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3 第十章,人類公敵(二)

十幾秒的時間彷彿過了十幾年,當無線電裡的男聲回覆“驗證通過”四個字的時候,我們恰似經歷了一次輪迴重生,張頌玲的手已經完全被我手心的汗浸溼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汗蒸的潮氣。

士兵們自然不知道姜慧相貌的櫻子是什麼身份,但是瞭解櫻子的人卻沒有因為“驗證通過”而興奮。張頌玲看著我,我看著櫻子,還沒等我問出心中的疑問,無線電裡的男聲接著道:“歡迎回到利莫里亞,機動隊即將接管你們的母艦,請不要做任何抵抗。”

紅色的戰鬥機從穹頂中心分別向兩側飛去,像是一群紅色的海燕撲通撲通地扎入了雲海之中再也不見。金字塔下的廣場上忽然打開一個二三十米寬度的通道,兩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持著槍械列隊進入新大陸,先頭部隊已經進入了金字塔,後續部隊則有組織地逐一封鎖了保障廳、財務廳、交通廳、教育廳等各個部門。

沒用五分鐘,一隊身著灰色迷彩軍裝的士兵來到了金字塔頂端,當先一人相貌英俊,看起來不過二十歲,一臉的機警,他確定我們身上沒有武器之後,才下令身後的士兵將槍支放下。

“我是利莫里亞203機動部隊隊長趙仲明,現在奉命帶你們的負責人進入利莫里亞瞭解情況。”他濃密眉毛下的大眼睛從我們身上逐一掃過,目光在大河原樹的身上略作駐留,又看見了地上躺著的櫻子身體,似乎對剛才發生了什麼猜出了個大概。“你們這裡誰是管事的?”

樸信武道:“我是前東北亞防區工程部副部長樸信武,白繼臣死後,這裡我做主。”

“很好!”趙仲明點了點頭,向身後微微一揮手,“暫時委屈了。”兩名士兵拿著手銬走上前,迅速將樸信武銬住。

我雖然不喜歡樸信武,但他們如此對待我們這群迴歸者的態度令我反感:“你們這是做什麼?”

趙仲明盯著我看了又看:“你是……程復?”

“你認識我?”

“程成司令的兒子,我們又怎能不認得?”他說話的時候,又朝身後一招手,兩名士兵又把我銬了起來,“三年前,就是因為你,利莫里亞大陸差一點暴露在敵人面前!”

“你憑什麼抓我們?”

“這是程序!”趙仲明繞到我身後,“先配合我們的調查,弄清楚你們的動機之後,新大陸上的人方能進入利莫里亞。在沒弄清楚具體情況之前,你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是Ai派來的間諜。”

忽然,趙仲明胸口發出刺耳的蜂鳴聲,那是一個紐扣大小的圓形儀器,伴隨著蜂鳴,還有一個紅燈連續閃爍。聽到蜂鳴,所有士兵同時舉起槍,對著我,對著房間內每一個人。

“你們這裡有Ai?”趙仲明用手槍抵著我的後腦,向其他人吼道,“到底是誰?”

櫻子微微一笑:“是我!”

子彈山呼海嘯般地朝著姜慧的身體打去,嚇得所有人抱頭伏在了地上。很快,她的身體被子彈打爛,體內的電子元件和銀色的金屬支架暴露出來,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槍聲驟然開始,又驟然停止,恰似疾風驟雨。

趙仲明謹慎地在辦公室內所有人身邊都走了一遍,身前的Ai感應裝置再也沒有亮起來,這才將手槍別回腰間。

櫻子一天內“死”了兩次。我想起了她曾說,慧人不會真的死亡,可我心裡依然會有感傷,她現在應該又控制了新大陸上另一位慧人的軀體了吧?但願如此。可是,人類如此地仇恨Ai,若將新大陸所有的慧人全部殺死,她還能活下來嗎?

櫻子在二十分鐘之前救了新大陸所有的生命,可她為什麼會知道利莫里亞的驗證信息?

“笨蛋!”趙仲明吼道,“你們帶個慧人在身邊,是想出賣利莫里亞嗎?”他的腳在姜慧裂開的金屬頭顱上狠狠地踢了一腳。“這些傢伙,隨時都有可能暴露我們的位置,讓Ai軍隊突然出現殺死我們!而你們這群渾蛋,就是害死全人類的罪人……這房間裡的人全部帶走,一個不留,挨個審查!”

我和樸信武被當先推出金字塔,押上了一輛裝飾著灰色條紋的裝甲車。上車之前,我回望了一眼金字塔黑洞洞的入口,張頌玲還沒出來。

我們被六個人擠在中心,車內昏暗,沒有窗口,僅有兩盞黃燈發著微弱的光芒。我看不到駕駛室的人,但是根據車子的顫抖和失重感,我推測車子一直在向下開。大約過了四十分鐘,車子的速度放緩,然後便是幾個轉彎,直至停下。

沒有人說話,只有樸信武不停地搖頭。

我忽然想到了大河原樹在迴歸的途中,聽著《自新大陸》所做出的那番暢想,不禁冷笑了幾聲。我和樸信武如此,他也好不了多少,不知道他是否有一種剛剛體驗完黑色幽默的荒謬感——迎接他的沒有《自新大陸》和管弦樂團,只有冷冰冰的槍口和大兵。

不管他是否感受到了荒謬,反正我感受到了。

我和大河原樹不同,他想要成為英雄,而我只想回到祖國,活在人類當中。我曾想過,祖國即便再殘破,也是我的家,也是所有人類的家。我不圖富貴,只願謀一份能餬口的差事,有一間能和張頌玲一起生活的房子。開始的生活肯定總是艱難的,但我相信,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堅持,一定能夠讓她過上溫飽的日子。過幾年,我們再生個孩子,如果人類不和Ai發生戰爭,我們無論躲在哪裡,山上也好,林中也好,天上也好,海里也好,這一輩子便如此過去吧。

如果政府需要我上陣殺敵,收復人類失去的陸地和海洋,那我也義不容辭。父親的榮耀,母親的呼喚,朋友對我的信任,人類對於生存的渴望……都能成為我去改變這一現狀的理由和動力。雖然我的力量有限,但我願意為我所愛的一切,奉獻生命,直至死亡。

對祖國的熱愛,應該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共同感情。這種熱愛,是一種渴望得到保護,渴望得到認同的感情,外面的世界危險骯髒,殘暴無情,而祖國對我們的意義,是船的港灣,是鳥的巢穴,是雪的冰原,是夢的歸處……所以無數人,為了祖國的安全奉獻了青春,為了證明祖國的存在獻出了生命,此時此刻,多少想要回到祖國的人,都已經化作白骨,變成孤魂野鬼,但他們肯定也不會後悔。祖國是一個崇高的信仰,是我們永恆的信念,是我們生存的意義。

然而現在,我卻覺得眼前這一幕如此荒謬。

但是荒謬終究會過去,噩夢終究會醒來,不是嗎?

