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俞平伯與許寶馴:這一輩子,表弟娶了表姐,相知相伴,情深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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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這位女主,姓許名寶馴,是國學大師俞平伯的夫人。說來有趣,如同《紅樓夢》中的寶玉與黛玉,兩人也是姑表親。即俞平伯的母親,正是許寶馴的親姑姑。如再追根溯源,那麼許寶馴的奶奶,正是俞平伯曾祖俞樾的女兒。可見,俞家與許家,聯姻多年,親上加親。

許父許引之,曾任高麗仁川領事;幼弟許寶騄,是西南聯大的數學系教授,同時也是民國政府首屆81名院士中的一員。許寶馴呢,名門閨秀,從小飽讀詩書,溫婉端莊,並通曉詩詞,諳熟《紅樓》。

1917年,許寶馴嫁給了小她四歲的表弟俞平伯。雖說兩人是近親結婚,但一輩子相親相愛,攜手相伴65年。百度一下,結婚60年,叫白金婚;結婚70年,稱鑽石婚;而65年,則是星彩藍寶石婚 ,長知識了。

俞平伯與許寶馴:這一輩子,表弟娶了表姐,相知相伴,情深意長

許寶馴,嫁入俞家。從一個名門,進入了另一個名門,開啟俞家夫人時代。

這俞家,俞樾,俞陛雲,俞平伯,俞家三代皆為大師。

俞樾,是俞平伯曾祖,為曾國藩弟子。當年,因一句“花落春仍在”,受其賞識。後來,俞樾致力於學術研究,被稱為清朝考證學的最後一個大師,還是章太炎、吳昌碩、陳漢章等人的老師。

俞平伯與許寶馴:這一輩子,表弟娶了表姐,相知相伴,情深意長

俞平伯與曾祖俞樾

吳昌碩的高足,為考古學家朱謨欽;而這位朱先生,正是張充和在合肥的老師。這樣一論,年輕的張充和,還是俞平伯的小師妹呢。

俞平伯的父親俞陛雲,才氣逼人,精通古詩詞,曾為名列第三的探花郎。這水平,太厲害了吧。

俞平伯,生於1900年的臘八。出生時,上有三個姐姐,作為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受到曾祖的喜愛。俞樾老先生,親自教曾孫讀書。這起跑線,歎為觀止。

據說在俞平伯7歲時,所讀過的線裝書,摞起來比他的人還要高。可見,俞平伯的舊學功底,非常人所及。


俞平伯與許寶馴:這一輩子,表弟娶了表姐,相知相伴,情深意長

俞平伯與曾祖俞樾、父親俞陛雲

02

那個時代,講究出國留學,俞平伯也不例外。在北大,他與傅斯年,既是同窗,又是好友。兩人一起赴英留學,這讓俞家上下老少很是放心。

1920年1月,結婚三年後的俞平伯,遠渡重洋。一路上,寫給愛妻的詩作不斷,家書報平安。

可是入學兩週後,俞平伯就突然離去,這令充當“監管者”的傅斯年,著實驚慌失措。終於,在一艘輪船上找到了俞平伯。原來,異地他鄉,相思難耐,再加上餐飲、住宿、一切的一切,都不合甚意,於是決定返鄉。

傅斯年苦苦相勸,要求俞平伯繼續留在英國學習。但俞平伯早就下定決心,去意已決,傅斯年只好黯然作罷。

俞平伯因為相思,而棄留學一事為兒戲,這都成為留學生朋友圈中的笑談。

外孫韋柰長大後,曾就此事問過外婆許寶馴。只見許寶馴淡然一笑:“那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錢,哪裡會是為我呢?“

許寶馴口上春秋筆法,實際上,俞家真不差錢。想當年,俞平伯考上北大,父親就決定舉家北上,買房置地,那種大手筆,想想都能猜到。

據妻弟回憶,姐夫俞平伯回來的那天,一切就好似平常日子,家人也無甚驚訝。姐姐許寶馴,更是風輕雲淡,回來就好。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正是許寶馴這種平和的性格,包容著俞平伯,以致於在俞大師身上,總也褪不去那股“孩子氣”。

在清書教書,中文系系主任為朱自清,也是俞平伯的好友。在朱自清日記中,有著幾次記載,俞平伯向他提要求、漲工資的事情。俞平伯學術水平夠高,就因缺少了洋墨水加持,以致在薪水上吃了虧。這,自然歸咎於俞大師年輕時的任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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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7月28日,北平淪陷,俞平伯因有年邁老人需要照顧,不能遠離。此後,日本人多次表示希望俞平伯與他們合作,均遭拒絕。老師周作人,從中周旋,否則,他很有進班房的可能。

