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經歷疫情,我從未像現在這般熱愛故鄉

經歷疫情,我從未像現在這般熱愛故鄉

一、回鄉

我是在2020年1月22日從上海乘做高鐵途經合肥,再回到安徽六安老家的。那時,已經進入春運,各地的移民城市都處在返鄉潮中。

回鄉後沒幾天,新冠肺炎疫情大面積爆發,武漢成為國內外關注的熱點,舉國上下都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惶惶不可終日。人間百態,也通過手機互聯網盡收眼底,目不暇接——我們度過了一個漫長而又終生難忘的春節。

其實,和往年回鄉過春節一樣,我原本就計劃要靜心讀書的,所以從深圳帶了一些書回來:黃仁宇的《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格特·比斯塔的《教育的美麗風險》,李澤厚的《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梁漱溟的《印度哲學概觀》和《東方學術概論》,塞繆爾·亨廷頓的《文明的衝突》,以及王東嶽的《人類的沒落》。

截止今天,已經讀完了《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教育的美麗風險》《李澤厚對話集·中國哲學登場》《東方學術概論》。《印度哲學概觀》和《文明的衝突》,讀了一半。《人類的沒落》尚未開啟。原計劃把這幾本書都讀完再回深圳的,但出於種種原因,只能提前返深。

這個漫長的假期,讀書、寫作、觀影、留心疫情,以及和朋友在線上交流心得和反思,成了我閉關在家的主要生活內容。

在書中,黃仁宇在歷史的縫隙裡尋找蛛絲馬跡,試圖論證“數目字管理”的重要性和可行性。格特·比斯塔從教育哲學的各個層面,在美麗的教育風險面前,闡述“弱”的教育,為何重要,如何可能。李澤厚與劉緒源的對話中,從“情本體”出發,闡述當西方哲學走到盡頭時,中國哲學為何要登場,以及如何登場。從小受佛學浸染的新儒家代表梁漱溟,則簡潔而系統地詮釋儒、釋、道和印度哲學的思想精髓和文化要義,字字珠璣。塞繆爾·亨廷頓則分析和闡述冷戰結束後,在西方文明走向衰落、非西方文明崛起的趨勢下,國際間的衝突由意識形態的對抗(美蘇爭霸),轉向以地域—歷史—宗教—文化—心理結構為基礎的各種文明之間的衝突……

在電影中,《萬箭穿心》中,以李寶莉為首的各色武漢人,在迷失與救贖中,與命運博弈與抗爭。《過春天》裡,港生少女遊離在深圳與香港、金錢與慾望之間,迷失自己、找尋自己、確認自己。《地球四季》中,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動物的生存空間是如何一點點被人類的擴張所滲透和破壞的。《少年黃飛鴻之鐵馬騮》中,天災人禍面前,悲憤不已的狹義之士,如何與惡勢力鬥智鬥勇,以暴制暴……

在現實生活中,從武漢回鄉的小艾,被隔離在家,愁苦難耐;在湖北鄉鎮醫院工作的蘇顏,情緒起伏,幾度奔潰又重生;周邊的村民,從起初的並不在意,到鄭重其事地戴上口罩,才用了幾天時間;讀書期間,窗外的馬路上,“紅袖章”每天定時敲鑼打鼓,宣傳防疫知識,阻止村民進出;微信群和朋友圈,武漢作家方方每天都在更新疫情日記——幸虧在關鍵時刻,文學沒有缺席!

書和電影裡的世界,與現實世界中的生存危機激烈地碰撞,加速了我對諸多事務的反思,也重新點燃了我對生活的熱情和信心,讓我有勇氣和衝動,在如影隨行的孤獨和死亡面前,大聲地喊出:“我要活下去,我值得活下去,活更好!”

經歷疫情,我從未像現在這般熱愛故鄉

二、過往

這個漫長的春節,除了讀書、觀影、留心疫情動態和線上交流,我也嘗試重新看待故鄉的社會變遷,重新審視傳統家庭與個體自由的對話空間。

前些年回鄉過春節,我的內心是很複雜的,既不情願回去,又割捨不下那份情感紐帶。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做“回家”的決定,往往需要莫大的勇氣。在城市生活久了,回到鄉村,除了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陌生感,亦有一股浸入骨髓的失落與哀愁。

過去那幾年,看到的鄉村,是一步步走向荒廢的鄉村:青壯年離開家鄉、走進燈紅酒綠的慾望都市後,留下漫山遍野雜草叢生;沿河走去,到處是堆積成山的生活垃圾;宗室祠堂年久失修,人們的精神家園行將坍塌……

過去那幾年,單身回鄉的你,不可避免地會遭遇到家人的逼婚,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所謂親戚和鄰居,在旁敲側擊你有多少月薪、工作穩不穩定、有沒有買房買車之後,就開始理直氣壯、俠肝義膽地遊說你的父母:“孩子已經不小了,再不結婚,後面會越來越難找。”一頓飯沒吃上幾口,便話不投機半句多,彼此都成了對方眼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歷史與當下,傳統與現代,生存與自由,壓迫與反抗,撕裂出一道巨大的鴻溝,讓年輕的我們,奮不顧身地選擇逃離故土與故人。

