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貧富階層之爭,是當下世界影壇的熱門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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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熱,又平,又擠”,是當今地球村的基本特徵。


一方面,這是指人類文明儘管達到前所未有的繁榮,然而其代價卻是人口劇增、資源不足、環境惡化,於是文明衝突、地區衝突、群體衝突此起彼伏,而這種種矛盾,究其根本,都是源於對物質資源的爭奪支配,換言之,它們本質上就是冠以各種名目的貧富鬥爭


而另一方面,“又熱又平又擠”又是在說,全球一體化,五大洲早已同此涼熱。在今天,地球村村民的個人生活裡,不是安卓就是蘋果,不是耐克就是阿迪,不是鋼鐵俠就是蝙蝠俠……即便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從中到外,由東到西,人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就連我們常常覺得既蹩腳又落伍的中國電影,其實也在和世界共振。


最近一年,中國電影裡最火爆的一部是《哪吒之魔童降世》,而最黑馬的一部是《誤殺》,其實兩部影片,故事核心都是圍繞階級出身及反抗做文章。前者的雙主角哪吒和敖丙,互為鏡像,既是魔族又是仙族,天生揹負出身所賦予的是與非,不停“認命”又不停“抗命”;而後者則是貧下中農勇鬥地主惡霸的新時代復刻版,記錄了工薪小人物單挑權貴狠角色,甚至進而催生了一場反壓迫起義的傳奇。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新版《哪吒》動畫創造了票房奇蹟

最近一年國際影壇最風光的當屬韓國片《寄生蟲》和美國片《小丑》,前者破天荒拿到了戛納金棕櫚和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大滿貫,是當之無愧的世界年度電影;後者不僅票房爆棚,話題不斷,還作為一部好萊塢出品的超級英雄大片斬獲了威尼斯金獅獎,大大拓展了被視為小兒科的漫改電影的地位和戲路。而且,好巧不巧,這兩出好戲,也是拿階級矛盾做文章。


這當然不是中外電影工作者們開了同一場頭腦風暴會議之後的成果,而是瀰漫在全球的全民級焦慮,通過不同電影人的鏡頭,齊頭並進揮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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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殺》和《寄生蟲》尤其值得對比辨析。這兩部影片甚至可以共用一個劇情梗概:一戶四口的窮人,偶然和有權有勢的富人一家產生了交集,沒成想卻釀出了一起慘案,兩個家庭全都分崩離析,到了最後,窮爸爸就此身陷囹圄。


而且,這兩部影片還有一個核心元素也完全相同:窮人一家集體上陣,以絕佳的演技,上演了精彩的騙術大戲。這不僅是兩段流暢華麗而且懸念疊生的段落,而且還都示範了當今世界影壇的一種新時尚,即在影片內部向“電影”致敬、向“電影史”致敬、向“電影工業”致敬。《誤殺》報菜名一樣開列了一份片單,具象地科普了什麼是“蒙太奇”,而《寄生蟲》則是用“對臺詞-試演-公演”的橋段,戲謔展示了“演技”的分寸尺度。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誤殺》是一匹成色不俗的影壇黑馬

簡而言之,奇情的故事、流利的鏡頭、懸疑的氣氛,是《誤殺》和《寄生蟲》作為“主流商業電影”的身份特徵,也是它們贏得市場認可的外在條件。不過,這兩部影片之所以在眾多商業片中脫穎而出,更大的關鍵在於它們的貧富對抗主題,成功撩撥到了觀眾的神經。


地球村時代,貴族早就消亡,人人都是庶民,權利和慾望也都一齊拉平,可是,因為物質財富的多寡,事實上的不平、不公又是如此的彰顯。再加上無處不在的屏幕、比特信息的無礙流動,階級間的信息壁壘已然不存,窮人再也不會認為皇帝兩口子在用金鋤頭耕田了,恰恰相反,達官貴人如今生活在公眾的望遠鏡兼顯微鏡之下,不管一棟豪宅,還是一支腕錶,其款型、價格都能被扒皮扒得一清二楚。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富人就像生活在雜誌大片裡(《寄生蟲》)

