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 「深度」風車停轉,德國是否走向風電末路?

記者 | 錢伯彥 發自德國

當遊客駕駛著保時捷在不限速的德國A7高速公路上飛馳時,最引人注目的已不再是這條“童話之路”兩側林立的城堡,而是遼闊的波德平原上徐徐轉動的白色風車。

作為僅次於中國和美國的世界第三大風電大國,風力發電已佔到德國可再生能源的半壁江山。

聯邦能源水力協會(BDEW)日前公佈的最新數據顯示,今年前三個季度,風電、光伏等可再生能源的發電量已覆蓋德國42.9%的用電需求,達到歷史新高。

在這九個月內,德國可再生能源發電總量達1830億度,較傳統燃煤發電量的1250億度高出46.4%。

「深度」风车停转,德国是否走向风电末路?

但對於德國風電行業從業者而言,繁榮之下卻藏著陰影:大面積的裁員、風機制造商破產以及數月以來不斷刷新下限的新增裝機容量。

德國陸上風電署(Fachagentur Windenergie an Land)最新報告顯示,今年前三季度,德國新增併網風機數量僅148臺、併網風機總功率僅0.51 GW ,同比暴跌82%,一舉刷新1999年以來的最低值。

具體到各個聯邦州,經濟實力最強、面積第二的巴伐利亞州,今年新增併網風機數量只有兩臺;柏林、不來梅和漢堡三個直轄市,新增裝機則均為零。

陸上風電署預估,這一情況在四季度並不會明顯改善,今年風電新增併網容量確定無法達到1 GW。2014年-2017年,德國年年平均風電新增併網容量達4.6 GW。

默克爾政府此前確定了一系列較為激進的能源計劃,包括2030年可再生能源發電佔比達65%、2050年佔比超過80%,以及2022年前關閉所有核電站、2038年前徹底棄煤。業界普遍預計,唯有每年新增2.9-4.3 GW的風電容量,才能實現這些目標。

當前風電行業慘淡的現狀,意味著德國雄心勃勃的能源計劃可能大幅度縮水甚至流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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潰敗從競價開始

曾經發展迅猛的德國風電行業為何走到今日的處境?

最重要、也是無法迴避的原因是,2017年起德國政府開始推行競價補貼政策。

2000年,德國《可再生能源法》初稿確定了風電固定補貼機制。2014年,該法案修訂版進一步確定了標杆電價,規定風電運營商自行負責與電網公司進行洽談,聯邦政府根據每月更新的標杆電價進行統一補貼。對於新投入運營的風電場,前五年的初始標杆電價高達8.9歐分/度。

但隨著新版《可再生能源法》於2017年開始生效,風電運營商“躺著賺錢”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根據新規,政府補貼額度的確定將不再採用一刀切的形式,而是通過由聯邦電網署(Bundesnetzagentur)組織的項目競標確定。唯有上網價格最具競爭力的風電運營商,方能到達補貼。

2018年開始,風電遞標數量開始急劇下降。2019年,聯邦電網署進行了五次共計3175 MW的招標,但僅有1337 MW最終成交。“目前看,這些額度短期內根本無法用掉。”聯邦風電協會(BWE)埃爾貝斯(Hermann Albers)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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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競標的最高限定價格從2017年的7歐分下降到目前的6.2歐分,成交平均價格卻從2017年底開始上升。

這其中重要的原因是,風電場涉及的訴訟等時間沉沒成本增加。從最近三次的招標情況看,成交價和最高限定價格完全一樣,這說明最高限定價格已是風電場所能達到的最低成本。如果低於這一價格,則意味著虧本。這也是風電場主不願意再新增裝機的原因之一。

除瑞典大瀑布公司、萊茵集團等風電運營巨頭企業外,競價時代的到來,直接摧毀了公民風電場的生態環境。

在標杆電價補貼時代,德國普遍存在的一大現象是,數個農場主合夥開設微型公民風電場,象徵性地樹立數颱風機,以依靠政府補貼增加外快收入。

這些風電場通常資金、技術、經驗皆不足。為了防止它們在競價補貼時代大規模打退堂鼓的現象發生,2017版《可再生能源法》中給予它們很大程度的政策傾斜。例如,公民風電場在競標過程中,可暫時不需要提交相關的建設及環保許可,中標後的規定建設期也比大型企業要寬裕得多。

2017年,得到了政策支持的公民風電場在招標中奪得大量份額。當年8月與11月的競標中,大型商業電場投標量下滑,公民風電場的投標占到了總投標額度的84%和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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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們前期缺失的建設、環保許可遲遲無法落實,超過九成的公民風電場最終成為了爛尾項目。

2018年10月,德國政府只好宣佈,取消針對公民風電場的所有優惠政策。

由於風電場的建設週期一般在兩年至兩年半內,2017年中標卻無疾而終的大量公民風電場項目,直接導致本應開花結果的2019年變得收成欠佳。

“支持環保,但不能在我家門口”