2

“程復,你認罪嗎?”

幽閉的斗室,昏暗的燈光,年輕的女孩,可笑的問題。

我十根指頭都在顫抖,左手的無名指和中指,右手的中指與食指,還有血在滴,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像其他兄弟一樣,在指頭上結一層厚厚的痂。

舌頭上,有一層茶沫的苦澀味道,我眼前桌子上,擺著一個透明的玻璃杯,杯中盛有300毫升的清水。女孩把水端上來,放在我眼前,卻又不為我打開固定在椅子上的手銬。

“程復,你認罪嗎?”

“我想喝水。”我用喉嚨說道。

“喝呀,”她聽懂了,右手向前讓了讓,“我又沒攔著你。”

我打量著茶杯和我嘴巴的距離,如果俯身下去,應該可以觸到茶杯的沿壁,如果我的上唇稍稍用力,就能把茶杯朝我的方向挪動幾公分,這樣,我就能用牙齒咬住茶杯,將裡面的水灌進喉嚨。

我試著去做,慢慢地俯下身子,儘量慢,只要稍微快一點,我背後被抽打的鞭痕就會無比疼痛。人類的科技比一百多年前先進了一百多倍,但是刑訊逼供的手段,卻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日本、德國沒什麼區別。

我的嘴唇越接近茶杯,後背的傷口就越疼,但我知道只要能喝到杯中的清水,就算傷口裂開,再流一天血也值得,還有一公分,一公分之後,我就能嚐到水的味道了……他們已經三天沒讓我喝上一口水了,但他們卻又不會讓我渴死,我體內的水分含量他們通過注射的方式把控著,既不多,也不少,始終讓我保持著一種口乾舌燥的狀態。

她將茶杯又向後撤了一公分。茶杯邊沿,多了一個血紅色的唇印。

“你認罪的話,我讓你喝個夠。”她說話的時候,我努力向前躥了上去,然而,她的手更快,這次索性將茶杯拉到了桌上那臺攝像機之後。

“看著鏡頭,交代你的所有罪行!”

我頹然嘆了一口氣:“你問吧。”

她冷笑一聲,彷彿打了一場勝仗。“別耍滑頭,如果再浪費我的時間……”她翻著文件袋裡的一摞紙,“對你來說,只是自找麻煩,我可不會像他們那麼仁慈。”

她翹起的嘴角像是一把紅色利刃,又在我的後背上颳了幾刀。我相信她所言非虛,這十根流著血的指頭,就是證明她言出必踐的有力證據。

“你因為什麼來到利莫里亞?”

“這裡是我的祖國。”

“是誰派你來的?”

“我想回家。”

“我們的士兵在外浴血奮戰,你為什麼說謊,騙我們沒有什麼戰爭硝煙?”

“我沒有欺騙任何人,我只說我看到的。”連續說五句話,我的喉嚨就會火燎似的疼,“我沒有看到戰爭。”

“低級的謊言!”她冷笑一聲,不願繼續和我就這個問題浪費時間,她的眼神和之前十幾個年輕審訊官是一樣的,一種不屑的眼神。

“你說,硅城裡還有純種人?”

“我在的時候,還是有的,不過現在可能已經沒了。”

“是一直就沒有吧!”她拍著一摞文件道,“Ai和人類共同建立的政府?簡直是荒謬!殘酷無情的機器,能和人類去分享他們的政權?”

“我說的,都是我看到的。”

“我要你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我無力地垂下頭,“你們所謂的事實,對我來說,才是謊言。”

“簡直是頑固不化!”她按下了面前的一個方盒子,盒子上部立刻出現了一張全息影像屏幕,“他們為了收復陸地所獻出的青春和生命,你是不是也想掩蓋?”

影像的拍攝角度,是一個朱雀戰鬥機的駕駛員的頭盔,他的飛機內部被黑煙瀰漫著,透過黑煙能夠看到飛機下方是一座黑色的鋼鐵都市。強大的火力從城市中射出來,打穿了朱雀戰機右側的機翼,鏡頭開始天旋地轉,呼呼的風聲傳來,夾雜著飛行員急切的彙報聲。

飛行員想要駕駛著飛機迫降在城市一側的海面上,可是飛機下降到距離地面1500米的時候著起了大火,他這時候才認識到無能為力的事實,被迫選擇跳傘,可是按下了跳傘鍵之後,座位紋絲不動……

火焰蔓延到了他身體,他嘶吼著,下墜著,旋轉著……一聲爆炸,屏幕黑了。

我驚呆了,簡直慘烈,可是這場戰爭到底發生在什麼時候?

“在硅城,這是半年前的錄像!”看得出,她在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關掉了全息影像後她質問道:“你還想掩蓋嗎?我們的英雄犧牲了,然而你卻用一句你沒看見,輕易地抹殺了他們的犧牲?”

半年前的硅城?祖國的軍隊竟然也殺到了硅城!硅城……不對!

“你確定這是硅城?”

她怒視我,眼睛彷彿就要爆炸了:“那一戰,犧牲了我們兩千多名空軍戰士,我難道能夠記錯?”

“不對……”我搖著頭,“這不是硅城!我見到的硅城不是這樣的。”

“你還想狡辯?”

“我不是狡辯!硅城周圍,被一層濃厚的灰白色霧霾包裹著,這裡沒有絲毫的霧霾,所以根本不是硅城!”

“那你的意思是……”她右手五根手指在資料袋上抓出了五道褶皺,“我的未婚夫,用自己的死亡,去製造了一個謊言?!”

“他是你的……”

她眼睛的淚水終於沖垮堤防。“無恥之徒!”她按下了右手邊一個紅色按鍵,一股強烈的電流自我的腳下直貫頭頂。

醒來的時候,是在牢房的床上,這是一間更為幽暗封閉的狹窄房間,牆上沒有窗,門上也沒有窗,甚至房間裡連一盞燈都沒有,我只能在床周圍一米的範圍內移動,手銬和腳鐐限制了我的自由。每次審訊完畢,他們都會把我關進來,關到我已經難以分辨白天黑夜。

被電擊之後,我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一陣劇烈的頭疼逼得我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可真的嘗試去坐起來的時候,又意識到這真是個錯誤,我拄著床板的十指鑽心地疼,疼得我在床上翻滾,緊接著就是後背的傷疤……

我劇烈地喘息著,直到再次暈了過去。

眩暈,是造物主的善良。

“你的同夥已經招認了所有罪行!”還是那個女孩,被關押了這麼多天,我第一回兩次見到同一個人。

“誰?”燈光不強,照得我抬不起頭,只能眯著眼看著她。

“你就別管誰了,還是好好考慮考慮自己的安危吧,”她冷冷說道,“你的謊言,真是令你父親蒙羞!”

