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4 王蒙散文:搬家


王蒙散文:搬家

我有許多次搬家的經歷。

記得幼年時期曾經住在北京後海附近的大翔鳳衚衕,那是一個兩進的院落,我們是租住的。我至今記得夏日去什剎海的搭在水面上的店鋪裡吃肉末燒餅,喝荷葉粥,傍晚看著店工費勁地點燃煤汽燈的情景。

後來家境每況愈下。住不起兩進的院落了,搬到北京西四北南魏兒衚衕14號去,住裡院,外院是另一家。裡院有一架藤蘿,初夏開起紅紫白相間的花朵。花朵很好看、很香,如脂如玉,藤蘿架也很美。藤蘿花還可以吃,把花洗淨了,用白糖醃起來,然後做蒸餅的甜餡,好吃。

藤蘿角長得很大。小時候我愛想的一個問題是:藤蘿角有什麼用?沒有人能告訴我藤蘿角的用途。我幼年時曾經有志於研究藤蘿角的用途,我認定,像柄柄匕首一樣垂在藤蘿架下的藤蘿角,一定是有用的,關鍵是還沒有人把它們的用場研究出來,而我,應該完成這個使命。

後來把這個使命感就丟了,忘了。如果寫檢討,說不定這是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選擇失誤。好好地研究一下藤蘿角的用途,正像電影《決裂》上的那位農學教授研究"馬尾巴的功能"一樣,應該還是有用的。我也會因而多做出點實事來。

後來在西城報子衚衕住過一個地方,當年似乎是甲3號。那是人家房東的大院子後院的幾間廂房。房無奇處,但後院似有幾分"後花園"的意思:有假山、有幾簇竹子,假山與竹子都破敗了,年久失修,無人照管。可能是因為社會不安定,政局不安定,誰還有心管什麼竹子、山石?但我似乎看到過小貓在山石上爬上爬下。我和幾位小學同學也利用這地形玩過亙古長青的打仗的遊戲。晚上,我欣賞過窗戶紙上映出的竹葉的陰影。我那個時候又有志於畫國畫了,還買過芥子園畫譜。後來又忘了學畫了,這又是一件該嘆息的錯處了。

還住過受壁衚衕18號,小絨線衚衕27號等等的。

一九六三年底來了一次大搬家,搬到新疆去。一到烏魯木齊就被接到了文聯家屬院的家。天寒地凍,冰封雪掩,房子從外面看一片土黃,黃土牆黃泥頂子,更像鄉下的房子。進屋以後還不錯,刷得白淨,燒(火牆)得暖和,只有窗玻璃上結滿了比玻璃本身不知厚幾倍的冰凌,使窗戶呈現出一種不規則的水晶體的半透明。隔著這樣的窗戶望出去,一切都看得見,一切又是變形與錯位的,好一個富有現代感的窗子!為什麼房裡生著溫暖的火灶火牆窗冰凌都不融化呢,主要是因為窗外太冷了,零下二十多度。我這才明白愛斯基摩人用冰造房子,而房內溫暖如春的道理。這是我第一遭住機關單位的"家屬院"。

不久我搬到妻子所在的烏魯木齊一所中學裡去,為了她上班更方便,也因為那邊是三間房。一家佔三間房,這簡直闊綽得難以思議,搬進去才發覺了缺點,原來那房是土地,沒有地板,沒有洋灰地,也沒有磚。土地起土,臥室裡的地還發出一股強烈的尿臊味,此前住這房子的人家一定有小孩子就地小便。我始終覺得值得一憶一笑一嘆的是我們決定搬家的時候竟還不懂得需要看一看新居的地面是什麼樣的、竟不懂得地面狀況是挑選房子的標準之一。我們曾經多麼天真過呀!人是總能夠自慰的,想到幼稚天真就想到了純潔可愛,為自己曾經傻瓜過而眷眷依依。那時候我們已是"而立"之年了呢。

