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0 古風短篇小說:最毒的,是痴情

古風短篇小說:最毒的,是痴情


雲山攬月人

作者/橘文冷

年幼時,他隨母親前往孤寒寺進香。

寺中的方丈據說曾是用毒的高手,那時他曾扯著老和尚問:“世上最毒之物,為何?”

方丈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說——

最毒的,是……

古風短篇小說:最毒的,是痴情

【一】

從往昔的夢境裡醒來,他看到今晚的月亮很圓。

鍾溪雲枕著手躺在一堆枯葉上,聽見腳步聲傳來,他一下坐起,紫葉正在十步之外:“三少,深秋了,這樣要著涼的。”

她笑,嘴角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真是卿乃佳人,奈何……

“說的是。”他笑著拈下她肩頭黏著的蔓葉,“還記得古人說‘青蘿拂行衣,山月隨人歸。’小時候羨慕這吟風弄月的灑脫自在,如今才知道餐風露宿不好受。”

可憐兮兮的語調,然後如願看到紫葉露出憐惜的神情。

“三少勿憂,明日便到雲州,見了商堡主,一切問題自會迎刃而解。”她柔聲道。

沉默片刻,他忽然覆上她的手背:“我有什麼好?值得你如此待我。”

“三少——三少是我的救命恩人,紫葉不才,也曉得要知恩圖報。”

少女這麼說著,急急抽身而去。

鍾溪雲並未忽略她臉上一閃而逝的羞澀。

這樣就好,他想,紫葉對他有傾慕之意就好,這樣他就能輕鬆地操縱她於股掌——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本就是最有價值的籌碼。

拍掉身上的枯葉,他抬頭望向遠處那片燈火通明的城池。

雲州——真能一切順利?

嘆了口氣,他忽然倒地一滾,只聽“嗖嗖”數聲,一連數箭險險擦過臉頰,直入地面。

“鐺!”一聲大響,火花四濺:“三少!讓開!”

是紫葉折回,而此時隱匿在黑暗中的刺客也已現身,一行四人,都穿著黑紅相間的服色,戴著白色的面具,身法迅捷,形如鬼魅。

紫葉執刀上前,而他立刻躲到一邊——沒辦法,夢華山莊的鐘三少功夫稀鬆是出了名的,打不過自然只好躲起來。

但他始終盯著紫葉。

少女的刀法毫無任何任何累贅的花巧招式,刀刀都是致命的殺招,以一敵四依然穩佔上風。

不多時,戰鬥便告結束。

“這些人是山莊的殺手……”他看了看地上的四具屍體,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向來只接受大哥的親令。”

聞言少女面有憂色,嘴唇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

這些反應他都看在眼裡,卻沉默著,只是在心裡想——

鐘意山,是你先趕盡殺絕。

【二】

其實這個時候,夢華山莊鍾氏兄弟鬩牆之事已傳遍江湖——起因很簡單,前代莊主彌留之際有意讓三子鍾溪雲接位,然而消息走漏,長子鐘意山便先發制人軟禁了老父,鍾溪雲則亡命天涯。

如今,前代莊主已然病逝……

正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又何嘗做過什麼?然而雖是無辜,他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與幫助。

世情冷暖,從來如此。

只有商家堡是他最後一點希望了,堡主之女商玉與他有婚約……

清晨,他與紫葉在小路上策馬行進,他一眼瞥見路旁的告示:“似乎已經進入雲州地界了。”

“嗯?”紫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皺了皺眉。

“那是捉拿‘攬月’的榜文。”

雲州有大盜,號攬月。

“想不到連三少也知道‘攬月’這名字。”紫葉輕笑。

他也笑了笑,轉開話題:“到了商家堡,我為你引見。”他放鬆了韁繩,紫葉也慢了下來,這樣他得以仔細看她的表情。

“不用了。”卻見她神色一黯,策馬跑到了他前頭。

看著她的背影他不由得皺眉——紫葉武藝高強,卻不能長久為他所用……

而惋惜之餘,他另有一種難言的感覺。

當真,就此別過?

