上午伯伯又可回家來了,讓我去,並通知在京的妹妹秉宜和弟弟秉華都可去看他。而我當時正在離城很遠的家中接待丈夫一位多年未見面的老同學,給他們做飯,心想不到一個月,伯伯又可以回家,說明身體已有好轉,下一次可能就出院了,出了院,我看伯伯就容易多了,那麼我這次就不去了。結果,這天只有秉華去了。

七媽有嚴格的組織紀律性,可也十分看重親情。伯伯住院時,她堅持按照中央的規定,不讓親屬去探視,也從來沒有向我透露一點伯伯病情的嚴重程度(如果我知道伯伯的體重只剩61斤了,還要經受手術之苦,那天我無論如何都會去西花廳的)。可一有伯伯回西花廳的機會,她立刻通知伯伯在北京從小看大的侄女,想讓伯伯得到一點親情的安慰,也能滿足我們想見伯伯的迫切心情。她那個身份,那個經歷,能做到這樣,實在是無可挑剔的!

可是,我卻與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輕易失之交臂。我在想,看著我們兩個在西花廳長大的孩子都沒去看自己,伯伯的心裡一定會隱痛的。如果我們去,伯伯可能會與我們拍一張最後的照片,因為上一次見他時,我提出要與伯伯合影,伯伯貼在我耳邊輕輕說:今天人太多,下一次吧!這次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也許是最後一次回西花廳了,也許會安排我們合個影。當然,這種近似永別的團聚,伯伯更可能要給我們說點什麼,可能說到對爸爸問題的看法,也可能對遠在邊疆的秉和、秉建提出一點什麼希望……即使什麼也不說,我們的到來,對伯伯也是一種親情的慰藉,一種天倫之樂的團圓。

但我絕沒有想到,這次沒有見到伯伯,造成了我終生的遺憾!從此再也見不到我敬愛的伯伯,再也沒有機會拍一張站在他身後的照片了!一直到他去世後,我才得以站在他身旁,泣不成聲地與他拍了最後一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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