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5 散文:鄉村往事


散文:鄉村往事


打記事起,我就知道那個瘋老婆子。


麻灰的頭髮,長年一身黑色棉褂棉褲,即便到了夏日,天氣炎熱異常,她也是這副裝扮,但只把棉褂子敞開,坦胸露乳,那乳房已沒了形,只剩兩張薄皮在褂子裡耷拉著。她身形佝僂,步子很慢,臉上終日一副淡漠表情,也可以說毫無表情。她的嘴裡一直嘀嘀咕咕著零碎的話兒,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說些什麼。

她在村子主幹道的北側有一間土屋,終年一人住在那裡。那土屋方方正正的,像一個火柴盒,當然是十分狹小,從門口望進去,只能看見一盤土炕,並無其他傢什。

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間起來,她用一串生鏽的鐵鏈子把兩個門環栓起來,算是關了門。然後便去外面找吃的,吃飽了就幹活。傍晚天幕漸暗,她便回到土屋裡,有一盞電燈能讓房子裡亮堂起來,但一般沒多久,裡面便沒了光。

從前村裡的壕溝多,那裡是她常去的場所,裡面魚龍混雜,髒亂不堪,人們把所有能用的不能用的東西都扔在裡面,最多的是吃剩的東西。她伏在其中,摸索來發黴的饅頭、爛了的蘋果,倒掉的西瓜皮,南瓜瓤子等,把它們擱置在捲起來的棉褂下沿的凹槽裡。她會把那些爛了的部分大概地咬掉,然後咀嚼吞嚥。她牙齒掉了不少,整個嘴部形成一個明顯的凹陷,但剩下的牙卻也能發揮正常效力,讓她在吃東西的時候沒有受到明顯的阻礙。她吃的有滋有味,有聲有響,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但看到她進食一幕的人都會齜牙咧嘴,搖頭晃腦,唯恐避之不及。

吃飽後,她便開始勞作。她幹活紮實,匍匐在那裡,一干就是半天,壕溝裡繁密的草叢間經常見到她清理出的一條清晰的小道來。除過壕溝,她更常去的是一戶戶人家的果樹地去拔草、撿樹枝。她幹活全憑雙手,村裡很多人家的地裡都出現過她勞碌的身影。一般人見她在自家地裡幹活,也不去說她,任她樂意;有人覺得晦氣,就讓她走,喊了幾句,她也就明白了,默默地走開。她不知道幹活也會被人家嫌棄。也有人會認為她給自己家幹活,是好運的象徵,確實給家裡幫了忙,吃飯時間到了,便前來給她端一碗麵,或者一碗菜,再拿兩個饅頭。這時候,她的臉上就會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她從不拒絕,可能是相信一份辛勞一份收穫的樸素道理。她接過飯菜,埋頭便吃,能吃出常人所不能的酣暢來。她飯量甚好,和一箇中年男人幾乎無有差別。

她一般都是蹲在地上,一邊勞作,一邊嘴裡絮叨著她的那些別人永遠也聽不懂的話語。幹累了,她便坐在地上,休息一會兒,這時候,她會梳理梳理自己的蓬亂的頭髮,天熱時候她會脫下褂子,捕捉裡面的蝨子。

在陽光下,只要肚子飽著,她便是好似獲得了幸福和悠閒,像一個自由的人一樣,無牽無掛,任憑時光流逝。

如果肚子餓了,她便會棄活而去找食物,那些落在地上的果子,凡是能吃的,她便都胡亂擦擦抹抹,之後統統放進嘴裡。也許長年累月的這種飲食習慣讓她的胃練出強大的容納力,沒人見過她生病。她的胃口一直很好,餓了便吃,吃飽幹活,她一直在勞作,從不知疲累。也許這種嚴格規律的勞作讓她的身體獲得強大的適應力,她的精神持續旺盛,成為一種永不消退的力量。

她會記恩情,誰給她吃的,或者對她好過,她便會到誰家的地裡去。村裡有人覺她可憐,就給她吃肉吃菜,她便在那人家地裡整整做了一個月的活,把那人的田地收拾的平平整整,乾乾淨淨。聽人說,她一邊幹一邊嘴裡還唸唸有詞,這次他們聽得分明:這是我兒的地,我給我兒做活呢……

村裡的紅白喜事,只要她知道的,她便去那家門前等,她知道一般情況下都會得到一大碗油水滿滿的肉菜外加幾個白饅頭。但人們是不會讓她近前的,只會把她領到一塊較遠的地方,讓她趕緊吃,吃完便讓她趕緊走去。

從我記事起,瘋老婆子就一直是這樣。二十多年的時間了,她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只要她還在村裡轉悠,還在地裡幹活,我就覺得這個村子維持著一種生活常態,是一種人間的正常運作。村人們閒談也常常說起她,都帶著一種輕鬆打趣的口吻,但那意思裡帶著敬意,她是堅強的,鐵打的一般,有著用不完的力氣。她作為一種固定存在,在鼓勵著村人們的勇氣,調和著他們艱辛、普通卻也充滿希望的生活。

但該來終歸會來。

上次回家,母親給我說,瘋老婆子不吃飯了。不吃飯,估計就是不行了。母親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這次回去,我便聽見她已經死了的消息。

前後兩次沒多長時間,人去的真快。

這下再也見不到這個頑強的形象了,我覺得村子缺了一小部分。

我突然回憶起小時候。有一次,我們在一個膽子很大的男孩子的帶領下,去嚇唬她,追趕她。她顯得驚恐,先是快走,接著突然轉身朝我們這邊奔過來,氣急了的樣子,嚇得我們趕緊作鳥獸散;她便走了,我們又在她後面集結,拿著長枝和土塊做武器。她一邊逃走,一邊嘴裡急速地絮絮叨叨起來。我們笑了,但我明顯感到每個人的心裡都泛起了一絲害怕和悔意。

我曾問過母親,瘋老婆子為什麼會瘋掉,難道她一直就是瘋子麼?

母親說,好像聽之前的人說,她家很早之前是很不錯的,她人很能幹,家裡做著一些買賣,她是主導。但後來,社會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公家把她家的財產分割充公,幾乎不剩下什麼。她受不了這個打擊,腦子吃了力,後面就瘋了,也沒人理會她了。

她的丈夫很早死掉了。她有兩個兒子,還有個女兒。女兒有時來村裡給她送些吃的,但送完立走,從不長留。兩個兒子好像從來都沒管過她,就好像他們從來在村裡都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一樣。他們安然地過著自己的太平生活。他們在村裡各自的新的宅基地上都建起了大房子,並裝上了厚實的塗了紅色油漆的大鐵門,大門的門楣上,貼著印有“家和萬事興”的大理石瓷磚,那瓷磚在午間陽光的照耀下,顯出了變化多端的富足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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