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齊邦媛回憶朱光潛的英詩課:一生受用不盡

本文來源:本文摘編自《巨流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作者齊邦媛,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轉自:高校人文界

1943年,19歲的齊邦媛考入國立武漢大學哲學系。時任武大教務長,當時已名滿天下的朱光潛先生看到邦媛優異的英文成績之後,力勸其轉系:“我已由國文老師處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沒有鑽研哲學的慧根……如果你轉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導師。”文學教育貴在靈性(慧根)的啟發,齊邦媛慎重思考後,毅然決定轉系。

二年級開始,他們讀雪萊,讀濟慈,讀華茲華斯,讀莎士比亞。朱光潛老師令年輕的齊邦媛第一次真正看到了西方詩中的意象,齊先生坦言一生受用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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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外文系二年級即有朱老師的“英詩"全年課,雖是緊張面對挑戰,卻也有些定心作用,我立刻開始用功。

朱老師用當時全世界的標準選本,美國詩人帕爾格雷夫(Francis T. Palgrave)主編的《英詩金庫》(The Golden Treasury),但武大遷來的圖書館只有六本課本,分配三本給女生、三本給男生,輪流按課程進度先抄詩再上課。

我去嘉樂紙廠買了三大本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本,從裡到外都是夢幻般的淺藍,在昏暗燈光下抄得滿滿的詩句和老師的指引。一年欣喜學習的筆跡仍在一觸即碎的紙上,隨我至今。

朱老師雖以《英詩金庫》作課本,但並不按照編者的編年史次序一一一分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一1616)、彌爾頓(John Milton,1608一1674)、格雷(Thomas Gray,1716一1771)和浪漫時期(The Romantic Period)。

他在上學期所選之詩都以教育文學品位為主,教我們什麼是好詩,第一組竟是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一1850)那一串晶瑩璀璨的《露西組詩》(Lucy Poems)。

学人||齐邦媛回忆朱光潜的英诗课:一生受用不尽

華茲華斯

那幽雅靜美的少女露西是誰,至今兩百年無人確定,但他為追憶這早夭的十八歲情人所寫的五首小詩,卻是英國文學史的瑰寶,平實簡樸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

最後一首《彼時,幽黯遮蔽我心》(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是我六十年來療傷止痛最好的良藥之一。我在演講、文章中背誦它,希望證明詩對人生的力量,當年朱老師必是希望以此開啟對我們的西方文學的教育吧。

這組詩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詩人說我再也不離開英國了,因為露西最後看到的是英國的綠野一一這對當時愛國高於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愛國情詩了。

朱老師選了十多首華茲華斯的短詩,指出文字簡潔、情景貼切之處,講到他《孤獨的收割者》(The solitary Reaper),說她歌聲漸遠時,令人聯想唐人錢起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餘韻。

直到有一天,教到華茲華斯較長的一首《瑪格麗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寫一婦女,其獨子出外謀生,七年無音訊。詩人隔著沼澤,每夜聽見她呼喚兒子名字:“Where art thou,my beloved son,…”(你在哪兒,我親愛的兒啊……),逢人便問有無遇見,揣想種種失蹤情境。

朱老師讀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鳥兒有翅膀……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說中國古詩有相似的“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樑”之句,此時竟然語帶哽咽,稍微停頓又繼續念下去,唸到最後兩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若有人為我嘆息,)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

(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

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感情時一件奢侈的事,對於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學二年級學生來說,這是一件難於評論的意外,甚至是感到榮幸的事,能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

二十多年後,我教英國文學史課程時,《英詩金庫》已完全被新時代的選本取代,這首詩很少被選。不同的時代流不同的眼淚。但是朱老師所選詩篇大多數仍在今日各重要選集上。

英詩課第二部分則以知性為主,莎士比亞的幾首十四行詩,談到短暫與永恆的意義,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一1822)的《奧茲曼迪斯》(Ozymandias)也在這一組中出現;威武的埃及君王毀裂的頭像半掩埋在風沙裡,"boundless and bare, The lone and sand, stretch far away"(寂寞與荒涼,無邊地伸向遠方的黃沙)。

学人||齐邦媛回忆朱光潜的英诗课:一生受用不尽

莎士比亞

朱老師引證說,這就是人間千年只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國文學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聽聽這boundless和bare聲音之重,lone and level聲音之輕,可見另一種語言中不同的感覺之美。

学人||齐邦媛回忆朱光潜的英诗课:一生受用不尽

雪萊

至於《西風頌》(Ode to the West Wind),老師說,中國自有白話文學以來,人人引誦它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已到了令人厭倦的浮泛地步。

雪萊的頌歌所要歌頌的是一種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靈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懾力量。全詩以五段十四行詩合成,七十行必須一氣讀完,天象的四季循環,人心內在的悸動,節節相扣才見浪漫詩思的宏偉感人力量。

在文廟配殿那間小小的斗室之中,朱老師講書表情嚴肅,也很少有手勢,但此時,他用手大力地揮拂、橫掃……口中念著詩句,教我們用the mind's eye想象西風怒吼的意象(imagery)。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詩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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