隨後入城,離商家堡還有數里的時候紫葉與他作別,他再挽留了一下,依舊不成。

目送她消失在人群裡,他牽著馬繼續向商家堡行進,靈敏的耳力卻捕捉到身後十餘步外,一直沒有消失的腳步聲。

很快,巍峨的商家堡就在眼前。

遠處揚起了煙塵,一隊人馬疾速而來,為首之人在他面前勒馬下鞍,挑眉一笑:“溪雲,好久不見。”

絳紅袍,花箭袖,青玉帶,富麗精緻的裝扮還不及商家大小姐一半的天然容色。商玉親親熱熱地來拉扯他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身後那個尾隨著自己的人終於離去。

“拿下!”商家堡的花廳上,商老爺子一聲暴喝,家丁立刻衝上來七手八腳將他捆得結結實實。

“嗯!”他剛要喊,嘴裡已經被堵了一塊破布。

“爹!”商玉驚叫,卻被商老爺子瞪了一眼,“這是關乎我商家堡生死存亡的大事!丫頭片子休要多嘴!”

一片靜默,所有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很顯然,在與夢華山莊的交好和未來女婿的性命之間,商老爺子已經做出了選擇。

夜,滿月初虧。

牢房內鍾溪雲躺在稻草上看著窗外出神,忽然門外傳來噗噗兩聲重響。

“嘎吱——”下一刻牢門竟然洞開!

“嗯!”

他詫異地看著紫葉跳進來,幾下割斷繩索:“跟我走!”說著她拽著他就往外跑。

幾乎就在他們逃出商家堡的同一時間,堡內鑼聲大作,人聲漸沸。紫葉帶著他自高牆上一躍而下。

“你怎麼來了?”他摟住她的腰,低聲在她耳旁問。

她狠抽了馬兒一鞭作為回答。

策馬向東而去——但是他們跑不了,這點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商家堡之外有十閘、七亭、三十六哨,如天羅地網一般嚴密。

所以被堡中之人逼到懸崖邊時,他並沒有太驚訝。

他翻身下馬,紫葉隨之跳下馬擋在他身前。

“你是何人?!”商老爺子立馬於眾人之前,瞪著紫葉喝問。

而她只是握緊了刀,而他留意到了商玉向自己投來的眼色,心底暗暗嘆了口氣。

不如將事情說開……這麼想著,他上前一步——

“啊!”一支短弩箭猛地自人群中射出,正中他左肩,疼痛與衝力逼得他連退幾步,一失足——

落下了萬丈深淵。

“三少!”只聽有人驚呼,隨即他的額角重重撞上了山石,劇痛之下頓時失去了意識。

【三】

一片黑暗中,最先浮現的是母親的樣子。

母親有著靈州第一美人之名,那種楚楚可憐的風致連女子見了都禁不住憐惜。就像此刻他眼前的形象——白皙的肌膚,柳眉帶翠,鳳目含情,笑語間是說不出的溫柔纏綿。

可他知道這是夢。

因為母親早已死在鐘意山的十幾服湯藥之下,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那些藥乍看是滋補佳品,但藥性特異,對於母親而言卻是穿腸毒藥。

臨死的那一刻母親抓著他的手,力道奇大,像是要傳達那種難以言說的痛。

“溪雲,怎麼不過來?”夢中的形象微笑著,向他招手。

他搖頭,退了一步……

驚而睜眼。

首先感到的是身體的沉重,鍾溪雲試著動了動手指,然後是四肢,確認手腳完好無缺之後他又動了一下。

猛地發現身上已經不是原來的衣物,他吃了一驚,一回頭卻見自己的衣服就在一邊,最上面還有一支骨笛。

頓時鬆了口氣,然後才意識到——

紫葉就在旁邊。

她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榻上睡著了,衣物也換過了,頭髮披散著,還有一點溼氣。

回想雲州的地形,他大致明白過來——崖下有深溪,所以他命大沒摔死。

可是紫葉……她也跳了下來?