在北平文化界,俞平伯與周作人關係最密,在西南聯大的好友朱自清擔心他步周作人後塵,給他寫信,希望他潔身自好。

妻弟回憶——此期間,兄淡泊明志,清操自持。周作人為偽北大文學院院長,後且出任偽教育督辦,與平兄師友至交,而始終未以一言相浼,蓋知之至深。

淪陷八年,俞平伯在私立中國大學任教,薪水微薄,家中生活十分清苦。屋漏偏逢連陰雨,家中又連續兩次失盜,衣物丟失殆盡。

妻弟記得——

餘亦鹹經濟困難,餘婦乃有在家創辦交賣會之舉,取家中及親朋處之無用舊物標價售賣,酌取手續費。姐後亦仿行,古槐書屋曾為貨場,平兄且曾親為記賬。

東城的老君堂寓所,那是俞平伯曾祖俞樾、父親傅陛雲住過的老屋。屋宇數楹,極為寬敞。滿庭古槐,綠蔭遍地,幽靜極了。此時,古槐書屋成了熱鬧之地,先生、夫人聯手操辦交賣會,實屬無奈之舉。

萬取千焉,千取百焉,其實皆什一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豈曰小補之哉。

外孫韋柰問起外婆往事,外婆說:“那陣子可真難過,終日提心吊膽。給日本人做事,情況當然會好得多,但是,當漢奸則不可,你外公是對的。“

知夫莫若妻,妻賢夫禍少,許寶馴在大是大非面前,絕對是夫君的賢內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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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春夏之交,俞氏夫婦住在在杭州城頭巷。歷時三個月,俞平伯寫了《紅樓夢辨》一稿。一天,他帶書稿出門去看朋友(也可能是去出版商那兒交稿)。傍晚回家時,只見神情發楞,若有所失。原來他乘黃包車,把書稿放在座上,下車忘了拿,等到想起去追,車已遠去,無處可尋了。

夫妻二人,木然相對,心裡別提多彆扭了。

許寶馴深知,自己的夫君,為此書花費的時間精力,甚多。如果此時,她再加以埋怨、責怪,自然是火上加油,得不償失。單純避而不談,又有樁事情堵在心頭,真是兩難。

天遂人願,事有湊巧,幾天後,顧頡剛(或是朱自清)來信,說一日在收舊品的攤鋪上,赫然放著一堆文稿,竟是老友“大作”。驚詫之餘,花錢買下。就此,書稿“完璧歸趙“。

生活本是一齣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1954年,沒想到這部失而復得的書稿《紅樓夢辨》,加入俞平伯三十年來的其他論述,改名《紅樓夢研究》後,竟成了眾矢之的,遭遇了大批判。這是一次“所有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都受到極大震動”的政治運動,俞平伯也因此成為唯心主義的代表。

自此,在全國範圍內,俞平伯因“紅樓”而暴得大名。

多年後,許寶馴偶爾對外孫韋柰提及當年的情況,也是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

那時我和你外公都很慌,也很緊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連往日的朋友都很少走動。我很為他擔心。但總算還好,過去了。

實際上,許寶馴經過那次運動,始終心有餘悸,多次勸俞平伯免談紅樓,甚至當家人聚談,夫君興致來了大講紅樓的時候,夫人也總是念叨:“你就少說幾句吧!”

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有幾個沒經過千錘百煉、幾蒸幾煮呢?想想看,都令人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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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文革爆發。1969年11月,俞氏夫婦,下放到河南信陽羅山五七幹校。

本來許寶馴作為家庭主婦,完全可以不去,畢竟皇城根下的條件,相較於偏遠農村,要好很多。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年近七旬的許寶馴,毅然決定陪伴丈夫前往。

臨行之日,妻弟趕來送行,六目相對,四顧悽然,不知今生是否還有重逢之日。

住在包信集,俞平伯經常要走20多里路到大本營所在地東嶽開會。那段路,坑坑窪窪,無一寸平地,逢雨雪則是一片泥濘。俞平伯每去開一次會,往返路上就需近五個小時。

許寶馴回憶那段生活時,經常提到他夜走雨路的往事。她說:“走過東嶽的泥路,方才知道什麼是泥,粘得慢說拔不出腳,甚至棍子都拔不出。他那件大棉襖被雨水澆透,冰涼潮溼不說,且十分沉重。真是苦了他。”

幾經搬遷,俞氏夫婦來到東嶽集,住在農民家一所簡陋的茅草房裡。外孫韋柰去看二老,簡直被驚呆了。他描述:那間屋,長僅二公尺餘,寬不足一點五公尺,有門無窗,四壁透風,門以蘆蓆為之,且關不上。

整整一年,俞氏夫婦生活在這裡,用一個洋鐵皮鑄的小茶爐燒開水,拿著臉盆去水塘打水;賣柴、賣雞蛋的小販破門而入,不買不肯離去;房東散養著的豬,在他們屋裡跑來又跑去……

