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那些林小姐送给我们的衣服……

我把那种绣着花特别美的衣服叫“林小姐送的衣服”。

为什么呢?这个梗来自三毛。

小时候爱读三毛的书,知道她特别喜欢波西米亚风,羊毛披风,格子大摆裙,只有两根带子的凉鞋等等,构成她着装的主流。但在书里她提到自己爱极了一条桃红的绣花长裙,穿了走在路上,有人问她,这裙子在哪儿买的,她就笑着答,是一位姓林的小姐送的啦。

这位林小姐,就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三毛在一个古着店里看到那条裙子,就想起了林黛玉,满心欢喜地买下,当成林小姐送给自己的礼物。

扯白||那些林小姐送给我们的衣服……

难怪张爱玲说,《红楼梦》是一本要一给十的书,我们在里面看爱与成长,看人情世故,也看服饰美学。

其实书中关于黛玉的服饰说得不多,倒是王熙凤的衣着打扮,被作者一再不惜笔力地描摹。比如黛玉初进荣国府,王熙凤以一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先声夺人,然后才见她闪耀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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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这段话我看了好多遍,对王熙凤肃然起敬,能够将这样明晃晃亮闪闪大红大绿的各种色彩统领住,艳而不俗里,还能让人看到她的“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这得是怎样的气场啊。

而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五彩缂丝石青银鼠褂”。

“缂丝”这项手艺近乎失传,它指的是在丝织品上,用丝平织出图案,不会互相覆盖,不会像刺绣那样凸起,“承空观之如雕镂之像”,有“一寸刻丝一寸金”之说,即使在清代,也非常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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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王熙凤这件衣服,衣面是五彩缂丝,衣里是银鼠皮,可谓华贵之极。这一方面是她有这个经济实力,另一方面,她年纪轻轻,就在荣国府做当家媳妇,来不得半点掉以轻心,每一件衣服,都成了她的战袍。

她有时会刻意素雅,比如与尤二姐第一次见面时头上都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掐银线的褂子,白绫素裙,好一副“贤良淑德”范儿,不这样怎么哄得尤二姐入彀?但更多的时候,她必须以昂贵的衣服壮声势,将众人“艳压”,才能顺畅地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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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缂丝还曾出现在袭人身上,那件桃红百子缂丝银鼠袄子,原是王夫人年轻时候的衣服,两人交心之后,王夫人特意取出来赏她。晴雯表示不羡慕,当然,心里是有点妒忌的,可你要她像袭人那样恭谨周到,她还真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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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就是那么一个人,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的。在第五十二回,先是看她穷凶极恶地拿簪子扎坠儿的手,又越庖代俎地要撵走坠儿,只有摇头叹息的份。

坠儿偷金子固然可恶,但人家平儿明明和麝月商量出更周全的处理方案了,你又何必横生枝节。可是,一转眼,又看晴雯不顾病中,奋勇地为宝玉补裘,再想到她的结局,又为之心生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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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裘是晴雯短暂人生里的华彩篇章,显出晴雯的仗义,也显出她的不凡手艺。那天贾宝玉出门做客,将贾母特意赏赐的雀金裘不小心烧了个洞,能干的织补匠人、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全抓瞎,晴雯拿过来一看就知道,这个要用孔雀金线界线似的界密了。

麝月说,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便说,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她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得散松松的,用竹弓绷紧,分出经纬,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终于可以乱真,一夜辛劳之后,她头晕眼黑,一头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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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贾母爱她灵巧,跟王夫人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可以给宝玉使唤得”。那份好手艺,在贾母眼中是晴雯重要加分项,对于宝玉而言,却是一份隐痛。

不久晴雯被王夫人撵出荣国府,若是这雀金裘再有所破损,谁来为他补?“广陵散从此绝矣”,那件衣服,宝玉寻常应该不会再穿了吧,免得睹物思人,也免得那一针一线的情意,在人堆里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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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慢,一件衣服制成要很久,会穿很多年。寻常人家的衣服虽然没那么华贵,也是一样值得爱惜。衣服跟人久了,会参与到生命里来,一丝一缕里,都有了情思,而不似眼下的快消品,来不及似的追赶时尚,人与衣服,还来不及熟悉,已经离散。

喜欢翻关于古代服饰的书,沈从文的那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买过好几个版本,日常里看到服饰上带着传统手工元素的姑娘,也会陡生好感。

有次在肯德基排队,看见前面一个姑娘安安静静地站着,穿着件杏色的袄子搭阔脱裤,那袄子一侧开衩,极其精致的盘扣上,镶着一只金色的核桃扣子。一下子就想起《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在黑暗中接电话: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钮子,扣了一会,也并没有扣上。”

忽然觉得这姑娘好生迷人,她端了盘子离去,我还总在人群里看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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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也不见得要披挂上身,有次去朋友家喝茶,中央空调地暖一应俱全的客厅里,摆了一只长长的疤痕斑驳的原木茶几,茶几上摆着手工蜡染的桌旗,再供一盆清馨浮动的水仙,时光也变得透明而有静气。

安妮宝贝笔下的人物原本爱光脚穿球鞋,这些年,换成了绣花鞋。我自己也曾在平遥买过一双桃红色的,张爱玲说,桃红是有香气的颜色,斯言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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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年华》里苏丽珍脚下的就是一双桃红色绣花拖鞋

我同时给我姥姥买了一双黑色,鞋头浮着两朵非常嚣张的大红牡丹,鲜绿的叶子,纹路都用金线描了,灿烂夺目。

拿回家,我姥姥非常喜欢,坐在沙发上,她笑眯眯地想像着,人家见了一定问,这是谁的手这么巧啊?给你做了这么一双鞋?她就答,是娘家的一个侄女啊。然后还要脱下鞋,把鞋底翻给人家看,看看,这针脚多细密。人家啧啧地叹着,大家各自走开。

这真是手工艺品带来的乐趣,我再三保证,决不把这双鞋的来历说出去。

但她也有遗憾,为什么不买双大红的呢?我说下次一定买,从此后我姥姥但凡听说我要出门,就托我带大红绣鞋。

我把这份心愿理解为一个老去的女人对于自己的娇宠,对于自身女性身份的唤醒与确认,而姥姥选择最放肆最喧哗的那种大红色,是因为她太老了所以她活开了,不再瞻前顾后,不再畏头畏尾,她骄傲地、平静地穿着它,那双鞋和她的岁月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让人动容的美。

如今我姥姥已经去世,我出门见到卖手工鞋的地方,还是习惯性地看上一眼,然后就想起,我那爱穿绣花鞋的姥姥,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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