“我告訴你們的……”我重重地強調,“都是我看到的!”

她嘆了口氣,念著文件上的文字:“你和那個叫櫻子的女機器人,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很久了,四五個月之前。”

“據我瞭解,你和她曾經去過黃石公園附近,那段時間,你們都做了什麼?”

“這些,我來的第一天就講過,你可以翻閱之前的資料。”

“所以,你承認你和那個女機器人,合作密切咯?”

“這也有罪嗎?”

“這難道不是罪?”她用鋼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這不是通敵又是什麼?”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她又接著念道:“期間,你曾經幫助敵人,擊落了我們的一架飛機,這個罪行你應該不否認吧?”

“敵人?印第安人,怎麼又成了敵人?”

“根本沒有什麼印第安人!”她又寫了幾個字,“資敵罪。”

我笑了,我只是覺得她很可笑:“到底是誰想置我於死地?”

“沒人置你於死地!”她放下鋼筆,“是你一再編造謠言,美化敵人,動搖軍心!”

“她還好嗎?張頌玲。”

“無可奉告——你擁有那個女機器人的最高權限。而據我們瞭解,她曾經在新大陸上,指揮其他機器人對抗人類軍隊,屠殺了五十條人命,這是你指揮的吧!”

“我若說不是,恐怕你也不信。”

她寫完了最後幾個字,將文件整理到文件夾中,然後站起身走到門口,離開前又回頭道:“忘了告訴你,明天是法庭審判,如果你不想給你父親程成司令丟臉的話,勸你還是說實話。否則……很多人都會因為你,而對程成司令產生更為惡劣的看法。”

我坐在牢房的床上,笑了很久,是控制不住地想發笑,腹部抽搐著,帶動著渾身的疼痛,可是我還想笑。

我或許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祖國……祖國……我整天唸叨著回到祖國,然而真的回到了祖國,卻成為一名階下囚。想見的人見不到,說了實話竟然沒人信,稀裡糊塗就要走上法庭接受審判,罪名不言自明——我和櫻子的接觸,無論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在這群敏感的同胞眼中,就全是罪過。

是我傻了,還是他們瘋了?人類對於Ai的恐懼,竟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難道人類的命運,註定只有失敗一條路可走?

牢門啪嗒一聲,打開了一道細縫。微弱的光,從門縫的頂部和底部照了進來,顯然有一個人擋住了中間的光。

“施雲目前還活著。”他說道。

“施雲是誰?”

他哼了一聲:“他們給她的名字,是張頌玲。”

我心中稍微寬慰,這個人難道是來幫我的?“你是誰,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接著上一句話說道:“可是明天審判結束之後,就不一定了。”

“你什麼意思?”

“這取決於你。”

我從他的言語中聽不到善意,反而聽出了要挾:“說吧……”

“你是個Ai的間諜,”他的語氣冰冷,“如果你想讓施雲活命的話,就記住這句話。並讓所有人都認識到,你是個騙子,程成的兒子,是個騙子。”

我怒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邊是你的女人,一邊是你個人的名譽,程復,你應該知道如何抉擇。”

牢門緩緩關閉了,我彷彿墜入了無間地獄,天旋地轉。

他們,為什麼要逼著我做一個騙子?究竟為什麼?

3

第二日,我被強迫著洗了澡,有人拿著一件嶄新的囚服逼我換上。臉上和身上的外傷經過簡單的修復,讓人看不出我曾下過地獄。我被兩名年輕的獄警架上了一輛車,上車之後腦袋就被套上了黑色頭套,車子搖搖晃晃地開了三十分鐘,下車後我被拖到了法庭之外的候審區。

耳朵裡傳來一陣陣山呼海嘯似的吼叫和掌聲,彷彿附近是有個球場在比賽。聽著他們的喊叫頻率如此之高,我猜可能是籃球或者橄欖球之類的運動。可當我的頭套摘下,穿過兩道走廊,距離那聲音越來越近時,我才意識到,那聲音正是法庭聽審觀眾的歡呼聲。

我在門口沒等多久,就被法警押了進去。進去之後我有點驚訝,這是法庭?還是劇場、演唱會,抑或大型晚會的演播大廳?數千人分坐在三層,把法庭的三面圍了個嚴嚴實實,有人穿著奇裝異服,有人高舉著寫著“無恥敗類”的紙牌,有人朝著我揮舞著拳頭,有人將飲料瓶子朝著我丟了過來……

很快,我發現了他們的共性。

一群年輕人,全是年輕人,看年紀應該全是高中生和大學生。他們見我進來,爭相喊著騙子、無恥、丟臉等等侮辱性的話語,還有幾百人穿著清一色的白色T恤,T恤上面,印著一個巨大的中指手勢,中指兩旁各有三個字,連起來讀就是:人類叛徒程復。

“肅靜!肅靜!”我被推上被告席時,審判長敲著法槌。他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也是全場唯一一位老人。他面前坐著的十二位陪審員,也是清一色的年輕人。我感覺自己不像走進了法庭,更像走進了一所大學的學生會選舉現場。

一位公訴員唸了在監獄內我的供詞,無非說我勾結Ai,出賣國家,背叛人類,對於這種“罪行”,我供認不諱。

“那麼,你對於捏造和平假象,玷汙英雄的罪行,是否承認?”

“我承認!我有罪。”我忙不迭地回答。

公訴人點了點頭,剛要向審判長和陪審員說什麼,卻聽我身後的年輕觀眾們群情激奮:“敷衍!讓他口述自己的罪行,要他當面懺悔!”

審判長點了點頭:“程復,我們需要你真誠地,向烈士、英雄們承認自己的罪行。”

“我承認!”我儘量表現得真誠,“我不該製造假象,我……我對不起死去的戰士。”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後面有人喊道。

審判長重複了身後那孩子的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不知道,這樣會傷害很多人嗎?”

“我沒想這麼多,我是一個說話不負責的人。”

“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不是Ai叛軍指使你這麼做的?”

“是……”

“讓他下跪!”

“下跪!”

……

我被法警拉出了被告席那道狹窄的天地,走到了觀眾席下,轉身面對著三層樓數千觀眾。

“下跪!”