競價補貼所帶來的經濟問題和成本考量,並不是德國風電行業進入嚴冬的唯一原因。真正困擾大型風電運營公司的,是無窮無盡的訴訟。

受限於德國並不充裕的國土面積以及近三分之一的森林覆蓋率,風電運營商很早就注意到了風電用地面積不足的問題。

解決方案很簡單:向鄉鎮居民用地挺進。

正是從2017年開始,鄉鎮居民對於風電場的抗議和投訴開始爆發式增加。

儘管“風電等於環保”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德國可再生能源管理局的民意調查顯示,風電在民眾心中的認可度已達到了93%,但要在自己家門口豎立百米高的風機,又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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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所探討的不是荷蘭那種可愛的風車,而是200米高、發著噪聲的工業機器”,沃爾夫女士(Angelia Wolf)在社交媒體上向界面新聞記者抱怨道。

沃爾夫女士與數十位鄰居一起成立了居民組織,立志通過法律手段阻止風電場建設。在他們看來,風機不僅破壞了巴伐利亞鄉村的風景,村民以後還得自發組織去風機下方給飛過的鳥類收屍。

此外,網絡上傳言,風機制造的次聲波、以及頂上飛機防撞示警燈在夜晚閃爍的光汙染對身體有害,這也令他們頗為擔心。

不同於之前表達不滿的簽名徵集、分發抗議短袖衫或上街遊行,如今的鄉鎮居民喜歡拿起法律武器,直接將風電運營商告上法庭。

這些打著環保旗號、歷時數年的漫長訴訟,嚴重拖慢了本就拖沓的風電場審批程序。

對於風電運營商而言,新建一臺風機除需要競標、買地外,還需要在州政府層面申請建造許可、環保許可、噪音認證及物種保護證明,且需要在鄉鎮政府層面申請該地塊的使用許可。

根據德國陸上風電署的統計,德國目前有超過1000個居民組織與風電場有法律糾紛,將近16 GW的已建成或在建風機正面臨來自鄉鎮及環保人士的抗議,幾乎每一個風電場的建設過程中,都遭遇訴訟。

過去兩年間,風電場的審批程序耗時翻了三倍,達到700-800天。德國第三大發電集團EnBW總裁馬斯蒂奧斯(Frank Mastiaux)曾在一封公開信中宣稱,其公司風電項目的實際審批程序耗時達到了59個月。

風電行業的自救之路

在本土市場寒冬之下,率先感到瑟瑟發抖的德國風機制造商們開始把目光轉向海外市場。

目前,德國大型風機制造商主要包括西門子歌美颯、愛納康(Enercon)、Nordex等。過去兩年,Nordex的大單多來自蘇格蘭、克羅地亞和土耳其等地;西門子歌美颯也在美國、瑞典、中國等多地拿下單子。

不同於這些大型企業,那些長期依賴補貼過活的眾多中小型風機制造商,在海外市場並沒有競爭力。

即便是Senvion這樣的老牌風機制造商,也沒能度過這次危機。今年4月,它申請破產保護;9月,西門子歌美颯收購了它的大部分業務。

在標杆電價最後瘋狂的2017年,Senvion曾僅靠德國本土市場,擠入了全球風機制造商前十榜單。

據工會組織IG Metall調查,德國風電行業在確定競價補貼政策之前的2016年,有16.1萬從業者,該數字在兩年多內縮水到了12.5萬。

僅是補貼政策轉向的2017年,全德國範圍內就有2.6萬個就業機會消失,超過了今年年初德國政府宣佈棄煤時所預期的2萬名煤炭失業者的數量。

這一裁員潮仍在繼續。11月8日,2017年曾擠入世界前五的風機制造商Enercon宣佈裁員3000人。

如何才能拯救深陷泥潭的風電行業?似乎政府那雙看得見的手才是關鍵。

9月5日和11月19日,德國經濟部長阿爾特邁爾出面邀請並主持了兩次風能行業峰會,希望能夠在聯邦層面為萎靡的風電行業打上一劑強心針。

“為了幫助風電產業,政府與地方需要達成更多的共識,就像我們在棄核和棄煤時所做的一樣。”阿爾特邁爾稱。峰會上,各個行業協會達成了“十點計劃”。

這份計劃除了聲明政府將進一步強化可再生能源的長期戰略目標外,還包括了多項舉措,比如通過將風電收益分予鄉鎮以安撫居民的不滿情緒、提供包括森林面積在內的更多風電用地等。

在最飽受詬病的審批程序和訴訟處理問題上,“十點計劃”要求,對各地並不統一的環境保護條例進行標準化處理,並強調《聯邦環境保護法》中存在著可再生能源項目在申請環保許可時享有特殊照顧的條款。

此外,峰會與會者還要求各地政府嚴格遵守《聯邦排放法案》(BImSchG)中所寫明的,風電場審批程序耗時不應超過7個月的規定。儘管該條例在實際審批過程中,從未被嚴格執行。

兩次風電行業峰會能多大程度逆轉不斷下行的行業趨勢?這仍值得懷疑。

一方面,峰會上提出的“十點計劃”並沒有任何法律效力。在聯邦及地方政府層面修改現有法案耗時往往在數月以上。此外,與會的德國環境保護協會(Nabu)根本沒有在“十點計劃”這份意向性文件上簽字。

另一方面,在許多批評者看來,在風電行業不可能恢復一刀切式補貼的當下,“十點計劃”只是風機制造商以及風電運營商們希望通過政策放鬆的形式,變相獲得政府開後門式支持的手段。這對於光伏發電、天然氣發電乃至燃煤發電等其他能源領域,並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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