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5 萬曆奇事:徽州一富翁被人嘲笑乞丐命,十幾年後決定殺掉兒子

萬曆年間。

徽州。

這天離城裡許的一處涼亭中,城中大戶某太翁正與遠房族侄飲別。太翁連說這一年來辛苦賢侄,而族侄自然不敢當長輩的讚譽,連道不敢。

數杯薄酒已畢,太翁便即先告辭回城,留下兒子送別他這位族兄。兩個小輩走了一會兒,一不小心就走出了幾里,太翁的兒子固然滿腹心思,深以父親臨去那摻雜著厭惡和不捨的一瞥為憂;族兄也實在不知跟他說什麼好,因為這一年來他實在已經領教了這位族弟太多——他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這位族弟確實如傳聞所言是個天生的蠢笨之人。

可是日月滄桑輪迴,世事的轉變就是如此奇妙,下一秒族弟就讓他懷疑人生了。

族兄正要上馬,忽然族弟牽住他的衣袂痛哭流涕:“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老師怎麼忍心學生回家送死?”

這樣完整的一句話,族弟平時是絕說不出來的,何況其吐詞清越,哪裡有昔日甕聲甕氣的樣子?族兄大吃一驚,立刻霍然止步。

族弟為什麼稱他老師?又為什麼說自己回家是送死呢?

萬曆奇事:徽州一富翁被人嘲笑乞丐命,十幾年後決定殺掉兒子

一生痴絕處,無夢到徽州。

湯顯祖此時還在世,而這首《遊黃山白嶽不果》的絕唱或已在徽州唱響,或尚未流傳,本篇不作辯證。至於原詩的意思,據說是“連做夢也不想夢到徽州”,是對於徽州的痛絕而不是嚮往,就更不在本篇的辯證之列了。

此時是萬曆中,時間大約是1600年,萬曆二十八年。

徽州城中,有一富家翁,姓名皆已失傳,姑以太翁稱之。太翁並不像別的地主老財那樣為富不仁,他其實算是個好人,只不過性子太過急躁,自己幹什麼都雷厲風行,自然就看不慣別人磨磨蹭蹭,有時候難免抱怨幾句,這樣搞得別人都討厭他,連自己本族也對他排斥之極。

太翁也似一般的員外那樣身寬體胖,只有一樣,兩隻腳的腿肚子上都瘦削無肉,讓人常常擔心那圓滾滾的身軀會將下面兩隻細腿壓斷。當然這麼多年下來,畢竟沒有壓斷,便又有人嘲笑他:“你這種身體狀況預示著以後會當乞丐(此相當乞),小心哦!”

太翁起初還能懟回去:“老夫萬貫家財,你這種人才會要飯呢!”旁人一直笑,他便一直懟,如此許多年。但懟是懟,太翁心裡也犯嘀咕,他雖家境饒有餘裕,膝下卻無所出,也難怪別人瞧不起他。因而每每奮力耕耘,希望妻妾能有所出。

倒也算功夫不負苦心人,到三十歲上,正房終於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一家人高興自不必論,而在太翁,則大有揚眉吐氣之感,平常把孩子抱出去那也是趾高氣昂。

他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小孩子嘛,四五個月就開始喃喃自語,繼以呀呀學語,再繼以說出完整的詞語、語句,每個人都是這麼一路過來的,誰也不會比誰天才多少。太翁之子卻是個例外,他也會喃喃自語,卻不像別的嬰兒那樣笑逐顏開,而是悶若葫蘆,似有心事。接著到七八歲時才能完整地說出五個字以上的一句話,但不能清晰地表達出心中所想,大人聽了得費勁去猜。

漸漸太翁的臉色變得比之前更黑更兇,他到街上散個步看個熱鬧,或出門收個租子,也覺得背後有人在指指點點——其實人家慢慢了解他的脾氣後,加上知道他孩子的糟心事,對他家的私議倒真的很少很少了。

別的孩子五歲發矇,太翁要逞強,從他三歲就開始延請先生教授《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此後十餘年這三本書就成了孩子的噩夢。“人之初,性本善”是能背的,“性相近,習相遠”也還勉強,一到“苟不教,性乃遷”那就抓耳撓腮了,為什麼狗不叫就要姓千?狗為什麼有姓?想不明白。拿起《百家姓》,“趙錢孫李”,恩!為什麼沒自己的姓?“周吳鄭王”,為什麼仍舊沒有?不行不行,太難了。“天地玄黃”,天地為什麼又圓又黃?宇宙洪荒,宇宙不就是天上的星嘛,但紅(洪)荒又是怎麼回事?難道是紅黃,書上印錯字了?真要人命,這個明顯比前兩本更難啊!

可憐見的,這幾個問題困擾了孩子十多年,他也不敢問教他的師長,大人太兇了,他問過父親一回狗為什麼不叫就捱了一巴掌,從此再也不敢問了。這幾個問題從他捧起書本開始就困擾著他,春秋代序,逐日遞進,最後佔據了他的全部心思,睡覺前在想,聽蟬鳴時在想,玩雪時在想,上課時也在想,老師寫了一個方塊字,是竇燕山的“竇”字讓他認,耽留於“苟不教”的孩子哪裡跟得上老師超前好幾句的進度,怯生生站起,嘴裡尚在囁嚅,腦瓜上已吃了一個爆栗子。

偶爾,他也會像別的孩子那樣笑,那是他終於將《三字經》背了下來,看到了父親高興的神色。接著父親又抽出了《論語》、《詩經》讓他斷句試讀,這他可太高估自己孩子了,孩子一邊讀著“子曰學而時習之”,一邊在想一個輪子有什麼可說的,這句話幾個字都很簡單,他是認識的,要是要斷句的話,那便又超出其能力之外了。結果就是孔老夫子一句話沒讀完,先捱了好幾棒,手都被打青了。

學習真的太難了!孩子想。

久而久之,太翁終於也洩了氣,這孩子,大約、的確、也許是個傻瓜吧!