他們像是瘋了一樣,朝著我咆哮著,做著侮辱性的手勢,喊著難聽的髒話。“下跪,敗類!”很多人手裡,都舉著官兵的黑白遺像,最前排一人,甚至還舉著我父親的照片。

“下跪!下跪!下跪!”聲浪一潮高過一潮。法警在我耳邊說道:“還要我幫你嗎?垃圾!”

父親在朝我微笑,他笑得那麼從容,他笑的時候肯定沒想過,他會微笑地看著他保護過的人類,正逼著他的兒子點頭承認:他生了一個背叛人類滿嘴謊言的無恥之徒。

小腿一疼,我不知道被哪個法警踹了一腳,撲通就跪在了觀眾席下,後背又是一陣劇痛。

“磕頭!讓他磕頭!”依舊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呼喊,他們疾惡如仇,個個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了。於是我又被兩名獄警硬按著,朝著觀眾以及觀眾手中的戰士遺像,磕了四個頭。

這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句:“打死這個叛徒!”就見人群蠕動,幾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孩,就跳著來到了觀眾席下,推開阻攔的法警,爭先恐後地奔向我。我的右眼先捱了一拳,緊接著左臉又著了一腳,我顧不得身體的疼痛,立刻伏在了地面上,可能被打了將近一分鐘,審判長也著急了,終於下令法警把我保護起來,中止審判。

我又被架著站了起來,看著法警為我撥開人群。臨出門之前,我又掙扎著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這群可憐的孩子、愚蠢的孩子,我為什麼會和你們成為同胞……

出門的剎那,我看到一個女人,她披著紅色的披風,站在一樓的人群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雖然她將長髮盤了起來,打扮得像是一位妙齡少婦,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快走!”法警從身後踹了我一腳。

我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於在我出門的剎那傾瀉而出。

程雪,你到底是誰?

我瑟縮在禁閉室的一角,四肢發麻,即便沒被鐐銬鎖住,也難以動彈。右側的耳朵嗡嗡直響,黏糊糊的血液灌入了脖頸一側——剛才人太多了,不知道是誰,妄圖用利器在我的腦袋上開一個洞,卻僅割破了我右耳之後的靜脈組織。

禁閉室僅有的一張椅子,如今正躺在我對面的地板上。方才的法警將我從憤怒的人群中撈出來,我內心感激他救我一命,他拎著我如同拎著一隻待宰的公雞,一把搡入這禁閉室內,然後一腳踹倒了那把無辜的椅子,第二腳就將我踹倒在地。

地板雖涼,可房間的空氣並不寒冷,屋頂的通風扇嗚嗚地吹著暖風,地板上消毒劑的味道還瀰漫在空氣中,看守我的兩名法警似乎受不了與我同屋,各自瞪了我一眼後走出門外,走廊裡的空氣至少要比這間十幾平方米的房間內清新許多。

我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塊顯示屏,正直播著法庭內的動靜。儘管我這個十惡不赦的惡人已經離開,但法庭的審判依然在繼續。

陪審員和審判長經過簡單的討論,一份決定我命運的文件便草擬完成。白色的紙張,蓋著代表法律權威的紅色印記,被遞到了審判長面前,法庭群眾也到了最安靜的時刻,全部屏息等待著最終的宣判。

儘管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可審判長的嘴裡說出“絞刑”二字時,我依然難以接受。

絞刑?絞刑!為什麼是絞刑?

屏幕裡,年輕的男孩和女孩們揮舞著條幅和拳頭,乍一看,還以為是他們對我判決不公的抗議,不過若細細聽來,才知道令他們不滿的是,為什麼不對我的死刑判決立即執行。三天的時間,他們都已難以忍受,他們對我的恨,竟然到了食肉寢皮的程度。

隔著屏幕,我都能感覺到他們拳頭的力量,唾沫的溫度。我似乎看到他們的拳頭砸裂屏幕,朝我的眼眶擊來,看到唾沫一口口地吐在我的眉心、髮間、領口,彷彿有人將我的頭重重摁在一攤攤的骯髒穢物中,任我溺死在這噁心的臭水坑裡。

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剛才被人毆打引發的身體疼痛,卻已經被我內心生起的寒冷掩蓋,這令人作嘔的寒冷。

我還看到不少人三三兩兩地摟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不少男孩子仰天長嘯,我聽不清他們哭什麼,喊什麼,但是那種感情我彷彿能感覺到,像是數十年的殺父大仇得報般的快意。還有人展開了一面兩米長的白布旗幟,用力揮舞著,在觀眾席中尤為顯眼,那面白旗上寫著八個紅色大字:“英雄安息,戰魂不滅。”八個字好像是用血寫上去的,揮舞著白旗的那個男孩,右臂還纏著已經被血洇紅的紗布。

他們是瘋子?

或者,我就是個傻子。

面對著他們的狂熱,我已經難以分辨,孰真孰假,孰對孰錯。我真的是個十惡不赦的渾蛋嗎?我真的和他們結下了累生累劫都難以消解的仇恨嗎?我真的曾經帶著一群無惡不作的暴徒,抱著冰冷黑黢的武器,對著他們至親的人,扣下過扳機嗎?

我並沒有做。

我和這裡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初次相識,他們對我的恨,全是因為那一場二十年都未結束的戰爭。戰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仇恨綻放出瘋狂之花,又結出了罪惡之果,這仇恨、這瘋狂、這罪惡,為什麼如今全要算到我的頭上?

我什麼也沒做!

我沒有背叛我的祖國,更沒和Ai聯合政府暗通款曲!然而,就算我真的是個叛徒,真的是個間諜,就真的值得他們如此仇恨嗎?

我和櫻子密切合作過,我曾經幫助印第安人擊落了一架祖國的飛機,我羞辱了一個名為阿歷克斯的同胞,這些,就值得他們如此仇恨?

抑或,他們恨我是個騙子,恨我抹殺了他們心中英雄的偉業,恨我沒有看到他們眼中的戰爭,恨我沒有和他們一樣憤怒?僅僅這些,就值得他們如此仇恨?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了牢房,等我稍微清醒,就已經坐在床上了,恰似剛剛醒來,只是做了一場噩夢。做噩夢可不會流血。右耳之後的血液已經和頭髮凝結在一起,摳不下來,揪不下去。

自聽到“絞刑”二字後,我的大腦裡就彷彿填充進了某種硬物,漲得難以進行深度、複雜的思考。我不想承認,可它偏偏發生了,我一個不到三十歲的人,一個日日想著回到祖國的人,一個衝破艱難險阻終於找到我的應許之地的人,如今,卻被我的同胞,以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判了絞刑……

牢房的空氣潮溼,黴味和血腥味互相滲透著,黑漆漆的環境激發了我體內本屬於動物的本能,我開始緊張地分析著,我想了很多求生的方法,可在這裡根本行不通。我想去拍那一扇可望而不可即的鐵門,可在此之前,我早就已經嘗試過無數次了,就算我趴在地上,伸出的手臂也得不到它冰冷的回應。

我只能在牢房內喊叫,我喊著“放我出去”,一遍又一遍,終於喊來了兩個獄警,我能感知到他們在鐵門之外的不屑,他們站著聽了幾句,唯留下幾聲冷笑,便招搖而去,連一句話也懶得說。

我繼續喊叫,我不能死,我想見張頌玲,我想見樸信武,我想知道船上其他人的狀態如何,我哀求,我大哭,一直哭喊到我的嗓子發聲都像是有刀子割過喉嚨一般的疼痛,我才真正閉嘴。

沒有人會理會一個罪人,一個三天後就會被送上絞刑架的叛徒。

到底是誰,一定要置我於死地?到底是誰,無私、慷慨地為我奉上了這一切苦厄?

