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1966年,文學評論家陳世驤先生給金庸先生寫信,用“有情皆孽,無人不冤”評說《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小說中評價最高、最為獨特的一部,金庸先生在“釋名”中解釋:“天龍八部”出自佛經,指八種各有其特個性和神通的神道怪物,小說雖與神道精怪無關,卻是借用這個佛教名詞來象徵一些現世人物。

朗朗世界裡的芸芸眾生,呱呱墜地來到世間,每個人都揹負罪孽,每個人都不冤枉——這個“判詞”過於冰冷暗黑,讓人膽戰心驚。最近重看滕華濤導演、六六編劇的《雙面膠》,心裡卻不由自主冒出“有情皆孽,無人不冤”這八個字,彷彿被扼住喉嚨。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雙面膠》是作家六六第一部被搬上小熒幕的小說。

雖然在六六的“影視履歷表”裡,《雙面膠》的熱度不如《蝸居》和《王貴與安娜》,但在被滕華濤拍成電視劇前,它已經火爆網絡,話劇版也天天滿場——在當時文學市場充斥著韓式浪漫、日式純愛、歐美懸疑的風氣下,它卻以本土姿態火“出圈”,滕華濤導演偶然一瞥大為震驚,慧眼識珠將它拍成電視劇。

火有火的道理,火是一種偶然掩蓋的必然。小說《雙面膠》在網絡上影響極大,劇集《雙面膠》亦在萬千觀眾心裡扔下一顆驚雷:播出後反響熱烈,婆媳關係、醫患矛盾、家庭倫理、現代人壓力......話題討論度蹭蹭上漲,被無數觀眾奉為“經典婚姻教科書”。

看過《雙面膠》的人普遍反映氣短肝疼,已婚已育、正當兒媳的女性尤甚。六六幽默犀利的吐槽式金句,把“中國式婆媳關係”往最狠、最痛快了寫,繼《新時代結婚》之後,把“鳳凰男”在全社會妖魔化印象的道路上猛推了一記。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雙面膠》其實應該叫做《上海兩家人》,一個嬌生慣養的上海女孩嫁給大男子觀念深重的東北小夥,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外地媳婦嫁入偏寵小兒子的上海家庭,都是有悖於傳統觀念裡“門當戶對”的婚姻結合。

六六慣用密集的痛點,短短22集裡,兩家人輪番遭虐。但“低就式”婚姻越過越差,最終走向萬劫不復、破鏡難圓;而“高攀式”婚姻雖磨難重重,但家人關係卻反而得以緩和修補,最終呈現向好景象。

一主一輔兩條線穿插並行,最終匯入同一個主題:婚姻生活裡,幸福的家庭大體都有忍和讓的相似,不幸的家庭也各有衝與撞的不同。而無論衝撞還是忍讓,都避不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命運苦難,在命運的戲謔下,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何人作孽?何人無辜?

深想這個問題,會發現,階級關係和婆媳關係自古最為難解,當這“兩大難”隨著婚戀自由的開放越來越水乳交融,像一片無邊沼澤,越掙扎陷得越深,滿身泥濘,忘了自己本來的面貌——沒有絕對強勢者和絕對弱勢者,沒有政治正確和意識錯誤,這是道難解的社會問題,人人揹負著罪孽尋求救贖。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雙面膠》一開頭,冰消雪融,雪白粉嫩的上海囡囡胡麗娟是愛笑的,笑起來連粉紅的牙齦都看得到。

公婆從東北大老遠跑來投奔兒子,麗娟心情驟然轉陰——這個楔子引出一個錯嫁“鳳凰男”的悲劇,雖然在六六插科打諢、伶俐詼諧的語言風格下,《雙面膠》呈現出的是比較輕鬆活潑的觀感,這種觀感一方面為灰冷的殘酷現實添了一抹亮色,另一方面又把這種殘酷感放得更大——以樂景寫哀情,更見其哀。

