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 村莊往事:傻子馬尕尕

馬尕尕,是村裡為數不多的老回回之一。村裡人叫他時略去姓,直接叫尕尕,但村裡人有個口頭習慣,叫人名不加姓氏時,名字後面都要加一“子”字。比如:平平不叫平平,而叫平平子,麥花不叫麥花,而叫麥花子。總之,村裡人叫人名時,從不加姓,也不忘添個“子”字。所以,尕尕不叫尕尕,叫尕尕子。

尕尕子,蘇臺村人都這樣叫他,但會寫他名字的人沒幾個。有一回,尕尕子放牛途中,崴了腳,來找父親買藥。本來走路就不穩當、腳又抬不高的尕尕子,走路老哧嗒哧嗒的。像頭重腳輕的樣子,每走一步都要閃腰、點頭。

崴了腳的他,走路很痛苦。但少了平日裡的不協調,多了一分沉重。教人心生同情。他雙手拄著一根沒有削盡結疤的白楊棍,一顛一跛來到我家,父親給開了三七片、羅紅黴素片、去痛片,共計九頓三天的劑量。為了便於區分,父親沒有像平時給其他人包藥那樣包在一起,而是一頓一包,共九包。價錢統共三塊五毛而分。

尕尕子告訴父親,說他沒錢,等他大下次來結,先掛賬。我才第一次見賬簿上尕尕子的名字:馬尕尕,欠3.52元,後面還記著賒賬時的年月日。寫年月日是父親多年來的經驗,免得有些人到時滿嘴跑火車,不認賬。即使如此,還是有那麼幾個無賴,結賬的時候不承認,就一口唱了。為此,父親當著人面撕碎的賬本不少,但那人下一次來買藥掛賬時,父親還會掏出別在上衣兜裡的鋼筆,拔掉筆帽,在一頁新的紙張上,寫下姓名、錢數及年月日。

村莊往事:傻子馬尕尕


後來,我向父親打問,“尕尕”二字是誰先寫在本子上的?父親說他猜的。“尕”是“小”的意思,含親愛之意。加上尕尕子是他父親的第三個兒子,前面的兩個沒拉扯到世上,都夭折了。所以,尕尕子一經落地,他父親如獲至寶。

"尕尕”二字得一落在紙上,並被人村人熟知和運用,是父親所創。在蘇臺,父親有這個能力,他學歷不高,但識字多,而且都會寫,還寫的飄逸灑脫。毛筆字、鋼筆字,都不在話下。記得有年秋天,剛打碾了一場麥子,這種麥子是那年引進的新品種,不同於常見的麥子,麥穗上沒有麥芒,俗稱“禿包勞”,為了留出籽種,便於來年再種,要在裝糧食的袋子上做上標記,但沒有人會寫“禿包勞”三個字。父親捉起毛筆,蘸飽墨汁,在光滑的尼龍袋子上一揮而就。“禿包勞”三個字就誕生了。我和二姐還小,為這三個字爭論了好長時間。

待尕尕子走後,父親意味聲長地說:“這傻瓜,曉不得記不記得住,別在吃多中毒了!”

從我記事起,尕尕子就沒有母親。他有個妹子,名叫女子,大個子,走路很像她老哥。尕尕子和妹子,由父親一手帶大。用蘇臺人的話說,女子是個完(沒用)貨,啥也不會幹,也學不會。挑一擔洋芋去泉上洗,也洗不乾淨,洋芋窩窩裡面滿是泥巴,她就挑上回家了,一隻手扶著水擔,一隻手甩的很歡。有人迎面碰上,故意問她準備做啥飯,她說煮洋、燒拌湯。

聽她家鄰居人說,她煮的洋芋都是夾生的,要麼水添少了,要麼沒到時間就把鍋蓋揭開了,或者水燒乾了,洋芋燒糊了,黑炭一樣粘在鍋壁上,鄰居聞見了焦糊味,趕來才告訴她。她擀的片片,由於和麵時把握不住水量,軟踏踏的,下鍋裡成了糊湯;燒的拌湯像饊飯。總之,做啥啥不成。

村莊往事:傻子馬尕尕

蘇臺人對傻子的定義很寬泛,不會說話的啞巴叫傻子,走路不穩的跛子叫傻子,耳朵不聰的聾子叫傻子,眼睛看不見的瞎子叫傻子……言而總之,總而言之,但凡身體有缺陷的人,蘇臺人都能把他(她)們列進傻子的範疇。到今天,重新審視蘇臺人的歸類或看法,試問又幾個正常的人呢,誰敢拍著胸脯說:我不是傻子?

