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1 得給這個吃了春藥的時代潑盆涼水|梅雪風專欄

在2020年的2019雜感


文|梅雪風


作者簡介:男性。資深媒體人,數碼產品發燒友,長跑及太極愛好者。曾任《看電影·午夜場》創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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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看的新片很少,這裡面有自己天性裡面懶的原因,但也有一種想法的變化:與時俱進,其實是一個偽命題,與時代同步,更是一種妄想。

就算掌握再多這個時代的知識,你也只能停留在自己的那個時代,仍然無法改變思維的底層邏輯。這個時代的語彙你掌握的越多,就會越凸顯出你的底層思維與你的語彙之間的矛盾,讓你看起來更像一個努力扮嫩的老古董。

這時候你也就越發佩服像侯孝賢,或者說杜琪峰這樣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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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城市》的美超脫於潮流

前者似乎永遠都不在潮流裡面:既不在電影工業的潮流裡面,也不在時代審美的潮流裡面。但因為不在潮流裡,他就有了創造潮流的可能。也確實是如此,他那種山水畫似的審美風格,讓中國電影在世界電影史上有了一筆淡淡的卻無法抹殺的痕跡。

杜琪峰這一輩子,則與警匪黑幫片死磕。他在那些可笑粗鄙、精明愚笨的江湖人物身上,發現了底層社會那暗流湧動的權力場,以及在這權力場的縫隙中流動的人情與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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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動部隊》用極致的站位表現暗流運動的權力場

前者的背對觀眾,與後者的在螺螄殼裡做道場,都讓他們擁有了更長久的藝術生命。因為他們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也就不會被這個時代所裹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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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老想起侯孝賢的一段話,大意是說他在童年的時候,除了打架,也會有一些更文雅的活動,比如說到芒果樹上偷芒果。也就是在這兒,在某棵芒果樹上吃某個芒果的時候,他被藝術之神撞到了腦袋:他在那瞬間之中,感到了孤獨與寂寞,他感到了時間空間的某種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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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往事》是侯孝賢的自傳式電影

也就是說,他感到了自己個體與這個世界的永恆距離,他感到了這個世界的不變,也因此他預感到了自己終將消逝的命運。

他這一微小且模糊的感受成了他電影的靈魂,他終其一生都在講一個生命存在的荒涼感。這種荒涼就來自於他在芒果樹上的一瞥,他似乎看到了洪荒之初與盡頭之間的不變與變動。

這種不變和變動之間的映照與互動,引發出多少深情與殘酷。這種似乎從冥冥之中裂開的一道深淵震懾了他,也照亮了他。他有禮有節地奉命運為圭臬,用不動聲色的旁觀視角,唱起他節制的哀歌。

侯孝賢其實在用藝術跟跟進化論唱反調,也是給這個吃了進步春藥的時代潑點涼水。他一再指出,所有亂七八糟、紛繁複雜的熱鬧背後,那潮起潮湧的時代泡沫底下,只是一些週而復始的生老病死、聚散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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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夢人生》有一種反進步論視角

也正是這種反進步論的觀點,讓他對電影中的煙火氣有了更多的尊重。既然終點是不存在的,既然進步是不可能的,那麼,隨著時間流淌的那些沉渣泛起的生活本身,就成了全部。那些無法總結出任何微言大義的生活細節和毛刺,成了意義本身。

也正是對這種觀點的贊同,讓我很喜歡甯浩所拍的《瘋狂的外星人》,這是2019華語電影中最好的電影之一。

相較於侯孝賢電影中對於時代進步的不感興趣,甯浩的這部電影則是透露出一種對於進步的深深懷疑,甚至是由於這種對於進步的絕望,從而產生出一種心如死灰的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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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外星人》癲狂的外表下,是“趕緊毀滅”的絕望

在甯浩的未來裡面,外星人所代表的高等級文明,並未孕育出一個更高道德水準的世界。那個外星人,

顯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種族主義者,他是一個跨越星際的地圖炮。而當他喪失超能力降臨地球時,在中國這個有著5000年文明史的國度,他並未收到任何禮遇。

週而復始的王朝更替,週而復始的廝殺與陰謀,抹掉了這個民族精神上的任何一絲浪漫主義,最硬核的實用主義看起來極不美麗,卻有著戰鬥指數驚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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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被實用主義洗腦的小人物,是沈騰和黃渤的拿手好戲

他們對於形而上的毫不關心,讓他們對物慾有著畸形的狂熱。這種專注讓他們顯得極為狹隘,也讓他們在創富這條路上花樣百出。

外星人在他們這裡,只有兩種用處:要麼是當一隻會雜耍的猴子,要麼就是當作泡藥酒的材料。這種擠出海綿裡的最後一滴水的精神,讓人想起了周星馳電影裡面那位司令所說的話:在這個國度,連一張衛生紙都有著它的用處。