即使這樣,俞平伯依然談笑風生,作《外孫韋柰來訪》一詩——

祖孫兩地學農田,北國中州路幾千。

知汝遠來應有意,欲陳英力起衰年。

1971年1月,俞氏夫婦回到了北京。俞平伯說,我們離開北京,就沒作再回來的打算,有老死他鄉的準備。顯然,能平安返京,實屬意外。

其實,俞大師更應感謝自己的妻子;沒有許寶馴的陪伴,陰風苦雨的日子,無處話淒涼。內心深處,該是多麼涼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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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是個作學問的人,但並不是個書呆子。他喜愛崑曲,愛打橋牌,是個很有情趣的人。

俞平伯喜愛崑曲,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為著妻子。妻子許寶馴有一副好嗓子,演唱起來字正腔圓,很有功底。她不但能唱,還能譜曲。其弟許寶駒的崑劇《文成公主》中,“遠行”、“親迎”兩折的譜曲,就是她的作品。

夫人的喜好,自然也是俞平伯的喜好。其實,他並不擅長演唱,更多的時間是欣賞。當然,高興起來,他也會唱上一曲,蒼老、沙啞的聲音雖有點兒“五音不全”,但味道卻很濃。

1935年,俞平伯與清華大學愛好崑曲的同人結集“谷音社”。從此,他“曲不離口”,且潛心研究。學生吳組緗還記得,他請了一位年老的笛師,常常在星期日全家人都到圓明園廢墟去呆一整天。

外孫韋柰總結,在外公、外婆的影響下,我們一家人,也諳熟崑曲。妹妹韋梅十幾歲便登臺表演,有《遊園》、《驚夢》、《思凡》、《下山》等拿手好戲。她曾在康有為之女康同璧舉辦的賞太平花會上表演,外公由此寫下“人宜擊壤太平歌,雛娃舒絳袖,霜鬢興婆娑 ”的詩句。

可是到了1982年,許寶馴的逝世,家中再也聽不到唱崑曲的聲音了。

俞平伯與許寶馴:這一輩子,表弟娶了表姐,相知相伴,情深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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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弟回憶,吾姐生平為人,練得一種耐性,無論逆境順境,從不急躁使性。晚年自號耐圃。在北平淪陷八年期間,兄生計困難自不待言。而兄既樂道,姐亦安貧……

夫人晚年取號耐圃,俞平伯也有所解釋——

圃,古稱從事園藝工作的人,她喜愛園藝,儘管後因年齡和生活環境所限,她並沒有做什麼,但她是熱愛勞動的。僅講圃字還不夠,更重要的是耐,她身體不好,也沒有什麼能力,但她卻有毅力,有韌性。沒有她的那種耐力和她的支持,我很難說能經受得住“文化大革命“的衝擊。其實在那時,我受的罪比她多,但正因為有了她,我才能堅持住。

1976年3月,夫人入院治療。這是在俞平伯中風之後,因行動不便,不能常去醫院探望,只能鴻雁傳書。他的信,從詢問病情,到家中吃飯、來客等瑣事,無所不談,便更多的是“悄悄話“——

本不擬作長書,不知不覺又寫長了。昨日半夜裡夢醒之間得詩二句,另紙寫奉。我生平送你的詩不少,卻總說不出你我二人感情之實況,因這我總不愜意,詩稿或有或否也毫不在乎。這兩句用你的口吻來描寫我,把我寫像了(我想是非常像,你道如何?)就把這“雙感情“也表現出來了。近雖常和聖陶通信,卻不敢寫給他看,怕他笑。只可寫給您看看,原箋請為保存。上面的款識,似青年時所寫,然已八旬矣……

——潤民談你近況已悉。早辦手續,早些出院,就是我的希望。此外別無所囑。你前信說“度日如年“,我現今當說,一日三秋盼君如歲矣!

兩個月後,夫人出院回家,俞平伯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終日服侍,不離左右,端茶遞飯,以至倒便盆,也由他包攬。看他拖著行動不便的腿走來走去,兒女們真想上前去幫一把,卻根本插不上手。

1982年2月7日,當夫人平靜地離去時,俞平伯就在她身邊。他在日記中寫道——

高齡久病,事在定中。一旦撒手,變出意外。餘驚慌失措,欲哭無淚形同木立,次晨火葬,一切皆空。六十四年夫妻,付之南柯一夢。


俞平伯與許寶馴:這一輩子,表弟娶了表姐,相知相伴,情深意長

幾十年,夫婦二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已成了習慣。即便是在夜深人靜時,也常從他們的臥室傳出談話聲。俞平伯夜談的興致很高,往往是夫人熬不過,先他而睡著,方肯罷談。

夫人的離去,令俞平伯落落寡歡,也只能呆對著安放在臥室裡的骨灰,默默無語……

1990年10月15日,俞平伯逝世。

如今,俞氏夫婦二人合葬在北京西山腳下,滿園桃樹的福田公墓,上面是俞平伯生前親筆擬好的碑文——“德清俞平伯杭州許寶馴合葬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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