但是,今年回到故鄉,情況卻有所不同,疫情下,看似不得不執行的自我隔離,也讓自己爭取到了更多靜心讀書與獨處的時間和空間。而鄉村的環境也改善了不少,荒廢的土地轉給了承包商經營,告別耕牛與鐮刀,架起了大棚和拖拉機,土地重新被開墾的同時,先進的生產方式,也替代了相對落後的生產方式——人,不用再佝僂著和土地發生關係。沿河的垃圾,也被清理乾淨,生態慢慢在恢復。行將倒塌的老祠堂也煥然一新。在頭頂橫穿而過的高鐵隧道,提示著村民:外面的世界,在發生怎樣的變化。

長輩所處的那個農耕時代末期,一切都是相對簡單、純樸的,他們或許說不出愛是什麼,但他們對生活有信心、有熱情。堅強而鈍感的他們,僅憑一雙手,就敢去牽另一雙手,然後攜手去創造新生活。

而年輕的一代,則是在工商業文明和互聯網環境下成長和生活的一代人,故鄉早已成他鄉。金錢和信息的豐富,以及飄忽的城市燈光,造就了這一代人的敏感和脆弱。面對這個複雜多變的當下,以及充滿不確定性的幾乎絕望的未來,普遍的年輕人是害怕的。站在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自己都不知該往哪裡走,哪還有勇氣去牽另一雙手?婚姻和家庭背後所承載的慾望和責任,讓敏感而脆弱的年輕一代感到無力承擔,於是,只好在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的保護傘下,苟且偷安,忍受孤獨和虛無,並沉浸其中,佛繫到底。

作為父母,他們只知道結婚生子、成家立業是天經地義的人生必修課題,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體現——他們世世代代都是這麼過來的。他們不理解,為什麼到了他們的孩子這裡,就對這一信念有質疑,不屈服。

往年,不被父母理解的兒女,或許還可早早地逃離故鄉,奔向北上廣深,但今年不一樣了,被迫閉門在家的回鄉男女,不得不和家人長輩們吃住在一起,共度時艱——他們已經逃無可逃,於是只得在時間的催化下,一步步坦誠相待,直面自己心中的愛與怕,重新彌合那道鴻溝。

因為,疫情當下,在生存危機面前,對大多數人而言,無論是父母還是晚輩,鄉村都成了他們最後的避難所和收容所,只有團結在一起,守望相助,才更有可能倖存下來。

經歷疫情,我從未像現在這般熱愛故鄉

三、歷史

事實上,在歷史上,中國作為一個地大物博的農耕文明社會,鄉村,一直是困頓之人最後的避難所和收容所。同時,在漫長的歷史積澱中,鄉村也蘊藏著時代復興的無窮力量。

不願做官的伯夷叔齊兩兄弟,躲進首陽山,采薇而食。騎牛出關的老子,隱沒在世俗視野的盡頭,不知所蹤。每逢有戰亂或饑荒,城邦的居民舉家遷徙,最終也多在鄉野落地生根,世代繁衍。

魏晉南北朝時期,苟且性命於亂世的竹林七賢,也在竹林深處尋得一絲精神寄託。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陶淵明,選擇在桃花源歸園田居,採菊東籬下。佛系詩人王維,在清泉石上流的山林中參禪悟道。大文豪蘇東坡,流放海南,在蠻荒之地,興辦教育,實踐他的人生大氣魄。思想家王陽明,深入煙瘴之地,龍場悟道,治國平天下。

不僅如此,中國歷史上數次改朝換代,也是依靠農民起義,才得以成功。聲勢浩大的太平天國運動,雖然最終失敗了,卻以烏托邦的形式,以農民為主力軍,向即將醒來的雄獅發出了“社會公平公正”(平均主義)的吶喊。長期的戰爭,加速帝制滅亡的同時,也為後面推翻帝制奠定了思想基礎。

民國北伐末期,汪精衛和蔣介石先後發動政變,大清洗,宣告以城市工人為中心的革命方針失敗。但星星之火,卻在廣袤的鄉村根據地遍地開花,從此開啟了“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

抗日戰爭中,城市保衛戰損失慘重、節節敗退,由廣大農民組成的鄉村游擊隊卻異軍突起,形成一股新的抗日力量,牽制了敵方的大部兵力。

解放戰爭中,解放軍在前線吹響衝鋒號角,廣大農民便在後方推車運送糧草彈藥。

大躍進和十年文革,為轉嫁城市壓力,大批營養不良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所謂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鄉村,再一次成了時代悲劇的接盤俠,收留了多少犯有“出身罪”的革命棄兒!

