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苏秀:我撞进了翻译片组

苏秀:我撞进了翻译片组

苏秀老师工作照


我撞进了翻译片组

说我是一头撞上了好运,因为我到翻译片组去工作之前,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翻译片。只是由于上影厂的柏李老师跟我说:"你已经结婚了,别到北京去读书了,(因为我已经考取了北京表演艺术研究所,即北京电影学院前身)到翻译片组去工作吧。"当时,我对翻译片一无所知,觉得反正也是做演员嘛,去就去吧。那是1950年9月7日,我女儿周岁生日。我真是一头撞进了翻译片组。

说我撞上了好运,因为我这一生都在做我所喜爱的工作。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工作,一个为中国老百姓需要的工作。

但是我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认为的。那时演员组的人员良莠不齐,有的大学毕业,有的根本没什么文化;有人在解放前演过话剧,有人完全没受过任何专业训练。我猜想那时的电影局领导,大概也不知道配音演员应该具备什么条件。因此我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不过,我感到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高水平的外国电影,应该在这里好好学点本事,然后到故事片去学做导演。所以我还是安心地留下来了。


苏秀:我撞进了翻译片组

上世纪六十年代上译的伙伴们,在梵皇渡路618号老厂院子里


前排左起:李梓、潘我源、苏秀、刘广宁、赵慎之、张同凝、王颖

后排左起:胡庆汉、于鼎、富润生、毕克、尚华、程引


好在那时故事片任务不多,我们的组长陈叙一凭着他解放前在"苦干剧团"的老关系,请了大量台词有造诣的故事片演员来参加配音工作。像舒绣文、孙道临、高博、卫禹平等等。再后来还有张瑞芳、温锡莹、林彬、中叔皇、程之等等很多人。他们让我见识了什么是举重若轻的表演,什么是表面平淡却富有张力的台词功夫。这使我感到像这样的演员才是合格的配音演员。我还得加倍努力。

译制工作原来如此美妙

配音演员是个有着特殊魅力的工作。因为任何其他演员都不可能像我们那样扮演那么多的角色。一位话剧演员一年能演两三部戏也就差不多了吧。一位电影演员最多也就接拍三五部吧。有谁能像我们这样每年可以扮演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角色。一会是乞丐,一会是国王,一会是贫民,一会是贵族,一会是个温柔淑女,一会又成了无耻荡妇,一会是流氓、无赖,一会是学者、革命家……谁能经历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

真正让我有了自己非但不是大材小用,而是要做好工作,一辈子都学不完的感悟,是从我做译制导演开始,大约在50年代中期。那时,不但有拍得很棒的苏联片,像《白夜》《白痴》《带阁楼的房子》等根据俄罗斯名著改编的影片;还有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一些作品,如《偷自行车的人》《警察与小偷》《罗马11点钟》;法国影片《没有留下地址》《勇士的奇遇》;西班牙影片《影子部队》等等;以及根据英国作家狄更斯小说改编拍摄的《孤星血泪》《老古玩店》《雾都孤儿》和东欧进口的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影片:如捷克拍摄的心理片《狼窟》,匈牙利的讽刺喜剧片《十块美金》,多个国家拍摄的反法西斯影片:捷克的《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波兰的《华沙一条街》,保加利亚的《穷街》《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等等,等等……

这些影片像打开的一扇窗,让我看到了世界上很多国家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们,各个不同的生活侧面。为了让中国老百姓也能通过这扇窗,看到这个多彩的世界,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帮助中国观众消除语言隔阂。尽可能做到,使中国百姓看译制片时,感到就像外国演员自己在说中国话。或者像《少林寺》导演张鑫炎跟我说的"看内地的译制片,就像我看懂了原片一样。"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深刻地理解原片,原片想要告诉观众什么,它是用怎么样的方法讲述它的故事的。这就要求我们光看懂影片还不行,还要知道发生这个故事的社会背景。如果我们不知道沙皇统治下俄国社会的腐朽,又如何能体会到俄国农民的苦难;俄国知识分子的郁闷?如果我们不知道纳粹集中营的种种酷刑,又怎能理解犹太少女所感受到的极端恐怖?而我们所接触到的影片,从内容到形式,却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的。