抬手輕輕拂過她散在榻上的長髮,不小心牽動了肩頭的傷口,痛得他一齜牙,不禁怒氣又生。

計劃原本不是這樣,商堡主將他收押其實不過做給外面看的一場戲,如此商堡主才能以交換他為理由誘鐘意山出來一會。

夢華山莊的防守如銅牆鐵壁,只要鐘意山一直躲在山莊裡他拿他就沒有辦法,所以才定下這條苦肉計決心一搏。

然而紫葉的出現打亂了一切,當時他跟她走,是以為在出莊之前便會被抓住,動靜鬧得越大,傳到鐘意山耳中的消息也就越逼真。

卻不想最終竟引出商家堡中的暗樁,他受此一箭,險些沒了性命。

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手指輕移,已然點在了紫葉的眉心。

究竟該不該留下她……

忽然目光被紫葉的手吸引了過去,白皙的手上此刻纏滿繃帶,有些地方還有血透出來,繃帶一直延伸到袖內,不知道她身上還有多少傷。

是她護著他不被山石割傷……

傻丫頭。

最後,他縮回了手,看著她的睡顏,輕輕嘆息了一聲。

那支骨笛其實是用於召喚信鴿的。

半個月後的一天,他在林中放飛信鴿後轉回農舍,意外聽見紫葉與農家主人的對話。

“姑娘別客氣,我家受姑娘大恩,些許小事不用如此!”主人家的聲音有些惶恐,不知紫葉說了什麼,之後她的聲音也一直壓得很低,他一句都沒聽清。

但這麼一句也就夠了。

這丫頭,果然如他所想不僅僅是個……

外面的事情他已經傳書商玉全權佈置,而他身邊有紫葉相陪,似乎又回到了在雲山中躲藏的那段時光。

青蘿拂行衣,山月隨人歸。

只可惜這世上還有一個鐘意山,心心念念想要他的性命。接到商玉的第十五封傳書那天,他已準備好離開。

【四】

這時他的傷已經痊癒,但紫葉還是很驚訝:“現在外頭風聲正緊,三少此時離開實在不妥。”

他笑了笑:“飛靈境那裡有我的摯友。”

其實他是要去孤寒寺,與商玉約定的地方,此時鐘意山已經收到了商家堡放出的假消息,正帶著莊中精銳往那裡去。

聞言紫葉露出了擔憂的表情,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也知道她隱而不發的原因——這些天來她一直很小心,不在他面前提及任何與商家堡有關的事。

是恐他想起為商玉所欺而傷心……

心裡升騰起一股難言的熾熱,他忽然想既然有人願意顧念他如此,他究竟還要去爭什麼?

可一些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口。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

“既然三少想走,那便走吧。”這麼回答他後,紫葉拂袖而去。

然而次日當他走出房門,卻見她牽著兩匹馬已在等著:“不用你去,”看著她上馬,他皺眉道,“欠我的,你已還清了。”

“我知道。”她嫣然一笑,卻仍是策馬上了小路。

去往飛靈境的一路上都很平靜,或許是商家堡的功勞,也可能因為鐘意山自以為已經對他的行蹤瞭如指掌,所以撤回了那些追殺他的人。

總之順利得他幾乎要擔憂紫葉是否會起疑心,但轉念一想就算她起了疑心,甚至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她遲早會知道,知道他不是表面上那樣溫文爾雅良善可欺,知道他其實和其他的江湖人一樣,會為了生存不擇手段。

進入飛靈境的這天,又是月中十五。

白天境中已然很熱鬧,然而聽店家說晚上的廟會更要繁華十倍不止。

“想看嗎?”他留意到紫葉有些嚮往的神情。少女搖頭:“三少說笑,現在是什麼時候,怎好去那樣人多眼雜的地方。”