但問題是,這些東西,“他有,我沒有”。於是,不平之氣油然而生。今日世界看起來越來越富裕、越來越文明,可是也越來越焦慮,階級矛盾、貧富差距、上升通道鎖死,這個從17世紀起就主導了世界歷史進程的人類文明癥結,在今天依然是解不開的死結。


所以,《誤殺》就提供了一種情緒出口:權貴為富不仁、欺男霸女,但終歸惡有惡報,將被善良而高尚的窮人先懲罰、再寬恕。這種故事原型當然不是憑空捏造,尤其是富人們罔顧道德、法律,肆意妄為的行徑,中外古今都有大量的真實樣本,而以弱勝強、勇者鬥惡龍,更是東西方共通的戲劇架構,兩相結合,能夠紓解觀眾的積鬱,代替草民實現“反殺”的夢想。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少年的你》也把“惡”安排給了富家女


還不止是《誤殺》,另一部年度話題之作《少年的你》也設定了類似的情節:富家女(魏萊)因其家庭環境而成為一切惡的源頭,而且最終她也遭到了命運的制裁(另一起“誤殺”案件)。同時,近年來《泰囧》《夏洛特煩惱》《老炮兒》《尋龍訣》《暴裂無聲》等一系列熱門電影,都在或明或暗表達著對財富的批判、對為富者必不仁的懲戒。說到頭,也就是在替平頭百姓們出一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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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也帶來了一種偏激和狹隘,在如今的國產電影裡,富人幾乎都是罪人、壞人,至少也得是個歹角、丑角。他們被功能化地徵用,構成了一個懶惰的套路,猶如抗日神劇裡那些智力武力雙雙掉線的日本鬼子。


所以,就要說回《寄生蟲》了。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戛納金棕櫚加奧斯卡最佳的《寄生蟲》有不少劇情上的漏洞


從劇情片的角度上說,《寄生蟲》的邏輯漏洞比《誤殺》還要多還要大,但就像現代繪畫不是追求逼真而是意在失真一樣,《寄生蟲》的趣味,恰恰就在於它超現實的、荒誕的、夢境般的“寓言體”——該片編導奉俊昊,是成名已久的韓國大導演,早就執導過那種嚴絲合縫的劇情佳作了,這一次的種種不合理,顯然出自他的刻意設計,或者至少是心知肚明而任性放行的。


在《寄生蟲》的這場貧富戰鬥裡,沒有人是勝利者。這就是它和《誤殺》最大的不同,也就是兩部影片在“境界”(而非“可看性”)上高下有別的根本,看待兩個階級,《寄生蟲》並不站隊,它其實是“一個也不寬恕”。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寄生蟲》裡的一家富人,善良而天真

《誤殺》裡的富人母子,那真是赤裸裸坦蕩蕩的壞人,又奸又惡,能把觀眾恨得牙癢。而在《寄生蟲》裡,富人一家卻顯得天真、優雅、禮貌,而且……極其愚蠢。奉俊昊精心安排了一戶新聞稿或時尚雜誌裡的完美家庭,他們形象好、氣質佳、心地善良、毫無防人害人之心。或者說得更直白,這是拜金的窮人以自己的眼睛為濾鏡所看到的富人“樣板間”。


然而,諷刺的是,越是這樣的富人,還就越是輕易地把窮人的人格碾成了渣——以毫不經意又完全無知的形式:他們反感窮人身上的氣味。不過,這才是真正的、無解的殘酷,有錢人並不針對你個人、他從始至終對你彬彬有禮,他壓根對你的肉體和靈魂都沒有佔有慾,他只不過能聞出來你自己藏不住又聞不到的窮酸氣。


古語云君子遠包廚,是因為炊氣就是俗氣,晉惠帝為何說饑民何不食肉糜,在於他從來不需要知道肉從哪裡來——平頭百姓心心念念大過天的東西,上等人完全無需關心,就像今天的普通人一點也不需要了解養殖場裡的雞豬牛羊是怎麼樣生活的。