程雪。除了她,在這裡我想不出還有誰會如此害我。我忘不了我被推出法庭大門時她冷漠的眼神,我也忘不了她曾經眼含關切地告誡我:哥,你的缺點,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

言猶在耳,可騙了我的,卻是她。

她真是一位演技絕佳的戲子,喊出的哥哥,聲聲情真意切。如今,聲聲回味,聲聲皆成諷刺。

她和我一起去過硅城,知道櫻子和我經歷的一切,在群鼠圍困中脫險,在印第安營地中戰鬥,她瞭解我所有的冤屈,可她偏偏沒有為我站出來說話,眼看著我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彷彿就是理所應當。她沒有幫我講一句話,沒有澄清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她就是要看著我去死。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值得她如此怨恨,如此處心積慮,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也要欺騙我。

這到底是為什麼?

4

一個影子遮住了門縫中心的光,我認得這個影子,但我卻不知道它的主人真正的身份。就是他,在法庭開庭之前找到我,要我說謊來保全張頌玲。

“你做得很好。”他聲音低沉,頭部的光恍惚地一閃,我知道他左右看了看,又對我說道:“因為你的自我犧牲,你喜歡的女人如今安全了,你也可以安息了。”

“安息,你以為我可以瞑目……”

“還有什麼放不下?”

我沒有回答,只想笑,我控制自己不笑出聲,可是胸中的火焰燃燒著,伴隨著一聲聲的悶笑和咳嗽。

“你為什麼害我?”我厲聲問道。

他頭部的光影再度恍惚一閃,搖了搖頭。“我並沒有害你,相反,我一直在幫你!”他頓了頓,“救下你所愛之人,不是幫你,又算什麼?”

“她真的……安全?”

“我既然敢犧牲你,自然有把握救下她。她現在很安全,關於這一點,你遵守了承諾,我沒有必要欺騙你。”

“她在哪兒?”

“你無須知道,反正你也沒有機會再去找她了。”

“那你告訴我,到底是誰在害我?”

鐵門外傳來他低沉冰冷的笑聲:“沒有人害你,是你自己在害自己。”

“什麼意思?你既然知道我是無罪的,為什麼不幫我申辯?”

“我自然知道你是無辜的。”他聲音陡然變大,意識到這樣會引起獄警的注意,於是將頭顱貼近門縫,再度壓低了聲音,“還有不少人,都知道你是無辜的,包括給你念判決書的人。”

“荒謬!”

“當荒謬成為主流,荒謬就是真理。”

“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你若不想害我,便能救我!”

“抱歉,我很想救你,可我真的做不到,就連我兩次出現在你的門外,也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如果被他們知道,我罪名可不小。”他嘆了很長一口氣,餘音意味深長,頗顯蒼涼老態,“程復,你若在夸父農場當一個傀儡船長,該有多好?為什麼偏要回來呢?你太傻了,你本擁有人生中最好的選擇,可你根本不知道珍惜。”

“當一個囚犯,談什麼最好的選擇,又有什麼可珍惜的?”

“那你現在又是什麼?以前不過是個終生監禁的囚犯,可如今卻是個三天後就要被執行絞刑的半死人,天差地別。”

“我想知道真相,我想要自由!”

“說得好聽!代價卻無比慘痛,不是嗎?”他把聲音壓得更低,“苟且偷生,總比死了強過百倍——別給自己強加那麼多沒用的意義,英雄啊,自由啊,反抗啊,追尋啊,可結果還不是一樣,都是死路一條。人死燈滅,人走茶涼,就算你是個英雄,也沒人記得你,更何況你現在還是個叛徒、敗類——這就是你所說的,追求真相和自由的代價。”

他的話音低沉,卻字字戳著我的心:“我不需要你給我上課!我只問你,你到底是什麼人?是程雪派你來欺騙我的,對不對?”

光影連續恍惚,然後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像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想利用這段時間,讓我遺忘這個問題。大約靜默了一分鐘,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安靜得甚至讓我忘掉了我上一個問題問的是什麼。他忽然問道:“你還有什麼遺願?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會為你去做——你不要指望我能救你,這個要求就不用提了。程復不死,國家不安,你知道你死亡的意義所在了。”

“我想見張頌玲!”

“你若真心想保護她,就不要提這個要求。”

臨死前不能見她,這會成為我永遠的遺憾,雖然永遠也只有三天。我想了想,說道:“程雪,我要見程雪!”

“你還是換一個吧,這個要求,會直接要了我的命。”

“那你一定知道,程雪她為什麼要加害我?告訴我,讓我死得明明白白。”

他的影子上下抖了抖,不是攤了攤手,就是聳了聳肩:“記住,程復,你所看到的,並不是真相——我只能告訴你這一句話。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眼睛,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直覺,更不要相信你的判斷。在利莫里亞,甚至在如今的地球上,已經沒有真相、沒有真知、沒有真理、沒有真正的存在了,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謊言,你就當成這是一場夢吧。”

“那我實在沒什麼可問了……”

大約三十秒的沉默後,他說:“那麼,永別。”他轉過身,門縫中的光又恢復成了一道直線,我聽見皮鞋向左側走了五步,他彷彿又轉了一個身,皮鞋聲又從遠處轉了回來:“忘了道一句,謝謝你。”

“謝我……”

“謝謝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怔住了:“你的孩子……張……你是……”

“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所幸,我還有彌補的機會。”他伏在門縫的左側,我看不到他的影子,卻能清晰地聽到他的每一句話,“所以,你可以放心,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男人在珍惜她,可以替你毫無保留、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可以像你一樣,為保護她而獻出自己的生命。”

我的生命就像是一輛行駛於時間軌道上的短途列車,在崎嶇坎坷、渾渾噩噩的隧道里穿行了二十八年之後,乍見光明,還沒來得及喜悅,已將到站。

趙仲明成為了列車上最後一位客人。

“還有四個小時。”他把自己關進了黑暗的牢房,靠在那扇我觸不到的牢門上,為我正式開啟了死亡倒計時。他似乎是特意跑來欣賞一個十惡不赦的叛國者臨死前的絕望。如果真是如此,他一定失望了。

“準備好慶賀了?”乍一聽到自己的話,甚至都懷疑這股如風吹過破門板窟窿的聲音,真的發自我的喉嚨,“一群傻瓜慶賀一個傻瓜死去,這應該稱作什麼,傻瓜節?”

