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人世間的愛恨
男女間的糾纏
城市裡不為人知的秘密
全都說給你聽
我十歲時,最愛去的地方是我家後院不遠的江畔大垃圾場。
小半個城市的垃圾都堆放在那,等待夜裡的大卡車將它們運走。
那裡是棚戶區邊緣。
對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來說,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想到卻找不到的。
比如變形金剛開始流行時,它是很多渴望卻沒錢買的孩子心中的一個夢。
而有一天,我竟然在那發現威震天的一隻斷臂。
我找到的第二個寶貝是一套俄羅斯套娃。
它身上的塑料袋殘破不堪,好像還沒來得及拆包裝就被無情拋棄了。
我興奮地將它帶回家,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送給米娜。
我將它們擦洗乾淨,用彩筆將蹭掉的顏色仔細塗補、晾乾,然後加深,再晾乾,直到看不出痕跡。
那天,米娜接過套娃,歡喜地笑了。
我感覺眼前燦然一亮。
那年米娜九歲。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經常玩猜字遊戲。
我寫在她手心的字,她不等寫完就猜到是什麼,這方面我卻非常遲鈍。
她握住我的手,捋平手指,在掌心一下一下輕劃。
因為緊張,也因為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稚氣十足的臉上,她寫了什麼,我茫然不知。
後來她嚷著說,“紀米嘉,你太笨了。”轉身跑回家。
高中時,我和米娜依舊親密。一次我去她家,她瞥了她媽一眼,拉著我出門。
她讓我以後別去找她,我問為什麼,她說被她媽罵了。
問原因,她怎麼也不肯告訴我。
我泱泱回家。
後來母親對我說了米娜家的事。
她媽媽曾是個幸福的居家女人,十指不沾陽春水。
米娜的父親在她五歲那年因病去世,為了生活,她媽媽去裝潢市場當了油漆工。
“你和米娜沒有希望的。”母親對我說,“我們家太窮。她媽媽不會同意女兒嫁到這樣的家庭。”
從那以後,我再沒去找米娜。
江畔垃圾場不久被清除,改建成城市綠地,童年的種種就此成了無跡可循的回憶。
高中畢業,我考入省建工學院,米娜考入西安公路學院,各自離家。
我常想起她的樣子:不羈地甩甩烏黑的短髮,嚴肅地看著我說,紀米嘉,你太笨了。
大學期間,我談過幾場不走心的戀愛,後來沉迷上游泳。水下憋氣我能達到四分半,並且樂此不疲。
一年暑假,我在街頭碰見米娜,一個年輕男子擁著她,像是她男友。
“嚴軼。”她介紹說。
我禮貌地和他握了握手,隨即忘了他的模樣,只感到特別失落。
我覺得自己和米娜的人生再不會發生任何交集了。
她是我少年時的一個夢,而今醒了。
你不能期待反覆做同樣的夢,這很愚蠢。
可命運就是這樣,當你篤定一件事不會發生時,它會戲劇化地在你眼前呈現。
那時我在公路工程局上班,夏天在野外施工。
一天傍晚,局領導帶著幾個人來到計劃科辦公室。
“這是咱們局從廳裡借調的技術員。”局長介紹。
大家一一寒暄。我驚訝地看到,其中一個人竟然是米娜。
那時,我們已經差不多三年沒有見面。
看到我,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笑了。
那晚,工地臨時組織歡迎舞會。不斷有人邀請米娜,她毫無空暇。
當最後一支舞曲響起,我打算悄然離開時,米娜忽然站在我眼前。