他笑著稱是,兩人找了一處客棧落腳。

“為策安全,我先去打探打探。”她這麼說,他也欣然給出了那個“友人”的住址。

所謂友人當然並不存在,但地址是真的,只不過他給紫葉的是多年前已廢棄的舊名。如此以她行事細緻的性情,要發現真相勢必費不少工夫了。

而那時……大局已定。

在二樓的窗邊確認紫葉離開客棧,他轉身更衣,脫下書生氣十足的寬袖長袍,換了一身皂色勁裝,看著鏡中的自己,他恍惚覺得像是脫去了一層畫皮。

只留下那個真實的鐘溪雲,血淋淋的,眉間有怒,目含兇光。

飛靈境,十五夜。

月盡浮光玉滿堂,花窮顏色馥凝香。就像白日裡店家形容的那樣,十五夜廟會,滿月光華之下大街小巷都張燈結綵,各處店家更是將鋪位都擺到了外面,十里八鄉的人都來趕這場熱鬧,街上游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嘈雜的人聲中還夾雜著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

這是紅塵萬丈中,又一個繁華美好的幻影。

可即便在這樣擁擠的人群中行走,耳中滿滿的都是各種各樣的聲音,鍾溪雲卻還是覺得這世上只有自己一個人。

不,不是覺得。而是事實上,很多年以來,他都只有一個人。

“這位公子,要不要買簪子?”提著籃子忽然湊到面前的老婦人一直眯著眼看他,“您看這做工,精細著呢……”

正想謝絕,目光卻被一支簪子吸引了過去。

銀質的,釵頭的鳳鳥造型古樸雅緻,鳳喙處嵌著一塊小指甲蓋大小的碧玉,燈火下看來青翠欲滴,熠熠生輝。

猶豫了一下,他將簪子緊緊攥進手裡。

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是拐過幾個彎後,他就走到一條僻靜的道路上——不錯,飛靈境的路,他一直都很熟。

無論今夜這裡有多麼熱鬧都好,這條路仍然還是靜靜的,因為這是通往孤寒寺的路。

所以,他很輕易地覺察了身後的腳步聲。

“三少要去哪裡?”是紫葉,她的語氣透著不悅,“孤寒寺?”

她是什麼時候發覺的呢?又跟蹤了他多久?

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轉過身面對她,“過來,我告訴你。”

然後她就真的過來了,對他毫無戒心,總有一天會成為她的致命傷。

被金針封了穴道,倒進他懷裡的時候少女的表情又驚又怒,他將她抱到隱蔽處靠牆坐著,俯下身湊近了看著她,仔細在心中描摹那眉目如畫。

“知道嗎,我們之所以會遇見,是因為那天在雲山中我布了陣法,你才會在林間迷路中了瘴氣——從一開始,我就是看中你的功夫,想要你為我保駕護航……”

紫葉瞪大了眼睛。

“你從來都不欠我什麼。”微笑著這麼說,然後他轉身離開,探手入懷,指尖觸碰到簪子冰涼尖銳的一端。

或許是有著西疆那邊的血統吧?紫葉的眸子帶著一點微微的翠綠色,就像簪子上的碧玉。

簪子其實是買給她的。

可此行兇險,結果如何他也沒有把握,若能全身而退他當然會不惜代價與她重會。

可若他回不來,那還是讓她只記得一個狼心狗肺的鐘溪雲。這樣比較好。

邁著越發堅定的步子向前而去,前方,是暗夜中的孤寒寺,寶剎莊嚴,檀煙繚繞。

【五】

刀光劍影的修羅場。

拔劍向鐘意山撲去的那一刻,鍾溪雲想到年幼時聽的那些佛經,忽然覺得自己將來一定會下地獄——在佛門淨地大開殺戒,對兄長拔劍相向。

可他豈有選擇。

“鐺——”一招過後,他與鐘意山互易地形,兩人同時刺出迅捷無比的第二劍,眼看對方劍刃將到眼前,他側身避過,手腕一翻直取鐘意山的咽喉。

僅剩數寸之遙!

