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吏部尚書何知敬家走水了，火光伴著煙霧，瀰漫在濃稠的夜色之中。御林軍趕到時，火勢已經大到根本進不去人，只能眼睜睜看著亭臺樓閣化作飛灰。
斷壁頹垣中，一陣哭聲傳來，淒厲無比，但前來清理廢墟的御林軍卻好像沒聽見，顧自查探著有無生還者。
發出悲鳴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雙眼通紅。
“不許哭！”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傳入了男孩的耳朵。抬眼看去，那人一身黑袍，面黑如炭，嚇人得緊。於是男孩發出了更為淒厲的尖叫：“鬼啊！”
2
“我不是鬼，你才是鬼！”那人瞪了男孩一眼。
男孩愣住了，迷茫的雙眼掃向了身邊，才見自己被一位燒得不成人形的婦人抱在懷裡，早已死去。
“我……我死了？”男孩訥訥地看看婦人，一聲“娘”出口，又要開始哭嚎。
“我說了不許哭！”那人一巴掌拍在了男孩頭上。
男孩被嚇到了，片刻後怯怯地發問：“你是誰？”
那人嘴角動了動，好像是在笑，卻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我是黑無常。”
“小八，走了。”不遠處隱約傳來聲音，黑無常聞言拎起男孩，朝著聲音方向走去。
男孩不住地掙扎卻是無果，直到被帶到了一個白面書生面前才雙腳落了地。白面書生笑吟吟地走近男孩摸了摸他的頭：“別怕。”人畜無害的笑容讓男孩頓時不怎麼害怕了，小心翼翼地問，“你……你又是誰？”
男孩頭上又被黑無常給了一巴掌：“我是黑無常，他自然是白無常，笨死了。”男孩淚眼汪汪地跑到了白無常身邊，喃喃道，“我明明是燒死的……”
3
白無常無奈地笑了笑，不知從哪變出來了一串糖葫蘆遞給黑無常：“好久沒吃了吧，別和小孩鬧脾氣啦。”
黑無常接過糖葫蘆，臉色緩和了不少，砸吧砸吧就吃了起來。黑無常吃著糖葫蘆，白無常拉著男孩，慢慢悠悠地走在黃泉路上。男孩嚥了咽口水，有些饞了。
“你是鬼魂，吃不了的。”黑無常有些得意地衝男孩搖了搖糖葫蘆，很是嘚瑟。
然而，人一旦太嘚瑟，就容易摔絆子，鬼差也是如此。男孩的肩頭忽然出現了一個黑印，身子一輕就要被一股強大的拉力帶走。黑無常立即擲出糖葫蘆，打向了男孩身邊的一片虛無。
虛無中漸漸顯出個形來，原來是隻面目猙獰的惡鬼。
4
“八爺，好久不見啊。”惡鬼嗤嗤地笑了起來，目光卻貪婪地注視著被黑無常護在身後的男孩，舔了舔嘴唇，“好新鮮的鬼魂啊，三百年沒吃過了，真是饞啊！”
“冥獄司怎麼當的差，居然讓你逃出來了！”白無常並肩與黑無常對上了惡鬼，將男孩護在了身後。
“七哥，和他費什麼話，打了再說！”黑無常卻是急性子，甩著鎖鏈便朝惡鬼打將過去。惡鬼與黑白無常頓時打做了一團，男孩瑟瑟地躲在一旁。
不知惡鬼得了什麼機緣，法力竟比三百年前被二鬼差抓時更精進了，隱隱竟有壓著黑白無常的意思。一個不留神，惡鬼竟撲向了男孩，黑白無常皆是來不及阻擋。男孩嚇得呆了，要看就要淪為惡鬼盤中餐，不料一個身影卻擋在了他身前，生生受了惡鬼一擊。
“姐姐！”黑無常吐血倒地，男孩哭喊著抱住了她。
5
黑無常的傷勢本不是太重，只是牽動了陳年舊疾，那如跗骨之蛆的火焚之疾，遂暈了過去。
漫天的大火在黑無常的眼前蔓延開來。灼熱、疼痛、哭嚎、絕望……她站在火裡，看著身邊面目模糊的人一個接一個被烈火吞噬，瀰漫出鋪天蓋地的悲意。這樣的場景，她早已夢見過無數次，習慣，直至麻木。
見黑無常受了傷，白無常立時怒了，連連發力將惡鬼打了個灰飛煙滅。黑無常昏了過去，男孩哭地傷心，沒注意到惡鬼消失前以一種複雜的神色看著白無常，似乎想要申辯什麼。
白無常蹲下身心疼地將黑無常擁入懷中，似有一絲愧疚一閃而過，隨即他握住了男孩的肩膀，認真道：“你想不想救她？”
男孩用力地點著頭。白無常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好孩子。”
6
白無常取了男孩的一縷心頭血餵給黑無常。男孩也暈了，與黑無常並排躺到了一起。白無常緊緊地抱著黑無常，掃向男孩的目光卻是冰冷淡漠。
黑無常本困於烈焰之中，卻不料天降甘霖，撲滅了猙獰的火舌。她全身都溼透了，灼痛之意盡散。
黑無常緩緩睜開眼，見自己在白無常懷中，頓時有些羞紅了臉，雖然黑得實在看不出來。她又轉頭去看身旁的男孩，皺起了眉，居然還是受傷了嗎？
白無常見狀又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柔聲安慰道：“他沒事，一會就醒了。”
黑無常安了心，旋即又羞又喜，縮在白無常懷裡悶悶道：“七哥，你要把我勒死嗎……”
7
男孩不久便醒了，看著活蹦亂跳的黑無常，小臉上滿滿都是笑意。一路歡愉，黑白無常與男孩很快便到了奈何橋邊。
“好孩子，喝了孟婆湯，前塵往事都忘了，下輩子投個好胎。”孟婆是個很慈祥的老太太。
男孩端著孟婆湯，不捨地看著黑白無常。
不知是不是男孩眸中的關切太過真誠，黑無常竟也生出一絲不捨來，手卻不自覺地要衝他的頭招呼去，最終還是不輕不重地揉了揉他的頭：“下輩子投個好胎。”