他輕輕跺了跺腳,嘲諷似的說道:“我就知道,你在電視直播裡的認罪,果然不是發自真心。死到臨頭,依然執迷不悟。”

“事到如今,事情的真相如何已經不重要了,面對無法改變的結果,我反倒盼著那一刻能來得快一些。”

趙仲明站在原地挪了挪身子,牢房的地板和鐵門都傳出沙沙的聲音。“我其實很怕死,”他的語氣沒了嘲諷和傲氣,就像是在和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聊著內心的秘密,“那時候,我只要一個人躺在床上,總會思考死亡與睡覺有什麼區別,閉上眼之後會不會永遠無法醒來,死亡的那一剎那與睡著的剎那是不是相同的……諸如此類的問題,以至於本來睏倦的我,到最後因為恐懼死亡,連覺也睡不著了。”

“你是在安慰我?”

他冷笑一聲:“安慰?你需要嗎?我只不過是觸景生情,想起了一些少年往事。”靜默了幾秒鐘,他又說道,“那段時間,正是母親消失之後的日子。”

“消失?”

“利莫里亞起飛之前,母親就消失了,據說是留在大陸上對抗敵人,如今,或許早就成了AI槍炮下的一堆白骨,已經十幾年沒有消息了。”

“那你父親呢?”

“據說是戰死了。”趙仲明嘆了一口氣,“在我十四歲那年,我收到了父親的犧牲通知單,他是在印度尼西亞的原始森林中被俘就義的。通知單上說,他死前曾經帶領一支游擊隊,破壞了Ai政府在印尼的秘密病毒基地,終止了某種可以瞬間奪取人類生命的納米病毒的研究。”

“那你父親真是個英雄。”

“我也一直這麼認為,我以父親為傲,周圍的人,也因為父親的犧牲,對我另眼相看……”他說話的聲音彷彿伴隨著苦笑,“可是,我卻有很多的疑問,直到遇見你,疑問就更大了。”

“我?”

對面的黑暗中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的手彷彿伸進了衣服,然後又抽了出來,手中已經多了一樣泛著微微白光的物件。那是一個圓形的,比拇指肚稍微大一圈的金屬物體,啪嗒一聲,他觸發了那東西的機關,它的蓋子自動彈開,緊接著,一縷光從那東西中發了出來。

一束七彩的光,在我們之間彼此交織,很快就創造了一個世界。透過那光芒,我看清了趙仲明的臉,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眼睛裡似乎噙著淚。

他的淚滴中,映著一場簡單卻又神聖的婚禮。年輕的趙德義一身深藍色空軍軍裝,他美麗的妻子一襲婚紗拖地,我的父親母親坐在婚禮賓客的第一排,與背後的數百人為一對新人的結合鼓掌歡呼……

“趙德義是你父親?”

他收起了那支趙德義臨死前交給我,讓我轉交他妻子的掛墜,光芒消失了,黑暗再度將我們淹沒。

“這東西,你是從哪裡得到的?”

“是你父親臨死前親手給我的,託我轉交給你的母親。”

“父親犧牲時,你在場?”

我先點頭,然後又連連搖頭,搖完之後,才意識到他根本看不見:“你父親犧牲的時候,我的確在場,可他根本不是在你十四歲時犧牲的,而是四五個月前!”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質疑,而是冷冷道了一句:“繼續。”於是,我把從夸父農場N33上逃離,迫降崑崙雙子峰之下,遇見趙德義,到他最後為救我與程雪性命,犧牲在風暴之城中的經過,簡明扼要地講給了趙仲明。

“我父親,是為了救你而死?”

“是的。”

他陡然怒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值得我父親連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家人也不顧,卻要救你!”他的話語,像是在牙縫中硬生生擠出來的一般,我聽出了仇恨。

趙仲明才是這裡唯一一個有充足理由恨我的人。

“抱歉……”

他的手指擦過眼眶,然後調整了一下情緒:“你這個騙子,你以為編造一個謊言,我就會相信你?”

“我沒必要欺騙你,我距離死亡只剩四個小時了。”

“我知道你是報復我,報復我抓了你,報復我讓你和其他人都慘遭噩運……”

我心中一驚:“他們,新大陸上的其他人,到底怎麼了?”

“你知道也沒用,畢竟無能為力,你現在唯一應該思考的,就是自己如何稍微心安地死去。”

“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就如你方才所言,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對我很重要!”

他輕嘆一口氣:“知道了又能怎樣……程復,我若是你,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放下吧,安心赴死。”

“你這樣,讓我更痛苦,”我解釋道,“是我執意回國,如果他們因為我這愚蠢的決定慘遭噩運,那我希望真的有地獄,能讓我在死後,於鐵火之中償還我犯下的罪孽。”

“真是個傻瓜……”他口氣鬆了,“所有人都被監禁審查了,而其中一部分人,目前已經沒有任何消息了。”

“沒有任何消息是什麼意思?”

“消失了,就如從未來過一般。”他怕我不懂,“其實新大陸對接到利莫里亞的事情,本來就是一個頂級機密,民眾只知道程復,根本不知道與程復一起來的,還有個樸信武,還有個大河原樹,還有個張頌玲,還有幾百個學生,以及數千的士兵與工作人員……”

“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需要知道——民眾無須知道你們的存在,但是難以保證消息的完全保密,可能街頭巷尾,依然有著你們的部分傳說。”

“其他人呢?樸信武、大河原樹他們,都安全嗎?”

“安全?”趙仲明懶得詳細解釋,“在利莫里亞的安危面前,談什麼其他人的安全?為了全人類的延續,寧可錯殺一萬,這種自保的方法,相信你並不陌生,人類歷史上已經上演過無數次……”

我耳畔一陣轟然巨響,雖然身處黑暗,但是淚水已經讓黑暗模糊。寧可錯殺一萬,這就是現在的人類為了苟延殘喘的做法。為了生存,難道他們真的已經難以理會是非真相,不用再管人道主義?