她嗔怪地瞧著我,似乎在埋怨我沒去邀請她,伸手將我拉入舞池。
如果換做其它舞伴,我的舞可能跳得沒那麼糟糕,可面對米娜,我緊張萬分。
我不斷踩她的腳,越想調整就越慌亂。
她白皮鞋的鞋尖很快被我踩髒。我擔心她會生氣,可她微笑著,沒什麼特別表示。
舞曲快結束時,她在我耳邊輕聲說,“紀米嘉,你還是那麼笨。”
看到我窘迫地紅了臉,她開心地笑了。
一天傍晚,我和米娜在駐地旁的樹林散步。
她告訴我,她和嚴軼已經結婚兩年。
“祝你幸福。”我言不由衷地說。
她沒說話。過了會兒她問,“米嘉,你幸福麼?”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我很少思考這個詞對於我的真正含義。
可我知道,此刻我是幸福的。
像小時候那樣走在一起,迎面而來的風只吹著我和她。
如果她能在我懷裡,手臂纏繞我脖頸,身體若即若離,我想我會幸福得瘋掉。
黑暗中,這個念頭讓我產生擁她入懷的強烈渴望,幾乎難以抑制。
可我最終還是控制了自己,為此十分沮喪。
一天中午,嚴軼來了。
他開輛尾號四個7的白色路虎,跳下車的身體姿態透著漫不經心,彷彿這裡只是他家後院,一切都因太過熟悉而微不足道。
他淡淡向我打了個招呼,徑直朝米娜走去,笑著低聲說了句什麼,像擁著一隻小鳥一樣帶她上車。
林間小路揚起一股灰塵。路虎像穿山甲般前行。我注視著,心裡五味雜陳。
那天晚上,工地發生停電事故。
唯一一臺發電機只夠維持施工現場照明,辦公和居住區黑漆漆一片。
米娜建議舉行舞會,用手機伴奏,立時受到大家的響應。
板房所有窗子被打開,月光盡情揮灑。
人影攢動。黑夜讓律動中的一切都帶有幾分神秘的異樣。
當米娜的雙臂自然地環上我脖頸時,我陶醉了。
我們從沒有距離彼此這麼近,從來沒有。
“你愛他麼?”我醞釀了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問。
她看了我一眼,靜靜一笑,沒有回答。
我想我大概不該問這個問題。
她屬於嚴軼堅不可摧的鋼鐵世界,而我充其量是海上漂流的一塊舢板。
我和他不在一個格子裡。
那天,我去鎮複印社裝訂文件,米娜因早起腹痛,科長讓我帶她去鎮醫院看看。
米娜打吊瓶時,我將文件送去複印社,然後回醫院。
待她打完針,複印社的文件才裝訂一半,於是我們在街角的一家旅店等。
關上門,那個幽閉狹小的空間讓人浮想聯翩。
無論我還是米娜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開始尋找可聊的話題化解尷尬。
她抱著腿坐在床上,下巴搭在膝頭。
說起童年時的趣事,她問我還記得猜字遊戲麼。
我回答記得,她說還是那個字,想猜麼,我說好,伸出一隻手。
她的食指在我掌心划著,半低著頭,這時,我瞥見她後頸下方有塊醬紫色的淤青。
“那是什麼?”我正想仔細察看,她已經坐直,掩飾著,“沒什麼,不小心撞到的。”
我狐疑地看著她。她調轉目光,說起別的。
那個施工季節,嚴軼來過幾次。米娜每次都和他出去,但從不在外面過夜。
她並不因為他的到來而顯得興奮,相反,有時似乎很勉強。
一次在施工現場,地面溫度很高,她挽起袖口時,我看到她小臂上有塊新的淤青,詫異地望著她。
“不小心撞到的。”她解釋,隨即拉下袖口遮住。
我開始奇怪,為什麼她那麼愛發生事故。
入秋時,米娜的母親去世,米娜比以往沉默了許多。
那天我們去鎮上,中午吃飯時,米娜非要喝點酒。
她喝了不少,醉了。我攙著她去了那家旅店,決定等她醒酒再走。
她抱膝坐在床沿上,滿面潮紅,眼睛望著窗外,喃喃地說,“米嘉,你信命麼?”
