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7 故事:地主

外婆說,那一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年輕時非常英俊,是種地的好手。外婆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個壯年男子正在掏空了糞水的糞池裡,頂著炎炎烈日,翹著臀部,拼命地挖掘。他們都相信了被繩子捆牢了的那人所說的話,那人說這個糞池裡埋著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和一具長工的屍體。幾個壯年男子從中午勞作到太陽落山,挖出來的泥巴、石塊、腐爛的樹根,堆得像小山似的,散發出的惡臭,使整個村莊所有的農家都不得不延緩了吃飯的時間,人們都站在糞池周圍,等待著銀子和白顏色的骨頭出現。月亮升起來,秋風更涼了,筋疲力盡的挖掘者,他們的鋤頭最終無一例外地挖到了石頭上,濺出的火星,像白花花的銀子。整個村莊都一片寂靜,幾個滿身惡臭的壯年男子從糞池中爬上來,圍觀的群眾已經走光了,月光照亮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丟滿了劣質菸頭。他們來到河邊,黑顏色的水中,月亮因水的流速,在不停地顫抖。當他們洗掉身上的氣味,站在河埂上,為首的那人罵了一串村話,極其下流,大概的正面意思是他們不但上當受騙了,而且不好向領導交差,那地主該死。

就在這幾個壯年男子罵罵咧咧地踩著月光返回公社的時候,外婆說,那一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並不比窮人過得舒服。接著外婆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男主角就是那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女主角就是外婆。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黃昏,年輕而美麗的外婆,準備穿過村莊到河裡頭去洗頭(外婆年輕時的秀髮遠近聞名),路過同樣年輕並且英俊勤勞的而今被繩子捆牢了的那人的家門口,正在狼吞虎嚥的青年地主見到了外婆,就結結巴巴地打招呼,意思是希望外婆進他家坐坐,並與他共進晚餐。已經吃過了晚飯的外婆不知因為什麼,就答應了,可剛坐到飯桌旁,外婆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桌上的半碗菜究竟是土豆還是南瓜,年輕地主就聲音發緊,冒出一句話來。那句話的意思是:這一點東西,我全吃了,也只能半飽,所以你不能動。年輕美麗的外婆弄了個大紅臉,氣急敗壞地跑回了家,忘了洗頭的事,據說還哭了一場。

開批鬥大會的那天,公社的院壩里人山人海,紅旗飄飄。被批鬥的那人就是外婆故事中那個,他被繩子捆牢了,低著頭,破棉襖上露出的棉花,白裡透黑,威風凜凜地站在他身後的就是那幾個壯年挖掘者,他們在領著人們喊口號。揭發罪行的人很多,其中有一個是女同志,說話前,就哭了,剛說了半句,就衝到地主面前,往地主臉上吐口水,如此往返了半個時辰左右,人們終於聽明白了。原來是這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年輕時候,曾偷看過她洗澡。在我發言之前,發言的是一個倉庫保管員,他說這一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挖社會主義的牆腳,每一次背糧進倉庫,都要專門穿一雙大鞋子,然後用鞋子偷糧食,每次進庫前,鞋子癟癟的,出來時,鞋子就鼓鼓的。

我上臺代表全校師生去發言,因為慌慌張張地,手腳發麻,才用皂角水洗過的紅領巾硬邦邦的,不貼胸,直往天上翹,惹得臺下的人山人海大笑不止,所以背誦了些什麼,我一點也記不清了。最後是公社的領導作總結,他說,這個被繩子捆牢了的人,在最初接受審訊的時候,態度相當惡劣,亡我之心不死,他公開叫囂:幹部我不怕,他們能把我的雞巴咬去,戳七個眼眼當笛子吹嗎?公社領導義憤填膺,拍案而起,領著喊了幾句口號後,接著說,現在(手指著被繩子捆牢的人),他終於低頭認罪了,但他仍然抱著僥倖心理,埋著的三百兩銀子和被他折磨死的長工的屍體,他還拒絕說出,我們一定要與他鬥爭到底。公社領導始終沒說挖糞池的事,我多希望他說說,可直到散會,他也沒說。後來,關於銀子和長工屍體的事,我問過外婆,外婆說,她不知道,真有的話,也只能在那個糞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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