《雙面膠》時間跨度僅僅為一年多,但這個地球一公轉、草木一枯榮的短短時間裡,麗娟的家庭卻經歷了天崩地裂的變化:公婆來了,矛盾產生→初胎流產,夫妻生隙→非法集資,搭進孃家→公公絕症,家底重創→再度懷孕,曙光乍現→集資被騙,山窮水盡→孩子出生,勉強維穩→保姆入家,再起矛盾→婆媳激化,無可挽回——這一年,災難集中爆發如同“雪崩”,摧毀了所有人間美好。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看完這部沉悶壓抑的現實題材劇作,觀眾很難不義憤填膺,恨不得替天行道、手刃“鳳凰男”亞平和惡婆婆。《雙面膠》播出之時,女權思想正在向社會大眾普及滲透,故它一播出就引起劇烈反響,輿論上形成了一種“政治正確”:婆婆 = 施害者,討厭惡毒;媳婦 = 受害者,無辜可憐。

這種“正確”,隨著國內女性地位不斷上升、女權思想不斷髮展得以鞏固加深。在《雙面膠》的影響下,“孔雀女”和“鳳凰男”的階級歧視、東北和上海的地域歧視、北方和南方的地緣歧視,深入人心,儼然成了女性婚戀“避雷指南”。

但事實上,“政治正確”深入人心,但悲劇還是不斷髮生。不擴展到男權社會下女性地位的深層主題,我們只就《雙面膠》來論事,裡面沒有絕對“光偉正”,按最近流行的“雪花論”: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雙面膠》裡的“雪崩”悲劇,圍繞麗娟家的每個角色都是一片“雪花”。

麗娟和亞平的結合是因為愛情,從小被捧在手心長大的麗娟不屑多事婆媽的上海男人,和東北來上海求學的亞平陷入熱戀,不顧父母反對,執意嫁給亞平這個無錢無勢的“下等貨色(麗娟媽語)”。

麗娟任性而莽撞,除了愛情衝昏頭腦,更深層的原因是瞧不起、想擺脫自己的小市民家庭——勢力、紛雜、嘴髒,街頭巷尾,蜚短流長——原生家庭是麗娟的瘡疤,她竭力去擺脫,但當婚姻生活被接二連三的變故打亂,麗娟驀然發現原生家庭的烙印在她身上一一顯現。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麗娟用懷孕逼家裡同意她和亞平結婚,還給了他們十三萬付婚房首付,而亞平家裡只出了兩萬。為了安撫父母,亞平還時時提及這兩萬對他們安家置業多麼重要——

這在麗娟心裡是一個結,她常用這件事調笑亞平,和《萬箭穿心》裡悲情的李寶莉一樣,麗娟心不壞卻總愛惡語傷人,對老公和婆婆從不給面兒,語帶諷刺揶揄,她心底根本看不起老公。

亞平一開始也是“愛妻號”丈夫,端茶送水,噓寒問暖,分擔家務,寵著嬌嗲任性的妻。但在和麗娟的婚戀裡,亞平始終是被動避責方,他跟著麗娟的主見走,樂於過被領導的小日子。

亞平父母的到來,傳統濃重的大男子觀念動搖了亞平的被動,父母要求他拿出男子尊嚴、擺正家庭地位,面對父母特別是母親和麗娟之間的“奪權之戰”,亞平還是被動,變成被“孝”和“情”來回拉扯的牆頭草。

都市家庭劇誕生的初期是迎合收視主力——女性觀眾的,所以,多數情況下,男性是作為當代都市家庭劇隱性敘事視角存在的,他們存在的價值是使矛盾產生並順利發展,婆媳鬥得轟轟烈烈,而丈夫卻被動旁觀無作為——亞平、亞平爸爸和麗娟爸爸都是這樣的設置,他們的存在是為了激起廣大女性觀眾的不滿譴責。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另一對不兼容的矛盾體——麗娟媽媽和亞平媽媽,代表了完全兩個世界的女性。

她們其實有共同點:作為母親的角色,她們都護犢子,麗娟媽媽偏心麗娟,亞平媽媽偏心女兒冠華;作為婆婆角色,她們心裡也都把兒媳當外人。《雙面膠》聚焦麗娟和亞平媽的婆媳矛盾,並未過多描述麗娟媽和兒媳婦的狀態,但從隻言片語裡,亦能感覺到麗娟媽對兒媳的排外。