上世紀80年代,百廢待興、萬物復甦之際,文學和詩歌興起,但依舊離不開鄉村和土地。“尋根文學”叩問土地、擁抱母親,在豐乳肥臀的乳汁中尋找民族復興的力量。舶來品搖滾樂,也在本土化,努力與土地和傳統交織融合——“一塊紅布”染紅了天。

現代化和城市化如火如荼,進入千禧年,與大城市的商業文化格格不入的鄉村青年,再次在土地中找到了自己——“殺馬特”以獨特的姿態粉墨登場。

進入互聯網和軟科學時代,越“土味”的產品,反而越有親和力,就連維密都開始學翠花——大紅燈籠高高掛。

而此次新冠肺炎的集中爆發期,恰恰就在春節期間——無數“翠花”和“二狗子”們返鄉與家人團聚的當下。

如果疫情不是發生春節期間,恰逢城市人口流向鄉村,很難想象,各大城市將承受何等抗疫壓力:人口密度、糧食調度、生活物資供應、醫療衛生壓力、民眾情緒……所有這些壓力,都將在牢籠般擁擠憋屈的城市中升級,有些甚至引發安全危機。

幸得有廣袤的鄉村,豐年餘糧,緩解了城市的抗疫壓力,也在一定程度上穩定了民眾的情緒——好吃好喝的餐桌上,即使依舊有恐慌,但也不至於癲狂失控。同時,也為施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如今,疫情得到有效遏制,很多人都已經開始躍躍欲試,精心準備了許多溢美之詞要歌頌英雄、表彰中醫、感恩政府、不忘初心……似乎我們已經取得了這場戰疫的勝利——好了傷疤忘了疼。

但我仍然不覺得這是一場“勝利”——在病毒和死亡面前,我們哪來的勇氣,狂妄自大地說“勝利”?

如果非要說“勝利”,我更願意把它看成是中國鄉村的“勝利”,是以農民為主的廣大人民的“勝利”。很顯而易見的一個事實:若沒有鄉村和農民,在這場戰疫中,我們將付出更慘痛的代價。

在這個意義上,倖存下來的人們,無論如何重視鄉村和感恩農民,都不為過!社會欠他們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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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情本體

重視鄉村和感恩農民,並不是一味地忽略鄉村和農民中存在的問題。

目前,鄉村物質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但依然和城市有著很大差距。公共道德的建設,在鄉村中依然很薄弱。人和自然的關係,變得短視和功利化,我們仍需在廢墟上重建家園。

受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啟蒙和驅動的年輕一代,逃離日漸荒蕪的鄉村,來到燈火輝煌的城市,成了現代化和城市化的主力軍和新鮮血液。看似光鮮豔麗的城市,在鎂光燈的“外衣”下,漸漸褪去光環,咖啡透支了人的元氣,酒精麻醉了人的意志。日漸疲軟的市場,需要互聯網和軟科學催生更多的產業泡沫。泡沫破碎的當下,脆弱而敏感的年輕一代,走向迷失、焦慮、頹廢、虛無、撕裂、碎片、虛無、抑鬱、自殺或行屍走肉……

如何走出這困境和危機,出路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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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再出發

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在現代化進程中,屬於鄉土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回望鄉村,並不是要永遠留在鄉村。我們更多的是站在現代工商業文明和新時代的背景下思考:我們可以從鄉村傳統中,汲取哪些養分和智慧?

我的答案,有以下幾點,僅供參考,也歡迎讀者們補充:

一、人和自然的關係。農業生產和生活,是“靠天吃飯”,因此,很強調人和自然法則的和諧關係。敬畏自然、道法自然,成了一項基本生存原則。同時,農業社會以四季物候指導生產,在二十四節氣下,人也是自然中的一部分。但現代社會,卻是以時鐘規範人每日的生活。缺乏參照物的時間,使得人的存在日漸孤獨和焦慮。

二、秩序感。大清都已經亡了一百多年了,傳統倫理中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三妻四妾之類的糟粕,自然已經不再適用於現代社會,但這套信念和法則下形成的秩序感,可以讓迷失在都市的新移民重新找到自己在時代中的位置,消解迷茫和虛無,重建意義和價值。

三、腳踏實地。無論是看得見的空間,還是看不見的精神,城市都是被慾望建構起來的,它依賴於源源不斷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但城市的原子——市民,在公共環境中,彼此之間卻是一種弱關係,甚至毫無關係。弱關係和想象力,在建構城市的過程中,也催生了泡沫。如此,則需要重申腳踏實地的重要性,厚德載物,重新回到土地,找回失去的生命力,而後自強不息。

四、到人群中去。鄉村,始終是一個熟人社會和人情社會,而城市卻是許多人夢開始的地方。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搭載著慾望和夢想,驅動著個體在陌生的新環境下努力奮鬥。但是,揣而銳之,不可長保。自我發展太過,總是易折易損,倒不如多後退幾步,回到人群中。在人群和人情中,重新感受歷史積澱和人間溫暖。在那裡,它能將已經撕裂成碎片的你,重新粘合在一起,做回一個完整的“人”。這便是李澤厚“情本體”的題中之意——鄉村傳統如何拯救現代城市,中國哲學如何登場。

如今,已是萬物復甦、春暖花開,在幽閉和恐懼中“吃飽喝足”的我們,是時候帶著這些養分和智慧,再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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