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0 那年,小姑出嫁

小姑出嫁

那年,小姑出嫁

小姑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出嫁的,那年我五六歲吧。

小姑出嫁的前一天,是鄉鄰朋友送路的日子。

在我們家鄉,送路指的是給要出門的女子送行。既是送行,當然就不會空著手來,也順便參觀一下孃家給女兒準備的嫁妝。

那天一大早,家裡就忙了起來,主要是婆(婆婆)和媽在忙。我也沒閒著,跑前跑後,莫名地興奮。

堂屋一邊,媽給拉上了一條粗繩子。她盡全力拉緊繩子,固定好兩端,儘量不讓繩子搭上重物後下墜的幅度太大,以免挨著地面,蹭上土。那個時候,家裡的地還都是夯實的泥土地,至於水泥、水磨石、瓷磚,那都是後來的事了。婆從小姑房間抱出一床一床的被褥,縱向疊成三折後,搭在繩子上。剛才還繃得緊緊的繩子,一下子墜了下來。婆抱著被子,努力減輕繩子的負重。媽趕緊找來一根頂端分叉的棍子,支在繩子中間。那根棍子晃晃悠悠的,竟然也把繩子撐了起來。這樣繩子就有了三個支點。兩個支點之間,繩子雖然還因負重往下耷拉,但被子的下端已經遠離了地面,不會蹭著地上的土了。

被子一共有四床,都是裡外三新的——被裡被面被裡的棉花全是新嶄嶄的,有兩床的被面還是綢緞的,一床紅色的,一床綠色的,上邊都有大朵大朵的花,看上去闊氣得不得了。我湊上去小心地摸了摸,涼涼的,滑滑的,手直往下出溜。我又把臉湊上去,閉上眼睛享受那種又涼又光滑的感覺。

“離遠點!小心你那髒臉髒爪子把被子弄髒了!”媽的一聲斷喝嚇得我趕緊跳開,只好退後兩步站著看。

另兩床被子是用碎花布做被面的。其實,縫被子的時候我也在旁邊。被子是媽和對門嬸子倆人縫的。她們兒女雙全,是有福之人,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給要出嫁的姑娘縫嫁妝。

那天太陽很好,媽在院子裡鋪上一張席子,反覆擦了好幾次,才把被裡鋪了上去。配碎花布被面的被裡是白色的粗布,從紡成線到織成布都是媽和婆完成的,布上邊有小小的黑點,不如買的洋布那麼白,那麼細。配綢緞被面的被裡是扯回來的白洋布,又白又細又軟和,洋氣。

鋪好被裡,婆抱過來一捆雪白雪白的棉花。那棉花是一層一層捲起來的,媽和對門嬸子一層一層把棉花均勻地鋪在被裡上,四周留有一紮長的餘地,然後反覆用手試探著,力爭所有地方厚度相同。如果某個地方稍薄了點,就再撕點棉花鋪上去,按平;如果感覺厚了,就扯點下來。

那年,小姑出嫁

絮好棉花,鋪上被面,把四周縫起來,再在中間縱向等距離紉上三行,起進一步固定的作用,免得時間一長,裡邊的棉花被踢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印象中網套好像是後來才出現的。這樣一床被子就縫好了。

小姑的嫁妝還包括兩床褥子。褥裡褥面用的布比被子用的布要粗些,裡邊絮的棉花也沒有被子裡的棉花好。反正褥子上邊還要鋪床單,在家裡條件不寬裕的情況下,褥子就不用那麼講究了。褥子也是媽和對門大嬸那天一起縫的,她們用了大半天時間。中午還留大嬸在我家吃了婆做的臊子面。

我繼續看媽和婆往外擺小姑的嫁妝。繩子上還搭上了被單,有兩床從商店買回來的太平洋床單,粉色的,上邊印著大朵大朵的紅花,這是床單中的精品。其餘的十幾床都是媽織的粗布床單,有格子的,也有條紋的。按當時的標準,數量應該還是可觀的。

媽靠牆放上了一排凳子,上邊擺上了給小姑準備的一年四季的衣服,包括鞋子和襪子。衣服有單有棉,有買的成衣,也有媽手工縫的。棉衣棉褲當然都是媽一針一線縫的了。媽的手工在我們村都是數一數二的,小姑應該很滿意。

大體好像也就這些了。

媽又進灶房忙碌起來,我跟了進去。

媽昨晚就把黃豆泡上了,盆裡的黃豆一個個胖乎乎的,個頭比干黃豆胖大了很多。媽把黃豆倒進鍋裡,添上水燒火煮,說要給下午來送路的孩子準備醬豆兒。

我一聽,這可比看嫁妝有意思,就眼巴巴等著。

黃豆煮七八成熟時,盛出來,控幹水,往鍋裡倒油,再把黃豆倒進去翻炒。翻炒的過程中,媽又給裡邊加了調料面,倒了醬油,撒了鹽和味精,醬豆兒就算做成了,盛出來有大半個搪瓷盆呢。