所以说,我们有多少知识也不会嫌多,对于工作要求于我们的而言,我们读多少书也永远是不够用的。因此陈叙一厂长(1957年翻译片组转为上海电影译制厂)要求我们平时就要注意知识的积累。要读外国小说;要读古典名著;要关心时事,因为说不定今天的新闻,明天就可能成为电影的内容。如表现意大利黑手党的《教父》,表现细菌战的《卡桑德拉大桥》,表现古巴革命家格瓦拉的影片《格瓦拉》……只有了解影片故事产生的社会背景,才能更准确的掌握人物的行为逻辑。如《卡桑德拉大桥》中,中情局的麦肯齐上校,为了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不管列车上要死多少人,也不能让细菌研究的消息泄露出去。这是他的工作。再如,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日本,麻风病还是不治之症。所以《砂器》的男主人公和贺英良知道,一旦去认了患有麻风病的父亲,他做为钢琴家的前途就可能被毁了,因此他无论如何不能去见父亲,尽管从他的音乐中,可以感到他是多么想和父亲相见。如果故事发生在今天,麻风病已经不是绝症。和贺英良也许就不会感到那么大的压力,也许就不会成为杀人犯了。


苏秀:我撞进了翻译片组

老陈为了让我们做译制导演的,能更好地与翻译沟通,要求我们最好能学一点外文。我在东北读中学时,学过一些日文。五十年代因为进口的都是苏联片,又学了点俄文。六十年代又在夜校学了一年英文。虽然每样只学了一点,确实对工作有一定的帮助。例如,日本片《华丽家族》中的管家相子,她不过是这家主人--阪神银行的总经理的情妇,可她要冒充贵族,常常使用日本皇族的语言。这在中文里是没办法表现的。但是我感受到了她这么说话的韵味,就在为她配音时适当的加了一些"装腔作势"。

因为学过一些俄文,我知道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分阴阳性,在《古堡幽灵》的工作中,当要买古堡的资本家问"那老太婆怎么样?"时,大家都感到非常困惑,他要买的是古堡,问老太婆干什么?我忽然想到了德文是否也像俄文一样,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分阴阳性?得到了翻译肯定的回答,终于恍然大悟,他问的是古堡啊。

在我为莎士比亚名著《李尔王》做口型本时,儿子看到被挖去了双眼的父亲,说了一句"哦,我亲爱的眼睛!"我怎么也无法理解,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翻译说:"苏老师,这句英文你也看得懂啊"。果然,那是一句非常简单的英文"Oh. my sweet eyes."可是我知道,在英文中有些短语常常有另外的含义。於是我要求翻译再去查一查辞源,翻译终于查到了,这句话还可译为"哎呀,我的天哪!"

在我们这样掰开揉碎了解读原片的过程中,也是我们学习提高的过程。从工作中,我们领略了各国的电影编导们是怎样表达他们对生活的感悟的;如日本影片《砂器》是用钢琴协奏曲的形式来表达主人公内心的矛盾和痛苦的。而法国片《虎口脱险》竟然用闹剧的形式来讲述二战这么严肃的主题,真是别开生面。也见识了各国的演员们是怎样塑造他们的角色的。因为,我们有很多机会能和各国表演艺术家共同创造一个角色。

如我在《为黛西小姐开车》中,为奥斯卡影后杰西卡·坦迪扮演的黛西小姐配音,为另一位影后《印度之行》摩尔太太的扮演者佩姬·阿什克罗芙特配音;邱岳峰为几乎所有的卓别林影片配音;毕克为绝大多数高仓健的影片配音;李梓、曹雷分别为《美人计》和《爱德华大夫》的女主角英格丽·褒曼配音;刘广宁为《生死恋》中的栗原小卷配音,为《魂断蓝桥》中的费雯丽配音,为《苔丝》配音;童自荣为《佐罗》的扮演者阿兰·德隆配音……我们的工作场所,也是我们的大学课堂。尽管那时,我们的待遇微薄,设备老旧,可我们厂就是一座充满创作氛围的艺术殿堂,我们享受着创作的快乐;也享受着有所追求的快乐。

译制片的第二春

国门大开的同时,外国影片也如春潮一般涌了进来。英国的、日本的、美国的、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奥地利的、印度的、墨西哥的……全世界的影片都呈现在了中国观众面前。有些影片简直家喻户晓。那时,有谁没看过《追捕》?有谁没看过《佐罗》?有人竟把《虎口脱险》看了十遍。还有人把孙道临配音的《王子复仇记》和邱岳峰、李梓配音的《简·爱》当成了学习台词的教材。就连在联合国工作的年轻翻译也在研究陈叙一翻译的剧本,对他在《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神来之笔"悠着点儿"赞叹不已。


