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內，我一共吃了兩次緊急避孕藥。第一次，他說，親愛的，你犧牲太大了。第二次，他說，好吧。

故事時間：2007—2018年

故事地點：浙江某縣

一

十歲的一個深夜，一個人溜進我房間，摸到床邊。黑暗中，那人慢慢脫掉我上衣，開始摸我的身體。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以為是媽媽準備給我洗澡。

我還是個衣服都要媽媽幫忙穿的女孩，常常偷懶不肯洗澡。剛開始，我假裝睡得很香，任其擺佈。

過了一會兒，那人脫掉我的內褲，掰開我的大腿，用什麼東西試探我的下體。我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到一個龐然大物壓在身上，讓我動彈不得，四肢僵硬。

我抗拒，用並不鋒利的指甲死死地抓住那人的背部，企圖抓傷他。他不管不顧，摸了幾下我那還未發育的乳房。我想哭，卻哭不出聲，只能低聲地喊叫：“媽媽，媽媽……”

他停下來，低聲喚了一聲：“妹兒。”似乎企圖安慰我。是個陌生的男聲，我反抗得更劇烈，拼命劃拉他的背，邊抽泣邊喊著：“媽媽，媽媽……”最後，他從我身上離開，往側門逃走。

我全身赤裸呆坐在床上，大腿因掙扎而隱隱作痛。我以為自己被強姦了，第一個念頭是去死，想爬到三樓，從樓頂跳下。可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怕疼，不敢這樣死。隨後我把風扇得電線繞在身上，希望自己被電死，很久之後，我還活著。

害怕那人還會回來，我把燈打開，給自己壯膽。我以為家人可能聽到動靜會來保護我，可是整夜過去，都沒有人來。

那個不眠之夜，我腦子分裂出兩個人格：一個我受盡凌辱；另一個我想用其他事物彌補自己不完整的身體。

第二天，家人發現錢被偷。家鄉所在的農村，經常有人偷雞摸狗，各家各戶被偷了也只怪運氣不好，沒人報警，也無處討公道。

媽媽看我失魂落魄，問我怎麼了。那一刻，我非常想告訴她自己被小偷強姦了，但我沒說。媽媽曾經說過，女孩最重要的是“完整”。

父親發現二樓窗戶有個腳印，窗戶沒有裝鎖，小偷應該是藉著廚房的屋頂爬上來的。父親牢牢粘實了那扇窗，此後再也沒被打開過。

偶爾聽說有人家遭了賊，晚上聽到家裡的狗叫喚時，我會馬上起身去檢查那扇窗戶。有一次夜裡，狗叫聲驚醒父親，看見一個小偷正在撬門。父親大吼一聲，小偷飛快逃竄，父親拿著一把掃帚追出去，但還是讓他逃走了。

二

向死而生，使我擁有比常人更能忍耐的性格。為了掩蓋自己內心巨大的恥辱感，我拼盡全力想要比別人出色。

我不再貪玩，每天放學回家就開始做作業，直到天黑。從初中到高中，我成績都非常優秀，沉浸在學習中似乎能治癒我的傷痛。我成績突飛猛進，家人對我期望越來越大，這種期待也使我得到一些安慰。

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卻沒有任何談戀愛的念頭，因為那個十歲受辱的人格常常跳出來，令我自卑、沒有安全感。“我不配擁有幸福，不配被愛。”我對自己說。

考上一所重點大學後，我成績排在年級第一，那根緊繃的弦稍稍鬆緩了一些，也有些了自信。一個同班同學開始追求我，糾結了很久，我擊敗自卑，終於邁出那一步，接受他。

但很快，我從被追求的位置跌到女僕的地位。這一切，從男友一句“請向我證明你的愛”開始。我不能忍受自己不優秀，“愛一個人”也要做得出色。

陪伴，照顧，不索求，任由他對我予取予求。時間被完全佔據，沒有其他朋友，我不在乎；成績也變得一落千丈，我也不在乎。

可他似乎對此習以為常，甚至變本加厲地挑三揀四，惡語相向，使用冷暴力。我以為這是愛情的必經過程，覺得越被否定就應該越努力。直到我崩潰，經常哭泣，他也只是無動於衷地看著我，問：“有什麼好哭的？”

大三時，我意識到這段愛情是失衡的，提出了分手。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鬱鬱寡歡。習慣被控制後，忽然閒下來，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之後一個室友陪我跑步，每天十圈，我瘋狂向她傾訴、痛罵前男友，把兩年來的委屈統統傾瀉出去。

三個月後，我瘦下十斤，內心也獲得了一些安寧。我開始重振學業，業餘時間去打工，半年後我以年級第九、面試第一的成績保研。

一年後，我遇見了第二任男友。他英俊陽光，身體強壯，還熱愛攝影和哲學。大學四年間，他徒步旅行走一萬公里，還考上了一所985大學。他所過的四年大學，都是我所夢想中的樣子。在我心裡，他就是像一座黑暗中的燈塔。

我偷偷問別人要來他的聯繫方式，我們會偶爾聊天，透露近況。我總是積極熱情，而他總是忙碌神秘。他經常去全國各地採樣出差，還不忘在百忙之中用膠片相機記錄風景。

又過了一年，我去他所在的城市參加學術會議。晚上約他見面，和他睡在了賓館裡的同一張床上。

早晨起來，我發現自己的內褲有淡淡的血跡。我欣喜地和他說：“我褲子上有血！我褲子上有血！我褲子上有血！”