媽用鏟子給我盛了小半碗,讓我出去吃,別在灶房礙手礙腳的。其實,端上了醬豆兒,想讓我呆在灶房我也呆不住了。

我坐在門墩上,左手端著碗,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一粒粒地捏起醬豆兒往嘴裡送,覺得好吃得不得了。黃豆在煮和炒的過程中,外邊那一層皮會變得皺巴巴的,有的乾脆直接脫落下來。我覺得皮其實也很好吃,比黃豆本身更入味。吃完後,我端著碗又去要,媽不讓我再吃了,說下午如果來的小孩多,不夠分就不好看了,有剩下的再給我吃。我只好嗍著手指,又咂摸了半天。

半下午,鄉鄰、小姑的同學就陸陸續續來給小姑送路了。

來送路的都是女人,手裡多半會牽著孩子。有人左右手都牽著小一點的孩子,後邊還跟著大一點的孩子。那時還沒實行計劃生育,每家都有好幾個孩子,四五個甚至更多。帶孩子來送路,就是為了讓孩子吃個零嘴。這個零嘴就是醬豆兒。

媽和婆忙著接待來人。婆接過來人手裡的禮物,遞上一碗水,閒聊幾句,就帶著來人看給小姑準備的嫁妝。媽就進了灶房,用早就裁好的馬糞紙包上醬豆兒,出來給每個小孩兒手裡賽一個紙包。

於是,大人就跟著婆看嫁妝,邊看邊摸,嘴裡發出嘖嘖的稱讚。還有人和媽探討床單上的花是怎麼織成的,或者棉衣袖子怎麼上上去才舒服。小孩子都是一個姿勢,左手捧著半打開的馬糞紙,右手捏著醬豆兒往嘴裡送,手和嘴很快都變得油汪汪的。大多數小孩的心思全都在吃上,也有個別小孩,邊吃邊跟在大人後邊,還想伸出小油手摸小姑的嫁妝。大人多半會自覺地把自家孩子的手打下去,擔心弄髒了嫁妝,也有些大人可能沒看到,或者看到了也不在乎,小孩的油手眼看就要捱上被子了。媽和婆心裡著急,又不好表現出來。這時候我就出面了。我跑過去,拉著小孩到院子去耍,避免了小姑新嶄嶄的嫁妝慘遭小油手的糟踐。

那年,小姑出嫁

除了保護小姑的嫁妝,我最感興趣的是人們帶來的禮物。有臉盆,有毛巾,有喝水杯子,有肥皂盒子,有香胰子,有鞋墊子,有電壺……那個時候的電壺還分鐵殼的和竹殼的,鐵殼的應該比竹殼的貴。還有人直接拿兩個雞蛋就來了。我記得數量最多的應該是鏡子。

這些東西擺在小姑房間的櫃蓋上。我趴在炕沿上看著這些東西。

我最感興趣的是鏡子。這些鏡子有圓有方,有大有小,都在櫃蓋上整整齊齊排成隊站著。有的鏡子左下角,還有紅雙喜或喜鵲登枝的圖案,看起來就很喜慶,我卻擔心這些圖案在照鏡子時照不全臉蛋。鏡子背面,還可以把自己的照片夾進去。沒夾照片之前,買回來的鏡子裡邊原本就有一張畫片,一般都是風景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鏡子後邊,竟夾著一張“女特務”。那女人很妖嬈,燙著鬈髮,畫著細長的眉毛。雖然是黑白照片,但嘴唇的顏色很深,那一定是塗了口紅的。穿的是旗袍,神情似笑非笑,是我從沒見過的一類女人,跟在電影中偶爾看到的女特務有點像,所以我叫她女特務。我把這個鏡子翻來倒去看了半天,小姑在旁邊說你喜歡就給你了。我拿起鏡子就往自己的房間跑,怕小姑反悔。我把鏡子背面的“女特務”衝著外邊,放在自己的小桌上,然後移動腳步,從不同的角度端詳來端詳去,喜歡得不得了。

很久以後,家裡來了一個見多識廣的親戚,說我鏡子背面的照片是二三十年代一個叫胡蝶的影星。我這才知道這個我暗暗喜歡的女人原來不是什麼女特務。

那天小姑收到了十多面鏡子。她自然用不了這麼多,出嫁時挑自己喜歡的帶走了幾面,其他的都留了下來。後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媽給別人家的女兒送路時,就用的是這些鏡子。

小姑的同學來送路,跟那些結了婚有了孩子的女人不太一樣。她們粗粗看一眼擺在外邊的嫁妝,就鑽進小姑的房間,和小姑嘀嘀咕咕個沒完,也不知說些什麼。她們帶來的禮物一般都是自己親手做的,比如自己納的鞋墊,上邊有各種圖案各種花樣,簡直就是個工藝品;比如自己織的毛線襪子。

送一波人走時,媽總會給小孩再裝上一些醬豆兒。送路的人一波一波地來,一直持續到天黑才結束。

第二天,天還黑得嚴嚴實實,小姑的婆家就駕著馬車來了。娶親的人吃了我家的臊子面,就把小姑的嫁妝裝上了馬車。小姑哭哭啼啼的,在隔壁三孃的陪同下,也坐上了馬車。

小姑就這樣被娶走了。

那年,小姑出嫁

清涓,中學教師,工作之餘喜歡塗鴉,散文曾發表於《讀者》、《讀者》(原創)、《西安晚報》、《燕趙都市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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