“是我害了他們……”我的雙手摳進大腿的肉裡,說出來的話,連自己都已經聽不清。

“真相總是殘忍的,尤其對於一個將死之人。”一隻手撫摸在我的後腦,那力道像是在傾訴男人之間難以言說的安慰話語,然而我的身體已經一片麻木,頭腦中一片空白,已經無法回應他的慷慨。

趙仲明說:“真相,也是最可貴的,每個人都會死,為了追求真相而死,會讓死亡更有意義……”

我頭腦一陣劇痛,彷彿靈魂在那一刻從我身體中被抽乾了,唯留下一具空無意義的軀殼。

5

圓形是這裡的主形狀。刑場就是一個足球場大的圓形平臺,在平臺中心的位置,有一塊凸起的圓形銀色金屬臺,那就是行刑臺。

行刑臺中心,是一塊一人高的條狀巨石,看上去大約有一噸重,而我就被鐵鏈捆在巨石之上。

現場並沒有觀眾,我也沒有聽到任何的呼喊聲,但是屏幕裡卻切換著觀眾們的反應,他們有的躺在家裡的沙發上,有的則嘯聚在公共場所。我聽不見他們的喊聲,但我能感受到那一種血脈僨張的亢奮。

我的臉上,掛著聽天由命的頹廢,任憑兩個穿著銀色衣服,戴著銀色面具的人用刀子劃開我胸口的衣服。

他們的面具像是長在了臉上,除了露出眼睛,並沒有露出鼻子和嘴巴,但是卻能看清他們鼻子與嘴巴的輪廓,所以我推測,這面具或許還有口罩的作用。

我胸口的衣服被劃開三十釐米見方的一塊,一個銀衣人用軟刷子蘸了一種透明的黏糊糊的東西在心口的位置塗了兩遍,然後便退到一旁。

我的身體瑟瑟發抖,眼神迷茫又絕望,只是機械地望著另外一群年輕人走上行刑臺來。他們一共十六個人,有男有女,也全都戴著那種“面具”,屏幕裡主持人介紹說,他們是來自利莫里亞大陸政府、軍隊、學校等各個部門的復仇代表。

他們排成了兩隊,面具讓他們發不出任何聲音,但是每個人的眼神中燃燒著火焰,彷彿能把我吞噬一般。

剛才為我剪開衣服的一位銀衣人一招手,排在隊伍的第一人便走上前,從銀衣人的手中接過一把銀色的匕首,銀衣人點了點頭,便伸手指向我的胸脯。

那人走近了,我才看清她是個女孩,她之前可能沒做過類似的事情,所以拿著匕首的手有些顫抖,但我不能確定她是害怕,還是激動。

總之,她沒有很多時間猶豫,就像是演練過似的,右手握住匕首柄,迅速地反手直戳,正好命中我的心口。匕首拔出來的一剎那,鮮血如箭噴出,然後她未停歇,迅速又是一刀,兩刀,三刀……

我閉上眼睛,已經不忍再看,每插一刀,我彷彿都能聽見這世界的一聲歡呼。

女孩把匕首交給了銀衣人,銀衣人向著自己的同伴一點頭,另一名銀衣人則推過來一臺柱狀計算機一樣的儀器,機器伸出一道軟管,軟管的盡頭是一個圓形的水晶頭。銀衣人握住軟管,讓水晶頭在我已經被戳爛的胸口處均勻移動,半分鐘之後,皮膚被修復如初。我本來已經耷拉下去的脖頸又有了意識,彷彿睡醒了一般,再次面對第二個人從銀衣人手中接過匕首……

十六個人,握著同樣一把匕首,將這程序執行了十六次,而我也死了十六次,又活了十六次。

重複的過程結束之後,十六個人和兩個銀衣人退下了圓形的行刑臺,最後的時刻來臨了。

我身後的條狀巨石裡伸出兩道鐵鎖,鐵鎖的盡頭各有半個圓環,它們像是兩條蛇在我的左右招搖蠕動,尋找著我的脖頸,當確定了目標,張開的巨口便咬了過去,在我的頜下順利會師。

啪嗒一聲,兩個半環拼接成一個圓環。然後,綁住我腰部的巨石微微一晃,便擺脫了重力的控制,輕飄飄地離開地表的行刑臺,緩緩升了上去。巨石帶著我飛到了數十米的空中,上方灰濛濛的天空中伸下來一道鐵索,鐵索靈巧地與我腰間肚臍上方的鎖釦連接在一起。

於是我被鐵索拉著,橫躺在懸浮的條狀巨石上。

重力逐漸恢復,我能感受到身後巨石下墜的重量,而這重量越來越大,所有的負重全都集中在我脖子上的金屬圓環與我腰間的鐵索上。

直到我腰間鐵索與身後巨石的連接消失,脖子一緊,巨石就通過脖子上的圓環,吊在了我的身體下方……

我只蹬了兩下腿,小小掙扎以示痛苦,肉體便永遠沒有了回應。死亡,不過是一剎那的事情,和睡著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我從屏幕裡看完了程復絞刑的整個過程,心情麻木至極,他的死亡應該與我沒有很大關係,可我卻將他死去的過程,反覆看了兩遍。

程復竟然死了?我忽然覺得好笑,程復死了,那我又是誰?

從床上爬起來,頭痛不止,一陣眩暈襲來,這感覺讓我想起第一次駕駛飛機時那次劇烈的失重。

眼睛習慣性地瞟了一下牆上顯示的日程。對了,昨天早上接收到了第四空軍大隊109戰鬥分隊的徵召命令,要在今天下午去接受最後的政治審查。

想到此處,我心中一陣狂喜。109分隊是利莫里亞的英雄番號,七八個月前,還在北大西洋冰島海域痛揍敵人,取得了利莫里亞十年來最大的空戰勝利。申請進入前線戰鬥編隊,是所有軍人的夢想,而我今日終於接近了我的夢想。

只要審查通過,我就可以成為一名真正的空軍戰士,而不是整天以巡邏為名,在祖國周圍打打從未發生過的防禦戰,從軍三年,我連敵機的影子都沒見到過……

我拍了拍自己的腦子,什麼記性呢!幾個月之前,明明還在崑崙雙子峰見過敵機,那時候,我和趙德義、程雪在風暴之城中,眼看著Ai政府軍隊襲擊了夸父農場N33,就連風暴之城也遭受了他們戰機的攻擊。

我穿鞋的時候,瞥見床腳有一片粉紅色藥片。這個可氣的傢伙,竟然躲在這裡,我撿起這枚正心片,剛準備丟進嘴裡,內心卻有一股力量制止了我這麼做。

看著這枚藥片,心中對於利莫里亞原生人的羨慕又湧上心頭,這群傢伙天生就比我們這些遺留人完美,對於國家的忠誠是與生俱來的,不像我們,體內似乎隱藏著某種怪獸,總是時不時地騷擾我們的精神與肉體,讓我們無法完全專心投入到抵抗Ai敵人的偉大事業中去。而正心片,則可以幫我們壓制內心的怪獸。