一九六五年去了伊犁。先住在一間辦公室裡,頂棚和地都鑲著木板,只是木板已經破舊,漆面已經剝離脫落,走這種破地板地比土地還容易崴腳。三個月後搬入新落成的教工宿舍。由於房子入冬才建好,潮氣大,一點火,屋裡氤氳瀰漫,穀草味很濃。又由於麥子打得不乾淨,麥草裡混著麥粒,和成泥抹在牆上,一升溫,便紛紛發芽,牆上居然長出了一根根的綠麥苗。當然,它們長不成小麥,雖然我玩笑地向農民朋友稱之為"我的試驗田"。這點經驗寫在一篇小說裡了,也算是文學效應吧。

在伊犁-伊寧市搬過多次家。每次搬家都是用俄式的四輪馬車,大體上兩車搬完,一車拉傢俱行李,一車拉煤柴,破爛。那時的家當確實很少,符合"輕裝前進"的原則。

再以後從伊犁又搬到烏魯木齊。為修房子又臨時搬到充滿藥品氣味的化學實驗室。"化學屋"的好處是夏天不進蚊蠅。

一九七九年搬回北京,先住一個小招待所,再住"前三門"、虎坊橋,直到現今又住起了平房。平房的特點與優點是更接近自然,聽得清雨聲風聲,室溫隨著氣溫變得快,下過雪後可以堆雪人,便於養花養草養貓養狗。我養花多失敗,不會侍候花過冬。植樹倒小有成績,除原有的棗和香椿以外,我們自己移栽了石榴、柿子和杏。石榴移栽當年就結了八個,杏樹開花一朵(僅僅孤單的一朵,一花獨放,絕了),柿子只長樹葉。平房更利於夏季乘涼,完全可以在院內"派對"。這個小院接待過日本作家井上靖,作曲家團伊玖磨,旅美詩人鄭愁予,臺灣作家瓊瑤等等。夏夜放置躺椅數個,飲茶與可口可樂及綠豆湯,閒話天南海北,怨而不怒,樂而不婬,亦福事也。

缺點當然也有,蚊子多,蟲子多,有潮氣,有會飛的與不會飛的土鱉,有攻棗的臭大姐(學名犁椿象),有好杏的蚜蟲。雖幾經征戰,蟲子還是落而復起。這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吧,有蟲子,是天意。

回憶半個世紀,重要的搬家已十餘次,不知是反映了變動、不穩定,還是反映了改革和發展。我的生活還是豐富多彩的。搬家是個體力活,即使有了全套服務的搬家公司,也還得花力氣。尤其是書,常用的書沒幾本,不常用的書也死沉死沉的,打點起來活活要人的命。還有就是舊物,扔又捨不得,不扔又白白地佔地方,白白地自我黴爛、自我死亡。其實理論上我完全懂得,家庭面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於是否充斥著多餘的什物。家裡東西擺設的道理與寫文章是一樣的,精少為佳。應該在增購新物品的同時搞精簡,這件事上也需要點魄(破)力的。

常搬家太累,太不穩定。見到一些數十年如一日住在一處的老友又替他們憋悶得慌。我們有一家親戚,最近搬了一次家,條件似還不如原來。但他們說,他們已老了,這次不搬,恐怕底下就"沒戲"了。我完全理解和同情這種心情。為搬家而搬家,就像為吃苦而吃苦、為上大學而上大學、為藝術而藝術、為鍛鍊而鍛鍊一樣,未必堪為訓,實亦不足奇。

剛搬到一處總有幾天的新鮮勁,臨搬前告別舊居又有點依依不捨。行李打成包皮,亂紙扔一地,東西一堆堆的搬家前的情景甚至使人想起電影上敵軍司令部潰散前的場面。嗚呼,哀哉!上車!而且往往在搬家的時候,人會想起:"又是好幾年,就這樣無影無蹤地過去了。過去的年代、過去的家,都一去不復返了。"如《蘭亭序》所言,俯仰之間,已成陳跡。

其實不搬家,時光也在不停地遷移著。

1991年7月

(選自《王蒙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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