苏秀:我撞进了翻译片组

除了一般观众的青睐,有些影片对我国的文艺工作者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如我国著名女导演账暖忻就曾说过"在电影学院学习时,是看着新现实主义的影片走过来的。"所以在她的处女作《沙鸥》中,确实有很多新现实主义的元素,如实景拍摄;不使用专业演员;追求纪实影片的风格等等。我认为,张艺谋也是很受了这些意大利作品影响的。如他的《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

上海女作家程乃珊说,从五十年代开始,当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时,就自己买票去看译制片了。甚至到今天,她还能如数家珍般的讲出那些影片的镜头。她还记得保加利亚影片《穷街》的最后一个场景。远征归来的战士,望着正在晾晒被单的爱人。那白被单上,映衬出爱人苗条的剪影,那么美,那么令人感动。她因此把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也取名《穷街》。她说"没有译制片,我就不可能成为一个作家。"当八十年代,她带着和她当年差不多年龄的女儿,重新走进电影院时,指着银幕上我们这些配音演员的名字,告诉女儿,"妈妈就是看着这些人的配音长大的。" 她说"看到这些名字,真有重逢故人,别来无恙的感觉。

学法语出身的张露佳,毕业后又在法国留学、工作八年。她熟知,法国人说英语和美国人、德国人说法语的口音,她说:"我本以为这在译制片中,是根本无法表达的。可是在《蛇》的配音中,尽管大家说的都是标准普通话,却能让人感到,谁是苏联人,谁是德国人,谁是美国人,他们的气质是不同的。所以她在配音网上写了一篇文章《译制片叫板原片》。她简直把我们的配音说神了。

可以说,我们也为国家争得了荣誉。朝鲜电影代表团看了我们配音的《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惊喜地说"你们从那里找到的演员,都跟我们的演员声音那么像 。简直就像我们的演员自己在说中文。"

《追捕》的女主角中野良子,完全没想到竟然有那么多中国观众熟悉她。所以她非常感谢中国的配音演员,使她在中国有那么高的知名度。她到处都说"我是真由美",而不说自己本来的名字中野良子。

另一位日本演员高仓健,非常满意毕克为他的多个角色配的中文对白。他主演的《铁道员》,特别提出想请毕克为他配音,可惜那时,毕克已经病重住院,无法工作了。后来当高仓健听到毕克逝世的消息时,还深情地寄来了唁电和冥香,希望把他的冥香能在毕克的灵前点燃。


苏秀:我撞进了翻译片组

毕克和高仓健合影


无论是《佐罗》的扮演者阿兰·德隆,还是《爱德华大夫》的扮演者格利高里·派克看了我们的配音影片,无不对把他们介绍给中国观众的配音演员表示深切的敬意。


丰厚的回报

我们的精工细作,不仅在当时赢得了无数观众对译制片的热爱。即使在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仍然有各个年龄层次的观众是我们忠实的影迷。他们还成立了"中国配音网",把分散在各地的配音爱好者聚拢在一起了。当2004年施融(《希茜公主》中为弗兰茨配音的演员)从美国回沪探亲时,我们为他举行了一个"网友见面会",想不到竟有远道从河南、天津、大连、深圳、南昌等地赶来的,而且,还有从英国、法国、美国、德国发来的短信,来了解聚会的情况。真使我们感到受宠若惊。


苏秀:我撞进了翻译片组

还有很多网友,以收集我们配音的碟为乐事,把这些碟当成宝贝。而有些小青年就是因为看了那些碟,才成为我们年轻一代影迷的。前几年我生病住院,病友们认出了我,纷纷表示看过我们配音的那些电影,还热心地打听刘广宁现在哪里,李梓怎么样了……我说"谢谢大家还记得我们。"一位跟我年纪相仿的病友说:"我们从来也没忘记过你们。"

正是由于观众对我们的怀念,才促使我提起笔来写《我的配音生涯》。签名售书那天,我还担心没有多少人来,可是大厅里排队买书的队伍,已经从厅里排到了楼梯上,又从楼上绕回了厅里。看到这种景象,我觉得我这辈子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已经得到丰厚的回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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