遺留人成長到了十四五歲,就會接受政府配給的正心片,而我第一次拿到正心片都已經十六歲了,還是因為發生了一件讓我至今蒙羞的事情,也幸虧負責我成長的監事人發現得早,沒有讓我對一個女性同學產生的骯髒念頭毀了我的一生。

說起來,那種念頭與我對張頌玲產生的念頭很類似。但是政府告訴我們,那是骯髒的慾望,我服下了正心片之後,還接受了腹部一個簡單的手術,從此之後我就很少產生邪念。

而原生人是從來不會有這些想法的,原因就是他們在出生之前,就已經剪切掉了人類基因中那些不完美的片段,所以他們天生就是完美的人。

我凝視著手中的粉紅色藥片,忽然想起,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吃正心片了,而其他的正心片好像都被我融入水中,衝進了下水道。

所以因為這樣,我才對張頌玲產生了邪念?

我大腦又是一陣劇痛,張頌玲……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一艘巨大的飛船上,一個叫趙仲明的年輕人帶走了我,送我進入了一個秘密審訊室。

之後,趙仲明所在的小隊接到命令,對於新大陸的存在要嚴格保守秘密,堅決不能向任何民眾透露半個字。趙仲明看到從新大陸這艘飛船上下來了很多人,他們被關押在不同的地方,他很好奇這些人的真正身份,他還看到一些年紀四五十歲的人,他們或許和自己的父親趙德義相識……

巧的是,趙仲明有一次去機密事務司辦事,無意間見到了一份供詞,裡面竟然頻繁提到“趙德義”三個字。趙仲明自然知道趙德義是自己父親的名字,於是便好奇起來……

我穿好鞋子,腦子裡幻想著與趙仲明有關的一切,想到自己都覺得可笑的程度。這或許是一種妄想症。

看來,是我對趙仲明過於好奇了,畢竟他是最後一個進入牢房探望我的人,我人生最後一站的風景……

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麼……

牢房?

不,是我去牢房看望一個人,我還記得自己之前的任務是押送一個政治犯來到機密事務司,但是我卻逗留在了牢房中,趁機溜進了程復的牢房。

程復的牢房……不,我就是程復,我怎麼可能溜進自己的牢房,我又不是犯人……那我去看望了誰?我摩挲著那扇鐵門,它冰冷且潮溼,牢房內發黴的味道我至今還能想起來。當時,我心中有很多疑問,但我知道時間不多,必須速戰速決,我拿出那把偷來的鑰匙的時候心頭生起一股竊喜,我真佩服自己的神通廣大。

鐵鎖啪嗒一聲開了,我迅速用手捂住,但那聲響在幽暗的地牢中迅速傳開,清晰刺耳,我心跳得很快,如果被發現我私下探望一個即將執行絞刑的犯人,這罪過可謂通敵,絕對是死路一條……

但我為什麼要執意去接近牢房中的人呢?甚至願意冒著生命危險?

我摸到了胸口的掛墜。

這掛墜,是我在檢查程復的衣物……不,我就是程復……在檢查一個犯人的衣服時,從他的那堆衣物中找到的。是了,當我打開那掛墜,看到自己父母的婚禮時,如觸電般震撼……因為房間內沒有其他人,我將掛墜藏了下來,但我內心的疑問卻是藏不住的。

是了,沒錯,就是因為這個掛墜,我必須和牢房中的死刑犯正面對話,他一定有我想知道的答案。

是了,他就是因為這些原因,才來找到我。他好奇父親的死亡原因,當然,我不知道的是,他對這個國家,對這個社會,已經有了很多的疑問,而父親犧牲的真正原因,只是他最大的疑問罷了。

我告訴他的時候,他內心無比震驚,心中的小小火苗,忽然增長成為沖天巨焰……

這裡有太多的疑問了,太多的人消失,太多的人本來昨天還在一起吃飯,轉瞬就成了一個永遠逝去的名字。那麼多的犧牲,那麼多的有去無回,那麼多的杳無音信……

利莫里亞,到底怎麼了?

大腦又是一陣劇痛。

我怎麼了?我……我是程復,我被判了絞刑,我把自己被絞死的全過程看了兩遍,可我現在,又在做什麼?

是我一覺睡糊塗了?

我迅速跑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把冷水拍在自己臉上,希望通過這樣做減輕我大腦的疼痛與混亂。

等我抬起頭的時候,我卻看見趙仲明站在我面前。

我盯著他,他也盯著我,他眼睛裡血絲漫布,臉上兀自有冷水滑落……

趙仲明年輕帥氣的臉稜角分明,兩道眉毛充滿英氣,尤其惹人注意,可他的眼神中卻充滿了恐懼與疑惑。前兩天,他才過完二十二歲的生日,利莫里亞規定,超過二十二歲的人,才有資格奔赴前線參加戰爭。

趙仲明為這一天等待了很久,但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在慶賀生日之時,他心中卻想著一位在牢房中的犯人。那個犯人,可以解決他無數的疑問,可是那犯人已經被判了絞刑,第二日就要執行。

趙仲明的所有記憶,我似乎都能想起來。

我擦了擦我與趙仲明之間的玻璃,手上的水,讓他的相貌模糊起來。

又一段記憶湧上心頭。我坐在牢房的床上時,眼前的黑暗也像這鏡子一般逐漸模糊,眼睛裡的淚水氤氳了悔恨,趙仲明卻趁機將一枚納米芯片拍入了我的後腦。

芯片是一臺量子計算機的終端,它迅速掃描了我的大腦結構,並提取了我的大部分記憶,將其轉錄至量子計算機當中。

當然,趙仲明並不是靠自己完成了這一切,他還有一位朋友協助他。他提取完我的記憶之後,迅速離開牢房,回到自己家中,在那位朋友的幫助下,他清除了自己的一部分記憶,隨後將我的記憶植入了他的大腦之中。

在清除記憶的手術執行之前,他的朋友哭了。

“你之所以活著、存在,就是因為這些記憶讓你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可是,你如今卻要清除自己的記憶,把自己的大腦讓給另一個人,而我現在的所作所為,和殺死你又有什麼區別?”

“每個人都會死。”他語氣無比平靜,“但為了追求真相而死,會死得其所……”

我想不起來那位朋友的模樣,但我卻無比清晰地記得,有一滴淚砸在了趙仲明的手心。

趙仲明將那枚淚滴握在手心,為我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追查真相這件事,你一定比我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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