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能進食,已經50天了。
他現在的生命,僅靠各種營養液維持著。
這50個如煉獄般的日日夜夜,眼看著父親在痛苦中掙扎,我們卻只能無奈的,承受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壓力,毫無其他辦法。
從父親生病開始,年過花甲的媽媽就不吃不睡,眼睛哭得像一個爛桃子,都快瞎了。
沒辦法,我只好給她打了鎮靜藥,讓她稍微能休息一會兒。
父親的病,來得很是突兀。
那天他感覺胃不舒服,就去做了個胃鏡,做病檢時,我就直覺不好。
隨即給弟弟妹妹打電話,弟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妹剛好前幾天回來給爸祝壽,已定好機票下午返回,機票作廢了。
下午帶爸去省腫瘤醫院做PET-CT。病檢結果出來:印戒細胞癌。
我是搞腫瘤化療的,知道這病:惡性程度最高的一種,預後差。
中午把切片及蠟管借出,老公帶著去省腫瘤醫院病理科會診了,把蠟管和切片送走,是不想再二次胃鏡,有創操作易激惹癌細胞,形成血道轉移和種植性轉移。
即便我是個醫生,對於父親的病,我一樣也無能為力。
我彷彿看見他體內,藏著一個猙獰的魔鬼,時刻拽著他,要離我們遠去。
沒人比我更瞭解一個生命從健康經歷衰竭,再逐漸消亡的全過程,但我,只能看著他慢慢衰竭,慢慢燈幹油盡,而束手無策。
我終於懂得了龍應臺的那句:所謂父母子女一場,不過是意味著我們之間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從醫已有20多年,見慣了生老病死,清楚地知道醫學還有它的侷限性。
知道在醫學的道路上,還有許多越不過的高山,跨不過的深谷。
雖然現代醫學在救死扶傷方面,手段日新月異,能力也在不斷提升。
甚至可以在ICU憑藉各種手段,讓病人維持彌留狀態,達數月之久。
病人一口氣遊絲般悠著,不死,不生。
醫學的這個能力,確實延緩了肉體消亡的自然進程,但很難說是臨終病人的福音。
每一次面對生命的終結,我和我的同事們望峰息心,窺谷折返,儘量不過度治療,努力讓每一個病人最後的時光,都走得安詳而有尊嚴。
但現在,我不再是醫生,我只是女兒,和弟弟妹妹一樣,只是一個病人的女兒。
我們丟下家庭,丟下孩子,丟下工作,從不同的地方,奔赴同一個城市,只為能在父親床前,盡一份兒女之孝。
感性大過理性的弟弟,舍不下親情,拚盡全力,也要讓父親以生命載體的形式,多存在一些時日。
而父親,因為病痛,變得極其煩躁,總愛發些莫名其妙的火。
我們知道他莫名地發火,並不是我們做的不夠好,而是他真的很痛苦。
病重的人,各種焦慮、失眠、陣發性咳嗽、斷續發熱、持續性嘔吐、頑固性呃逆、胃腸置管,脫落、重置、堵塞、再插等等。
每一樣都讓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看著在病床上和死神鬥搏鬥的父親,我和妹妹只能無言的四目相對,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要不,只好假裝追尋著窗外那朵鑲銀邊的流雲,微笑著將淚水藏到心底深處。
每個夜晚,我無數次單腿跪在床邊,掖被、擦浴、按摩,明知沒用,卻忍不住一再撫摸著父親的被角,手臂。
我們用得最多的,是儲物間的輪椅,父親急了,悶了,煩了,我們就一人舉著輸液架,一人推著輪椅,在走廊裡來來回回的轉啊轉。
我清楚記得,那條走廊,每走一圈是238步。
病痛讓父親性情大變,常常胡言亂語,常常又自言自語,含混不清地,誰也鬧不明白說的什麼。
我和弟妹面面相覷:父親是有未竟的心願嗎?抑或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牽掛?
一直以為,父親是偉岸的山,不屈的綿延。
作為家裡的頂樑柱,他在,什麼事也不叫事,辦法總比困難多。
可他躺下後,我們才知道,啥事都是事了,一切都亂套了。
從前的那些年,父親好像是輛救火車,老的小的,哪裡需要去哪裡。
他總是在關注別人,忽略了自己。
而現在,他只能躺在這裡,呻吟著,掙扎著。
隨著病情的加重,每天都有新的,不可預知的,各種症狀出現。
惡病質、臀部賴以吸收藥物的脂肪和肌肉日漸減少,連續月餘bid肌注,致雙側臀部瘀血斑、硬結。
用硫酸鎂熱敷促進局部循環,我把藥粉放在盆子裡,接上一盆熱水,藥物使我的指甲晶瑩透亮,映著父親蒼白消瘦,毫無生機的皮膚,更顯悲傷。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是不是父親想要的?能承受的?
一場病,讓父親,我們,整個家庭,所有人的生活,都陷入了混亂,絕望。
心中萬般悲苦,卻只能在無奈中堅守孝道。
專業知識讓我清楚的明白:如果死亡不可避免,那麼,最大限度地減少無謂的折騰和痛苦,才是對親人最好的安排。
可是,自從父親病重倒下,我迷茫了,困惑了,面對生命埀危的父親,我不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告別?
也是從這個時候,我開始對每一個病人家屬的痛苦,感同身受。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
這句話一定是通過無數人的痛苦經歷才得出來的吧。
就像有位老爺子,從他生病起,他的三個孩子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沒有吃過一頓放心飯。
去單位上班,也是隔三差五,工作自然受到很大的影響。自己小家,孩子也是無暇顧及。經年累月,只能痛苦的熬著,期盼著。
這是每一個家有重症病人家的日常。
每天, 他們不僅要承受著不菲的經濟支出,不眠不休的身體的勞累,還有面對親人受罪時,心裡的那種煎熬和無奈。
生和死都是自然現象,把生命的最後時光安排得自然而然些,合理些,溫暖些,而不是把一切寄託給醫學,和一堆冰冰的器械。
那樣看似至孝的死亡的過程,對病人而言,只有無盡的痛苦和煎熬。
人總是要死的,那就讓親人帶著輕鬆和美麗踏進另一個世界吧。
文丨千江月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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