我搖搖頭。
“小時候我不信,現在我信了。”說著,她的臉埋在膝頭,抑制不住地哭了。
我走過去,默然將她抱在懷裡。
過了會兒,我開始吻她。她沒有拒絕。
陽光從遮擋嚴實的窗簾滲透,屋內半明半暗。
米娜的短髮被汗水浸溼,粘在額頭,身體起伏投下的每一片淺淡暗影都那麼迷人。
她赤裸著蜷縮在我懷裡,手臂搭在我腰間。
“這算是背叛吧?”她輕聲問。
我遲疑著,沒有回答。
算麼?也許。如果她還愛他。
“你愛他麼?”我問。
她將臉埋在我胸口。
“我怕他。”她說。
“為什麼?”
她又不說話了。
我抬起她的小臂,那塊淤青淡了許多,但依舊在。
除了那兒還有別處,脅下,腿上。
“他打你,是麼?”我想象著那個場面,心一揪一揪的疼。
“他很偏激,易怒,我找不準可能引他發怒的那個點,”米娜低聲說。
“起初我以為兩人磨合一段時間就好了,直到有一次他去廚房找刀子,我真的害怕了。”
“你應該離開他。”我說。
她苦笑。
“可是不發脾氣的時候,他對我很好。他送我媽去高級療養院養病,自己常去看他。我媽臨死前說,這世上不會有比嚴軼愛我的男人,讓我這輩子都跟著他。”
“你也這麼想?”我問,想到了自己。
米娜半晌沒說話。
過了會兒她說,“現在我想離開他。我過夠了戰戰兢兢的日子。可我覺得我應該償還他對我的好,不然我媽不會原諒我。”
那段時間每次去鎮上,我都儘量帶上米娜。
時間允許的話,我們會在旅店待上兩到三個小時。米娜會睡一會兒。
一次,她忽然從夢中驚醒,說有隻胳膊沉沉地壓著她的脖子,像蛇一樣漸漸抽緊。
她撫著那個地方,驚懼不已。
“米嘉,我們不能這樣。他知道會殺了我。”
我安慰她說不會的,噩夢已經過去了。
一個人的時候,我會回憶自己和米娜的種種。
曾經愛過,一旦不愛了,是否就算背叛?
那一張婚書如何能擋住心中氾濫外洩的情感。
如果那情感足夠理智,是否還算真正的愛情,而真正的愛情一定在道德範疇麼?
思來想去想不明白,我覺得自己終究是個凡夫俗子。
我愛米娜,想要她,也想保護她,將她從那個令人壓抑的世界裡拖出來。
至於其它,被罵也好,被肯定也罷,我都不在乎了。
秋末收工。米娜決定和嚴軼離婚。
我讓她找個飯店,在公眾場合談總比在家安全,我會悄悄坐在附近。
她答應了。
那天深夜,我忽然接到她的電話,意識到情況不好,急忙出去。
她坐在酒店大堂裡,衣衫單薄,頭髮凌亂,臉上有淚痕。
她說:“米嘉,你帶身份證了麼,幫我開個房間吧,我在這坐一個小時了。”
我脫下外套給她披上,然後辦理登記手續。
米娜告訴我,嚴軼不知從哪聽說了我和米娜關係曖昧的傳聞。
其實這不奇怪,他交通廳有朋友,米娜的工作就是他安排的。
他拷問她。她不擅長說謊,慌亂得語無倫次。
他開始動手,從容不迫。
他下手的狠勁兒,眼裡冒出的兇光,都是米娜從未見過的。
她被他堵在書房角落,心中恐懼達到頂點,終於開始用力尖叫。
她的尖叫聲劃破了黑夜,讓他一時呆住。
她趁機推了他一把,衝出門外。
回憶這些,米娜渾身發抖,滿臉絕望。
“別怕。”我摟過她,柔聲說,“剩下的由我處理。都過去了。”
翌日清晨,我們剛走出酒店大門,米娜忽然嚇得捂住了嘴,後退幾步。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輛尾號四個7的白色路虎靜靜停在路邊。
我大步走去。這時車門打開,嚴軼下了車。
他迎面走來,緊緊逼視著我。
我看見他身體兩側的手握成拳頭,聽到關節發出的吱嘎聲。
當人們將我倆拉開,場面已經狼狽不堪。