“啪!”忽然有人跳入戰圈,短刀脫手,重力盪開了他的長劍。

他又受了那人一撞,一下子跌開幾步。

就在這時,鐘意山收劍後躍,乍然脫出了眾人的包圍。

他大驚失色,正要上前,卻見兄長向著那人哈哈一笑:“幹得不錯!”

話音未落,鐘意山已搶出了大雄寶殿。

“溪雲!”是商玉在驚呼,她以目光示意他做下一步指示。

“追!他逃不遠。”

他目光陰鷙地看向殿外,眾人即刻前往追擊。隨後他才回過頭來看向那個膽大包天壞他大事的闖入者——

紫葉。

他的眼中幾欲噴出火來。

“三少——”少女似乎想說什麼,但只是動了動嘴唇,什麼也沒說出來。

“溪雲,怎麼處置她?”一旁商玉在問。

他沉默。

“多少錢?”許久之後他忽然問出了這三個字,看紫葉一臉不明所以,他大聲吼道,“我問鐘意山他用多少錢收買你?!”

她只是……最後的一顆暗棋?

“你說什麼?!”紫葉一怔。

“我說什麼你不明白嗎?難道我說得不對?這一切於你不過買賣……只要有錢什麼都能做不是嗎?”一聲冷笑之後他的聲音也變得森冷起來,看著少女惱怒的樣子,他只覺得心中的憤怒更是空前高漲。

壞他大事,還一臉無辜?

於是他說:“不是嗎,攬月?”

清晰地吐出的,是雲州大盜的名字。

紫葉臉色乍然變得慘白:“你說什麼……”

“看看你的手!為盜者自幼以滾水中取物練習盜技,你也不例外!既有懷疑只要稍加查探便能知道你的底細。”他咬了咬牙,“你以為你能騙過我?”

可事實上她就是騙過了,讓他以為她只是個傾慕自己的傻丫頭,以為……

“方才,我真該將你殺了。”

他喃喃自語。

下一刻,就好像感知了他的殺意那樣,紫葉目光一凜,軟索纏上房梁,轉眼她已盪到了半空。

“溪雲?!”商玉急急喊了一聲。

他聽見了,可依然不動,就這麼看著人自天窗翻了出去。

殿中陷入了寂靜。

“真難得……你竟放她走了。”許久之後商玉才慢慢走過來。

他看了她一眼:“既知不該,為何不阻止我?”

“我哪兒敢吶?”商玉笑起來,“溪雲你生氣的時候可是六親不認,我才不想冒那個險。”

看她挑眉嘟嘴,說得煞有介事,他卻是聞言沉吟——商玉說得不錯,他並不是個易怒之人,可一旦觸發便難以控制。

而每每憤怒之時……

“走了。”嘆了一聲,他甩給商玉兩個字,徑自離開,將一片瘡痍的孤寒寺拋在腦後。

【六】

半個月後,鐘意山在夢華山莊被擒。

傷獸回巢是一種本能,他正是猜到鐘意山必會逃回山莊才故意叫手下佯裝追殺,自己則暗中回到山莊守株待兔。

如今,他大獲全勝。

“大哥別來無恙?”陰暗潮溼的地牢中,他微笑著看向被鐵鏈死死鎖住的鐘意山。

對方“呸”了一聲。

他倒是不在意這點無禮:“大哥,我有件事想問你。”

鐘意山看了看他。

他沒有忽略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那個丫頭——”咬了咬牙,“是你的幫手,對不對?”