他看了我一眼，說：“哦”。

我終於意識到，十歲那年自己並沒有失去貞潔。只是在那一刻，我又失去了。

三

儘管他有些冷淡，但我對他心存感激，是他幫助我解開了自己的心結，讓我和十年前的自己握手言和。

剛開始，他把相機借給我，讓我學習拍照；給我買書、鋼筆，教育我要好好學習、提升修養和學識。他帶領我看到了更遠更大的世界，認識哲學，攝影和探索科學真理的樂趣。

因為是異地，他又很忙，我們很少見面，只能每晚視頻。他說在熬夜加班，我偷偷給他點份自己都捨不得吃的水果外賣，一兩百元錢，夠我吃一個月的水果。他說晚上睡不好，我趕緊去給他買自高級枕頭。

他需要什麼，我總想立刻給他最好的回應。那時正讀研的我，一個月工資一千一元錢，學校發六百補貼，實驗室導師發幾百。

有時我會坐一天火車去見他，累一整天、餓著肚子，卻覺得開心。我以為跟他在一起，一定不會再受過去那樣的傷害了。我天真了。

三個月後的一天下午，我和他吐槽起自己的科研實驗不順利。他沒有鼓勵，反而開始尖銳地指責我：“學習不認真，科研態度不嚴謹，水平太差。”

我以為他心情不好，撒嬌地說：“人家就是想讓你安慰一下，都不行嘛？”

他回了一句“貪婪使人醜陋”，便不再理我。

他開始冷落我，變得不耐煩。見面時，他會直接指出我的缺點，嫌棄我穿得沒有品味，妝化得不自然，點的菜不好吃，訂的賓館隔音太差。我慌亂，一直以來我都懼怕矛盾也不會處理矛盾。我習慣了低姿態，怎麼也強勢不起來，被指責也只會默默冷戰一會兒，然後主動和好。

半年內，我去過他的城市找了他兩回。每次矛盾之後，我反而對他更好，想盡辦法維護這段愛情。這兩次，因為他沒有做安全措施，我不得不吃緊急避孕藥。

“腦殘，好好學點東西吧，像你這樣低俗，我真不敢想象今後還要帶你認識我的朋友們。他們會怎麼說我啊。我可不是關心你，是怕你以後會害慘我。”面對他的批評，我越來越不自信，開始懷疑和否定自己。

為了不說錯話，我不敢和他聊天，怕暴露自己不那麼充實的生活，也不敢發朋友圈。為了取悅他，我開始努力學習性愛姿勢。我戰戰兢兢，怕一做錯事，就會失去這份愛。

有時見面時，我試圖吸引他注意，吃一口菜，說：“真好吃啊。”

“別作，我最討厭賣萌撒嬌的嘴臉了。”他說。隨即我閉上嘴。

回到賓館，他像換了個人似的，開始對我甜言蜜語，抱著我說喜歡我。該做的都做完了之後，他呼呼大睡。

聽著他的呼吸聲，我一個人在黑暗中沒有睡著，呆呆地看著陌生的天花板，那種陌生和窒息感好像似曾相識。

我用被子裹緊自己，突然有一種被強姦的感覺。那以後，每次和他在床上，我都會產生這種感覺。

四

七夕節那天，我花大半天時間把和男朋友的合照拼成愛心圖，作為小禮物送給他。

晚上十一點多他才忙完，我躲在廁所裡和他視頻。電話那頭如往常一樣沉默少言，我不停地製造話題，打發時間。

終於，我鼓起勇氣，開口問他：“你是不是就想玩玩我啊？”

“是，我就是想玩玩你。”

我愣了幾秒，淚水在眼裡打轉，眼睛一眨，大顆大顆的淚珠不爭氣地滾落了下來。

“那好，既然都是成年人了，我也不會怨恨你。”我像他一樣，輕描淡寫地說。

“你可以恨我 。”

我哽咽了一會兒，把臉從視頻鏡頭挪開，眼淚又不停地流了下來，我趕緊擦掉。

“還有別的事嗎，我手機快沒電了。”他問。

我搶在他關機前說了句：“好，分手吧。”我關掉視頻。

兩分鐘後，我的QQ、微信和電話都被他拉黑。我望著手機，腦子一片空白地坐了很久。

“我為什麼不愛自己呢？有多少被性侵過的女孩，都像我一樣不愛自己呢？為什麼總是乞求別人來愛我呢？”我不斷問自己。

在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童年松子因缺少父愛出現心理缺陷，一生渴望被男人愛。她原本是一位美麗年輕的音樂教師，經歷數次的暴力和被拋棄，最後自暴自棄，變成一個又胖又醜又骯髒的老女人。在她心中，被別人愛，甚至超過了愛自己。

跟她比起來，我仍是幸運的。我有愛我的爸爸媽媽，有一群從不離開的朋友。我年紀輕輕，皮膚白嫩，身體康健，還熱愛運動。讀完研究生，我可以憑自己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對松子、那些和我有同樣遭遇的女孩說：“無論遭遇什麼，都要好好愛自己啊。”

作者林小婷，研究生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真實故事計劃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