兩位中國主人公毫無動物保護意識地訓練外星人,抖起了當主人的威風。但當外星人超能力迴歸時,他們也將奴才這個角色扮演得妥貼到位。

他們在奴隸與奴隸主之間的遊刃有餘,顯示了伸縮性極強的生命力。而這背後是嚴酷的生存環境,以及在這種環境中被擠壓變形的人性。

當這中國人與外星人以及美國人在那個龐大的山寨世界相互爭鬥時,我似乎看到了文明進化史的另外一個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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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外星人》讓人看到了文明進化史的另外一個面目

這是一個冷酷的喜劇,也是一個瘋狂的悲劇。整部電影就是一個二手玫瑰樂隊演唱歌曲的電影版。他們都是用那些極其粗鄙的內容來掩蓋他們的悲痛,來掩蓋他們湧出的淚水和即將湧出的淚水,當然,更多的是已經枯竭的淚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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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還有一部電影讓人印象深刻,是由年輕導演顧曉剛所執導的《春江水暖》。這個深受侯孝賢與楊德昌影響的小夥子,展現了一個當下中國家庭的悲歡離合。那些瑣細的家庭情感,在顧曉剛的鏡頭下,竟然讓我感受到了一種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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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曉剛憑藉《春江水暖》拿下first最佳劇情長片獎和最佳導演獎

在這部戲裡面,山水真成了最大的角色。那條富春江的流逝,與江邊那些群山的靜默,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而影片中那些爭執恩怨離散,也與那些或隱或顯的卻又堅實的親情紐帶,形成了一種對應。這兩種近乎一致的動靜關係,在形式和內容上達到了一種罕見的和諧。

影片中那些隨處可見的漫長的橫移長鏡頭,有著清明上河圖似的抱負。那些人聲鼎沸的場景裡面,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你必須必須得打起精神,張起耳朵,瞪起眼睛,才能感受到那裡面那些情緒的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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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海報

在這些畫面中,你得自己去尋找焦點。這一對於主角與配角的甚至是龍套演員的平等對待,像極了生活本身。對於有耐心的人來說,這是張力十足的人間悲喜劇;而對於沒有耐心和感受力的人來說,這只是一個鬧哄哄的普通街市圖景。

從某種程度來說,顧曉剛在做侯孝賢與楊德昌的雜糅。他有著侯孝賢的悲憫,但他沒有侯孝賢的淡然。他有著楊德昌那種對生活如顯微鏡般的視力,但他又沒有那種楊德昌探究生活本相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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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表現了被城市化擊碎的鄉土關係

所以這是一個冷熱交織的電影。他為那種沸騰的生活所迷醉,但也被那些沸騰生活背後一種更冰冷的東西所吸引。他的電影明確表現出了他意識上的分裂,這種不自覺的裂縫是他電影別具一格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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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縫,多麼動人的詞語。

人的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的分裂,造就了我們最偉大的文明;動物性與人性的分裂,造就了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悲劇;已知與未知的分裂,造就了這個世界上的宗教與神話;可言說與不可言說的分裂,造就了藝術與哲學的分野。

不在此處,也不在彼岸,這是我們的狀態。這就像叔本華的那句話:人在慾望得不到滿足時痛苦,慾望得到滿足的時候就會無聊,人就在就像鐘擺一樣,在痛苦與無聊之間搖擺。

發現分裂,就是我們人生的第一課。發現答案都不存在,這是你藝術的啟蒙。當你開始左右為難時,這是你悲憫的開始。

2019年還看了一部短片,叫《麵包車怎麼辦?》。一個孩子,看著他父親去送羊,其中有一隻是他養的寵物,叫作麵包車,他不希望麵包車成為別人餐桌上的饕餮。經過他的努力,他的麵包車逃離了成為盤中餐的厄運,但就在他高興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另一隻代替麵包車去死的羊的眼睛。那個可憐的眼睛讓他如遇電擊,這個小男孩,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初也最大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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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包車怎麼辦?》劇照

無解,是我們的宿命,它將清澈見底的生命,攪成一團渾水。它將條分縷析的價值,攪成一地雞毛的碎片。

當然這也是我們那麼熱愛藝術的原因,它總是在試圖用那些碎片拼出這個世界的秘密,它也總是在打碎那些僵化的條條框框,露出原本屬於這片大地的鹹腥氣息。我們就這樣搖擺著,逐水而居,順流而下,挑戰未知,逆天行事。

這大概就是我2019年的有關電影的一些拉雜的感受。我看到了那些侷限與自由之間的轉換,看到了豐沛與匱乏之間的互相滋養,看到了不下結論的高貴,看到了自相矛盾的動人,更看到安於做一個落伍者,才最有可能看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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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罐 兒


THE END


【槍稿系今日頭條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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