“她怎麼了?”鐘意山挑眉。

心念微動,他露出一點痛惜的神色:“死了。”

果然下一刻鐘意山便笑了起來:“死了?看你這難過的樣子,想必很中意她?”他得意道,“老實告訴你,我和她什麼關係都沒有……只不過那天看她如此迴護與你……三弟,知道嗎,那天若沒有她這一攪和,你早已亡在我劍下。”

森冷的殺意令他不由自主地一凜,然而鐘意山言語中的惡意才是真正令人膽寒之物——他果然是故意的,那天他只是在一瞬間洞悉了自己與紫葉之間的糾葛,才說了那句極易讓人誤會的話。

可自己偏偏就中了他這離間計。

而此刻鐘意山說出實情,也只是想讓他痛悔罷了。

兄長對於他的怨恨已至於斯,對於他的瞭解更是令他心驚。此人,不可留……

“哈!”他哈哈大笑起來,“你笑什麼?!”鐘意山怒道,跟著便恍然大悟:“難道說——”

“紫葉沒有死,大哥,你向來看不起我,可終究為我所欺。”他笑得夠了,抹掉眼角的眼淚,向鐘意山深深作了一個揖,“今天到此為止,多謝大哥解惑,來日我與紫葉成婚之後再一同來拜謝大哥。”

話音未落他已大笑著轉身而去,留下鐘意山獨自在幽深牢中,如困獸一般怒吼呼喊。

之後數月,他一邊忙於整頓山莊事務一邊加派人手四處打探紫葉的消息。自從那天離開孤寒寺她便沒了蹤影,當然的,雲州的劫富濟貧的大盜“攬月”也不再出現。

這個人就好像在世上消失了一樣。

對此他憂心如焚,但眼前卻還有一樁更為緊迫的事情要解決。

他與商玉的婚約。

他心裡很清楚,與兄長之爭商家堡之所以鼎力相助,首先是因為鐘意山向來野心過大讓商家堡自覺受了威脅,其次自然是因為他與商玉的關係。

“老夫豈有不幫你,反而向著外人的道理?”記得商老爺子這般說過。

當然這只是場面上的話,商老爺子心內的算計他不是不知道——但是商玉卻是無辜的,解除婚約對她而言很不公平。

可他心中既然有了別人,再違心娶她,又何嘗公平?

所以帶著禮物去商家堡拜訪的時候,他心裡是滿滿的歉疚。

入得堡中,他本是求見商老爺子,卻被下人引到了一處從未見過的院落。

廂房內,琉璃爐中燃著他所喜愛的夢芸香,案上剛沏好的茶也是他曾經稱讚的鹿溪綠雪。

只有一個人能熟知他的喜好到這樣的地步。

“阿玉?”聽到腳步聲他便轉過身去,只見商玉眼眶微紅,“怎麼了?誰惹你?”說著他伸手想為她拭淚,卻被她避開了。

“溪雲,何必……何必如此做作?”她苦笑了一下,“真想讓我惦記你一輩子不成?”

看她形容,他瞬間恍然:“你都知道了?”

“你那樣不避人地找她,我想裝作不知道,也攔不住別人要來我這裡嚼舌根。”商玉一臉黯然,“今日你來,不就是來退婚的嗎?”

他不語。

“對不起。”

良久,也只有這三個字。

商玉終是忍不住落淚:“算了,你若心中有著別人再來娶我,那才真要和我說對不起呢。”

說著她捧過茶來。

“今日我與你飲這斷情茶,從此一刀兩斷永不相干,你再也不要上我商家堡的門!”

話語聲色俱厲,可分明是迴護之心——本來他來退婚,商老爺子必然大怒,但現在是商玉要與他絕情,老爺子也就沒話說了。

他會永遠記得今日此刻的恩情。

懷著這樣的心思,他伸手接茶——

“啪!”忽然不知哪裡來的石子兒正中商玉手腕,茶杯傾翻,茶水落地頓時冒出一陣白沫,同時發出“噝噝”的響聲。

“你?!”他吃了一驚,只見商玉一退數步,而另一個熟悉的人影自天窗躍下。

“還不快走!”竟是紫葉!