很多觀眾認為亞平媽就是天生壞人,惡毒,心機重,教唆兒子,是毀了麗娟亞平婚姻的元兇。亞平媽確實是典型的傳統男權社會的“幫兇”,女人為難女人的代表。她身上有被控數最多的婆婆之罪:偏心兒子,縱容大男子主義,不尊重兒媳隱私,對女兒和兒媳嚴重“雙標”。

但另一面,她勤快,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連兒媳的內衣褲都給洗;她省儉,怕弄壞了兒子家的好沙發,特意搭上毛巾被,被麗娟嫌棄難看,又熬夜縫了迎合兒媳審美的沙發套......這些北方傳統觀念裡的婦女美德,到了上海這個現代前沿的大都市裡,統統變成了過錯。

但這些“過錯”是否代表了個人品質的好壞?不同代際、不同生活環境和不同文化背景造成生活觀念差異,恐怕不能簡單歸結於道德問題加以批判。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這些“雪花”,被世間情綁在一起。

麗娟對亞平的愛情,父母對子女的親情,由情生憂生怖,情互相糾纏,剪不斷理還亂,於是人間有了種種罪孽。

為了促成這場“雪崩”,六六“空降”了接連災難,把小家矛盾上升到社會矛盾,讓麗娟家的小打小鬧演變成了人性考驗。如果沒有接踵而來的打擊,麗娟和亞平的婚姻會像大多數人一樣,煩瑣而庸常,床頭打架床尾和,絕不至於鬧到信任全無、劍拔弩張。疾病、無良醫生、高額醫療費、捲款逃跑的廠長——雪上加霜再加霜,試問多少家庭經得起這樣的嚴酷?

小說裡,亞平在積怨已久的爆發中,喪失理智打死了麗娟;電視劇裡,導演出於不忍,才用了一個“光明”結尾——麗娟和亞平分居,得知婆婆重病將不久於人世,帶著兒子到婆婆病榻前,了卻老人心願,生死和親情化解一切婆媳恩怨。

對於結局改動,觀眾褒貶不一。有人覺得改得好,給人性留有餘地,留有曙光和希望;有人覺得是敗筆,應該尊重小說對人性黑暗的揭露,不應該改成溫情式結局。

前者傾向於罪孽得以救贖,後者傾向於罪孽不可超度。

柴靜在《看見》裡寫道:“家庭是最小的社會單元,門吱呀一聲關上後,在這裡人們如何相待,多少決定了一個社會的基本面目。

《雙面膠》: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一個“雪崩式”中國家庭悲劇

而另一條線——麗娟的同事、上海外來媳婦蔡姐,雖然家裡也連續遭遇打擊,但她和丈夫、夫家的轉變是明顯的。蔡姐從不忿轉為溫和,婆婆從偏心轉為體諒,丈夫從懦弱轉為擔當,小叔子從自私轉為相助.....和麗娟一家相反,蔡姐一家經過了多年的磨合,矛盾得以循序釋放,面對磨難,家人反而由“相殺”轉為相守相愛。

麗娟一家的悲劇在於,夫妻還沒磨合出信任理解,婆媳之道還未摸索出來,命運的災難就排山倒海而來,每個人都自恃為受害者,鑽進怨恨的牛角尖裡,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互相揣度。

六六借蔡姐之口對麗娟說,男人就是 “雙面膠”,把婆婆和媳婦兩個原本不搭界的人粘連在一起。但其實,誰選擇了不對等婚姻?誰該為婚姻之過買單?恐怕這個階級固化的社會才是那個甩不掉的“雙面膠”。

對於這個“雪崩式”的悲劇,如果把它當不婚不育宣傳片或者媳婦智鬥婆婆爽文看,而不思考它的現實意義,則會將家庭、婚姻、婆媳關係演變成充滿硝煙的“戰場”,導演“溫情式”的結尾雖未能讓所有觀眾滿意,但起碼給我們一種與這個世界和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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