按蘇臺人的劃分,這樣的傻子在蘇臺很多。從東到西,有神神叨叨的天生子,有侏儒症患者“大眼睛”(是綽號,至今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個子不高走路又慢只會放牲口的“長命子”,有不會說話卻什麼都會幹的“啞娃娃”,有駝背的“跛脖”,有說話咿咿呀呀的“瓜騰子”,有說話結巴的“糾蛋”,有長X腿話說不清只會用揮手的如意子,有隻會在林場後院牆下撿拾破爛“海海子”,等等,這些人,都是蘇臺人眼中的傻。

尕尕子和其他傻子一樣,除了放牛,其它啥也不幹。但放牛他只會胡日鬼,專把牛往沒草的地方趕,如:鋪滿石頭的電子荷溝,被別人家牲口踩踏得裸露出地皮的山丘,還有村子周邊的河灘,要知道河灘是蘇臺所有牲口一年四季的聚集地,有些地方甚至起了堂土。

母親一看見尕尕子放牛,準會說,把他大大吆在河灘裡啃石頭呢!

當別人家的牛水光溜圓,連個蒼蠅都趴不住的時候,尕尕子家的牛還沒退去開春時的倒毛,毛要麼如氈片,要麼如亂草,像個大毛球球。他大一定給他安頓過,要把牲口往水草肥美的地方上趕,他一定也答應了,但蘇臺的山多溝多,沒草的地方也多,長此以往,他家的牛照樣像毛蛋。別人趕的牛,他趕的幾個毛蛋蛋,在蘇臺的村道上哞哞滾動。

村莊往事:傻子馬尕尕


大冬天,尕尕子會把牛趕到村口的某個陽崗上,讓它們窩在陽光下閉著眼睛反芻。他呢,磕磕絆絆下山來,斜倚在蘇臺小學旁邊的土坎下曬太陽,翻開褲腰捉蝨子,捉著捉著自己也迷迷糊糊睡著了。被幾個搗蛋的孩子發現,悄悄靠近,抓幾把土揚進褲襠,再哦啊歡叫著跑開。惱怒的尕尕子,來不及繫好褲帶,一隻手提著褲子,一隻手抓起石頭起身追趕,等到他翻起來時,搗蛋鬼們跑的沒影兒了,他會衝著孩子們遠去的背影,把石頭狠勁撇出去。撇出去的石頭在空中劃一道弧線,落在地面上,翻滾幾下,停下了。氣消後的尕尕子,折回來,躺在土坎下,繼續他未完的美夢。

有時候,搗蛋鬼們為嘎嘎捉蝨子,捉著捉著就把手伸進他的襠部,撥弄他的私處,尕尕子也不反對,任孩子們揉搓、把玩,玩著玩著它會變大,像褲襠裡閂了半截木棍,硬邦邦的……上課鈴聲響了,他們哦啊叫喊著跑開了。留下嘎嘎子一個人,獨自在陽光下失落。等孩子們再下課趕來,尕尕子已經離開了,或許是放牛去了,或許去了另一個土坎下。這回輪到孩子們失落了。

女子有過一個女婿,是上門入贅,生下一個兒子後,上門女婿跑回去,再也沒來。聽人說他上了新疆。

女子又嫁給了一個老男人,是漢民,人家嫌棄他不會過日子,又不要了。

多年以後。有一次我回蘇臺老家,和幾個朋友驅車經過桃山養老院時,有人看見尕尕子在養老院大門口曬暖暖,我回頭看時,車已忽閃而過,什麼也沒看到。坐在前排的朋友回頭對我說,尕尕子老了。誰說不是呢,如今我們的孩子都上小學了,他又不是神仙,怎麼會不老!

村莊往事:傻子馬尕尕


現在偶爾聽老鄉們提起,說尕尕子和他大生活在一起,由女子的兒子照顧。不由得女子挑水上河坡子的情景,又出現我面前,胳膊一甩一甩,不知她現在嫁人了還是去了別的什麼地方,過的怎麼樣?

在一個叫“蘇臺老鄉群”的微信群裡,有個叫杜社的小夥子,偶爾出來冒個泡。有次半夜發了一段住院部的視頻,我一看是尕尕子躺在病床上,一條腿打著石膏,他說他舅舅被冰凌滑倒,把腿摔骨折了,他在醫院照顧,晚上心慌的睡不著,問群裡有沒有人出來陪他聊天。

我點開視頻多看了幾遍,一個老漢光著頭,依稀有稀鬆的白髮,臉上爬滿皺紋,人顯得特別瘦,顴骨高高凸起,只有一層松塌塌地包在臉上,牙也掉光了,嘴唇深深地塌陷了進去。要不是有人問,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誰,我壓根想不到他就是尕尕子。

一年又過去了,我想尕尕子早出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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