“你們走不了!”只見商玉一拍機關,數不清的毒針頓時如雨點一般向他們激射而來。

紫葉一扯連著天窗的軟索,拽著他一躍而上。兩人上到屋頂,紫葉帶路,幾下起落之後已經到了堡中的僻靜角落,一扇偏門赫然開啟著。

而直到此時堡中才喧鬧起來,顯然商玉對自己的計劃太有自信,竟忘了預先設下伏兵。

而側門之外,馬匹已在等著。

【七】

直到奔出數里之後鍾溪雲才開始感到不對。

共乘一騎,他能清楚地感到身前的紫葉在不斷髮抖,控馬的手似乎也有些僵硬,就在他意欲撈過韁繩的時候,少女的身子忽然一側,整個人摔下馬去。

“紫葉!”他驚呼著跳下,顧不得馬匹奔逃而去,趕緊上前扶起她。

只見她咬緊牙關伸出右手,手背上赫然有一個細小的黑點。

她中了毒針!

他二話不說立刻將人背起:“別怕,沒事的——”

揹著她急奔,他不斷地出言安慰。

“我會救你。”

他自幼拜在孤寒寺方丈的門下,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劇毒。他一定能救她,只要給他時間,只要一點時間!

“溪雲——”似乎過了很長的時間,背上的人終於發出了輕輕細細的聲音,“真可惡——”

“什麼?”他愣了一下。

“為什麼要為了你……落到這種地步。”少女似乎在喃喃自語,忽然她用極輕的力道捶了他一下,“停下,我想看你的臉。”

他猶豫了一下,停了腳步放下她,又將她抱在懷裡。

同時他也清晰地看到,紫葉的眉間已經染上了一層黑氣。

“該死的——”他咬牙低咒,可她看著他,卻露出了一個笑容。

“我可沒想過要為你死。”她說,向他的臉伸出手來,“我只是喜歡你。”

話音甫落,尚未碰觸到他的手便垂下了。

感覺到懷中纖細的身軀猛然變得沉重,他神情一滯,可是再看紫葉,卻見她星眸微張,那笑容分明還凝結在她的嘴角。

於是他就那麼看著她,不說也不動。

風不起,葉不落,這一刻時間似乎靜止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重雲會聚,山風南來,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臉上。

就好像從夢中乍然驚醒。

懷中人的熱度,此刻已然消散殆盡。

“譁——”大雨瓢潑而下,瞬間將他淋得透溼,而也是拜這場雨所賜,他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流淚,在嘈雜的雨聲中,號啕大哭。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的事,鍾溪雲都絲毫沒有印象。

等他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恢復回來,才驚覺時光已經過去了一年之久。

而在這一年中他顯然做了很多事——鐘意山死了,因為深知他的心狠手辣,兄長不等他動手便咬舌自盡。

這是意料中的,可他沒想到連商家堡也敗落了,一夕覆滅,震驚雲州。

而那也是他做的,那天晚上他帶著人殺入堡中,心腹說當時他周身浴血,當著商老爺子的面一劍刺死了商玉。

那一刻他恐怖的表情,讓人只能想到地獄業火中嗜殺的修羅。

可所有這一切,他不記得了。

最後的記憶,一直停留在那場大雨裡,眼前慘白的容顏,懷中人漸失的體溫,還有耳邊縈繞的,不甘的話語。

只有這些,只有她。

只有紫葉。

後來他終於記起了那個夢的最終:年幼的他在孤寒寺的大門前好奇地仰著頭,看方丈蒼老的面容滿是溝壑,混濁的眼卻有洞悉世情的悲涼。

或許對方早就洞悉了今日的結果。

那時方丈說——

最毒的,是痴情。

那會讓你捨生忘死,能夠讓你即便到了那樣痛苦的一刻,卻還笑著說喜歡。

它也能讓人永遠揹負沉重的枷鎖,再也不知快樂為何物。

就像深入骨髓的毒藥,窮盡一生,也是難解。

古風短篇小說:最毒的,是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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