“無視”,當然遠比“輕視”或“仇視”更殘忍。


《寄生蟲》裡的富人對於窮人的傷害,正來源於此:在看似平等、親切的關係背後,在外形、談吐似乎同在一個水平的表象之下,他們和我們,實際還是置身在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裡。而這兩個世界,實際並不是用豪宅名車、美酒佳餚區隔開的,而是那虛無縹緲若有若無的“身上的味道”。要命的是,這個味道是消除不了的,是再怎麼天衣無縫地假扮上流人士、享受上流生活也甩不掉掙不脫、烙在臉上的紅字。


更惱人的是,這個秘密窮人自己並不知道,因為即便當著窮人的面,富人也從不表現出來,只不過窮人有一次無意中偷聽到了富人夫婦之間的私房話,才知曉了箇中奧妙。


從此,這個秘密就壓在了窮人一家的心底,徹底摧毀了他們的自尊自信,並在最終激怒了他們,窮爸爸於是抽刀刺向富爸爸。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山上的豪宅、地下的封閉地下室、山下的半地下室,構成了一組階層的視覺隱喻


無疑,就像影片中山間的豪宅、昏暗的半地下室、徹底不見天日的純地下室是對“社會階層”的形象化比喻一樣,《寄生蟲》裡的“味道”,也是一種比喻,它可能是無形的,也可能是具象的,可能是豪宅豪車名錶名酒,但更可能只是一種技能(例如射箭或演奏樂器或組織派對)、一種經歷(童子軍夏令營或海外名校留學)、一套術語(心理學的或茶道的花道的紅酒鑑賞等等),也可能是生活方式上的某個細節、評判外界人事的視野及態度……

或者說得更極端一點,就是那股子“何不食肉糜”的天真無知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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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在今日今時,窮人之於富人,不再是楊白勞對上了黃世仁,或是武大郎撞到了西門慶,而是《寄生蟲》所展示的這樣,他們是生活在一起但又實際上歸屬於不同次元的物種。


而富人對於窮人的壓迫,除了泛義的“勞動剝削”,更大的傷害其實就像《海的女兒》裡的王子讓小美人魚香消玉殞那樣,完全無心,毫無主觀意願,甚至乾脆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這才是真正的悲劇,而《寄生蟲》就是這一悲劇的變體,並且,它還更進一步,揭示了在這個悲劇裡,雙方都是受害者。


在“高度發達資本主義”偉力無遠弗屆的今天,“剝削”、“壓迫”這些曾經血淋淋的概念,早已經改頭換面,甚至偽裝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地步了。周扒皮對長工們或《誤殺》裡陳沖母子對肖央一家的迫害,儼然是農業時代或蒸汽機時代的老黃曆了,而在當下的信息時代或AI時代,東家們、老爺們、老闆們早就都是謙謙君子,世間也再沒有《悲慘世界》那樣的淒涼赤貧了。再窮的窮人,也能吃飽穿暖,也有手機,也有望努力賺錢買大屋。


《寄生蟲》和《誤殺》講的故事一樣,但藏著的道理不一樣

在今天,富人對窮人的壓迫往往不是傳統的欺男霸女了(《誤殺》)


然而,真正的現實是,佔全球人數不到1%的超級富豪,其財富已經超過了剩下99%的總和,亦即他們佔有了約51%的全民財富,而更可怖的是,預計到了2030年,他們將會佔有全球總財富的三分之二。


可是,在今天這個以娛樂信息為經線、拜金主義為緯線的羅網世界裡,富人因其富裕,而成了更高尚更耀眼的一群人,他們掛在嘴邊的往往是“讓世界變得更好”,於是普羅大眾對其五體投地,視為偶像。所以,其實富人已不再是“人”,而是成了“神”(所以哪怕房子鬧鬼都覺得是幸事)——然而,在神的視野裡,芸芸眾生不過是些獻祭品、不過是些統計數字、不過是些看都看不見的螻蟻浮萍。


《寄生蟲》想說的就是,地上的人仰望天上的神,明明是人供養了神,但人和神卻都認為人只不過是神以自己的樣貌製造出的贗品寄生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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