嚴軼眼眶發青,嘴角滲出血跡,想來我也好不到哪去,因為嘴裡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兒,太陽穴嗡嗡直響。
我們喘息著,對峙著,儼然為了爭奪交配權而展開生死決鬥的雄性動物。
嚴軼始終沉默,眼睛盯著我,什麼都不說。
他在維護一個男人的最後尊嚴。
他對米娜的來勢洶洶的愛,那種暴風驟雨一樣的覆蓋,在他看來是世上最親密的表達,是公然宣示的佔有。
可他從未想過,在別人眼裡,它意味著什麼。
那種突如其來的挫敗感,讓他幾乎失去理智。
當警車鳴叫著駛來時,我環顧四周,發現米娜不見了。
從警局出來,我開著捷達在城裡四處搜尋。
兩個小時後,我在江畔找到了米娜。
她依舊穿著昨夜那套單薄的衣衫,臉凍得發青。
“走,跟我回家。”我拉起她的手。
“我沒有家了。”她悽然說。
“你有我。有我就有家。”我簡短地說。
她轉過頭哭了。
“他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寧可弄死我,也不會放過我。”
“可惜你不是他的了,從現在起不是了。”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從未有過的堅定。
在車裡,我思索著下一步的打算。
忽然,我從後視鏡看到那輛白色路虎,正朝著我們的方向慢慢駛來。
它在遲疑,就像終於下定了決心,它的速度忽然開始加快。
我喊了聲“下車!”推開車門。可米娜沒動。
我回頭望著她,手扶著半開的車門,呆住了。
她轉身注視著那輛路虎,眼裡的驚恐漸漸消失,代之以深深的平靜。
巨大的撞擊聲鑽入耳際,捷達猛地震動了幾下,在一股強力的推動下,它撞破欄杆,墜向江面。
車子漂浮了大約兩秒,然後車頭朝下,緩緩下沉。
江水迅速湧入車內。
我看了眼米娜,她在車子下落期間頭受到撞擊,暈了過去。
我屏住呼吸,游出車外,繞到另一側,拉開副駕駛車門。
我伸手拉米娜,發現她的腳在座位底下卡住了。
她的眼睛閉著,身體軟綿綿地靠著我,像一顆柔弱的海藻。
直到我耳朵裡嗡嗡的,因極度缺氧而眼前發黑,才將米娜拉從車裡弄出來。
江畔聚集了不少人。我拖著米娜,踉蹌著爬上岸。
有人接過她。我癱倒在地,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我聽到人群的議論聲。不用看,我也知道米娜怎樣了。
喘息了一會兒,我從地上爬起,分開人群,目光在江畔搜索。
我看見了那輛白色路虎。它車頭朝著江面,距離墜落的邊緣不到半尺。
嚴軼坐在駕駛座上,直愣愣地望著江水,面色如土。
此刻的他看著不像一個人,而是一具空空的軀殼,一張假面,人世浮華的縮影。
一天夜裡,我做了個模糊混亂的夢,醒來湧入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米娜寫在我掌心的字。
我終於猜出來了,它是:娜。
後來我去了很多地方,無論在哪兒,只要感覺到掌心的溫度,就會想起那個字,眼眶發熱。
指尖輕輕劃過,寫下名字,那種感覺,恍若隔世。
記得有個作家說,“得忘記。為了忘記得離開。”
可對我來說,離開已沒有意義。
那個字像一個無形的印記,烙在我掌心。
今生今世無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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