男孩笑著點點頭，端碗一飲而盡，不消片刻便成了渾渾噩噩的魂魄。白無常讓黑無常好好休息，自己領男孩去投胎便可。黑無常自然是樂得清閒，就在奈何橋邊和孟婆閒聊起來。
8
其實也沒什麼可聊的，都是迎來送往的活計，看的都是悲歡離合。眾生皆苦，輪迴宿命，看得多了，越發覺得沒意思。
“那孩子下輩子是什麼胎？”東扯西聊，黑無常不知怎麼就想起了男孩，她知道這些事孟婆會掐算便隨口問道。
孟婆一邊捏了個訣想著不過小事。然而，她的眉頭忽是一緊，一連捏了幾個法訣卻是皆算不出來。黑無常見狀有些緊張，便握著孟婆的手問怎麼了。這一下恰好叫孟婆切到了她的脈，頓時疑惑道：“你的病竟好了！”
黑無常還一頭霧水，孟婆卻眉頭顫了幾顫，腦子飛速地轉了起來，最後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都是命啊。”
9
黑無常越聽越糊塗，一個晃神便撞上了奈何橋畔的三生石，腦袋一陣疼痛。伴隨著疼痛的，還有鋪天蓋地的回憶……
在她沒成為黑無常前，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雖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卻是一家其樂融融。然天降橫禍，一日強盜衝入家門，殺人搶劫放火。一把火，讓她全家送了命。她怨念太深不願投胎，許下誓言成為鬼差，閻王便答應她讓那強盜永生永世不得善終。
鬼魂在投胎前要喝孟婆湯，鬼差也不例外。忘卻前塵往事，才能踏踏實實為地府辦事。那場火不僅奪走了她的家人，葬送了她的記憶，還給她留下了火焚之疾，以及一身焦炭般的皮肉，她本也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子。
10
過往一切都記起，強盜的面容逐漸與男孩的模樣重疊在了一起。黑無常卻發現，自己竟再生不出那刻骨銘心的恨意。
孟婆繼續道：“閻王昨日同我說，幽冥府裡鬼差生平的卷宗好像被翻看過，我猜是你七哥。”
無須孟婆再多說，黑無常已明白了個七七八八。自己的火焚之疾難以痊癒，是因為怨念不散，必須以怨念源頭為解。只有男孩心甘情願獻出的心頭血，才能解她的火焚之疾。
“你七哥一向視你如命，想來肯定是不會放過你的仇人的，那男孩的命數我算不出來，極有可能是要入湮滅道。”
一入湮滅道，即灰飛煙滅，徹底消散於三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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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無常心急如焚地朝著往生司飛奔而去，七哥私自處決魂魄，被閻王知曉定要灰飛煙滅的，她不能讓他為自己犯下如此大錯。或許，她也不想讓男孩灰飛煙滅。
趕至往生司，黑無常便見白無常果然正領著男孩走向湮滅道，忙厲聲喝道：“七哥，住手！”
已經忘卻了前塵的男孩傻傻地便要自己走入湮滅道，黑無常忙衝過去將他攬入懷中。
“小八……”白無常沉著臉看著黑無常。
“七哥，我都想起來了。他已經贖罪了，況且這麼多世過去了，早已物是人非。”黑無常將男孩護在身後。
白無常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說什麼便轉身離去了，背影看著很是蕭索。小八，你知道，七哥為了你，做什麼都是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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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我現在只想和你好好的。”黑無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羞意，“我……我們做一對鬼差挺好的。”
白無常聞言先是愣住，旋即便轉過身衝回來將她緊緊攬入懷裡。
許久，黑無常笑道：“七哥，惡鬼是你放出來的吧？”
“你知道了。”白無常有點不好意思。
“現在想明白了，你我二人怎可能打不過惡鬼，定是你放水了。”黑無常輕笑道。
“他竟敢真傷了你，我讓他灰飛煙滅了，你放心。”白無常悶聲道。
黑無常不再說話，只是貪婪地感受著懷中的溫暖，笑意蕩了開來。
一旁的男孩雖不知發生了何事，卻覺著一黑一白相擁的一幕甚是可喜，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恨一個人，不如愛一個人。
仇恨可以被漫長的時光消磨，愛卻能夠長久留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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