萬曆奇事:徽州一富翁被人嘲笑乞丐命,十幾年後決定殺掉兒子

想是這麼想,又還不想放棄,畢竟是親生兒子,有一天他忽然聽說遠地有一族侄,穎悟驚人,頗負文名。這說明什麼?說明自己的家族中是有讀書基因的!太翁猶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給出了比徽州城裡最好的塾師還高三倍的報酬,厚禮不說,兼以卑言,數封書信、又令僕人幾度登門,這才請來了族侄。太翁話也說得明白:“世侄啊,叔先耽誤你一年時間,這孩子你能教則教,實在教不了你給我說,到時一年期滿,我決不留你。”

這位族侄自是用命無比,他把當初父親和塾師對付自己那一套都用在了這位族弟身上,不見效;又將自己的學習方法、心得體會試行了一番,仍不見效。眼看著為了外人把自己的詩書功名也耽誤了,族侄慌了,便在歲暮之時靦顏求去:“小侄用盡渾身解數,實在力竭了。世叔田產豐饒,三代也用不完,弟弟就算魯鈍,也能做一個不問世事的田舍翁啊!咱認命吧叔,強扭的瓜不甜啊!”

太翁臉色大變,“真的沒辦法了?”

“正是。”

太翁臉色又變了數變,有一瞬間竟然青筋畢露,終於頹然一嘆,“好吧。”他說。

當夜太翁例行泡腳,挽起褲腿那一剎,審視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腿肚子,果然,很瘦,他忽然大哭起來。妻子在一邊嚇得六神無主,忙問端的。太翁大恨發狠說:“都是你生的不肖子啊,老子以後真要當乞丐了!”

母親畢竟護子心切,勸慰道:“我聽別人說‘吾兒富貴,行當逼人’,乃是貴人之相,想來是他心裡有魔障,等去之後自然否極泰來。”

“你婦人家懂個什麼?”太翁斥道,“從前他們還說我‘兩腓(即腿肚子)無肉,此相當乞’,現在眼瞅著就要應驗了。夫人你聽我說,我一生從未讓人如此看輕過,不如你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母親聽他說完,嚇得面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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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話,第二天辰牌時分,太翁帶著兒子及一僕人到城外送行族侄。等他先行告辭後,兒子便和族兄出現了篇首的對話。可以想象這位亦師亦兄的族兄的驚訝之情,他細細地審視了一番這位族弟,現在才發覺後者神情間再無往日的顢頇,而代之以靈動之色,星眸轉動,俊採星馳,湛然之光令人目為之奪。

“為什麼說回家是送死?”他問。

“昨夜弟子睡得正熟,忽被母親喚醒告知,因為我十餘年學無寸進,大辱門庭,父親深以為恨,便準備了兩根大棒藏在壁間,等我回去就要將我撲殺。他是打定主意要再生一個孩子,不要我了。”太翁之子言訖,淚如雨下,跪伏當地,“請老師千萬救我一救!”

族兄慨然道:“愚兄自當救你,責無旁貸。只是有一事不解,我看族弟與昨日判若兩人,氣質猶如脫胎換骨一般,不知如何在一夜之間,便能豁然貫通?”

“那只是因為我確有奇遇罷了。”

原來昨夜他聽完母親之言,深感恐懼,想留下又怕睡熟後被父親悶殺,想走則夜色茫茫又不知能去何處,捂被而哭,不覺倦極而睡。忽然只見一尊金甲神昂然推門而入,手握一面磨盤般大的巨斧,一把按住太翁之子,只如捉小雞一般。右手巨斧則劈開他的胸膛,揀出一顆渾暗無光似蒙了一層青苔的心臟,另外從懷裡掏出一顆金光燦燦光滑如鵝卵石的心臟給他安了進去。最後金甲神隨手一抹,創口隨手而愈,拱手言道:“吾神奉命為進士公換心,從此爾當前程似錦。”

萬曆奇事:徽州一富翁被人嘲笑乞丐命,十幾年後決定殺掉兒子

太翁之子一驚而醒,夏夜涼如水,只見庭外月光一片,窗紗上顯現出螢火蟲的身影,影影綽綽。深巷中遙聞犬吠,同時傳來打更之聲。他忽覺一股清涼之氣從胸臆間升起,瞬間走遍全身,猛然間十幾年的矇昧一朝拋卻,道:“今日方知,狗怎麼可能不叫?假如我再不開竅,那也真跟畜生沒有兩樣。‘苟不教,性乃遷’,其實從來跟狗都沒什麼關係。”

一竅通而百竅通,瞬息之間,十餘年來所學,什麼之乎者也、子曰詩云、“遊環脅驅,陰靷鋈續”……在頭腦中如水一般流過,其中之義,他已盡皆知曉。

族兄聽罷深自嘆服,暗思精誠所至,大抵可通鬼神。兩人折回徽州,族兄在前敲門。此時在門後,太翁是當真有了一了百了之念,他把妻子鎖在房中,自己居左,令一身強體壯的僕人居右,兩人各手持一根兒臂粗的大棒,只等兒子進來便要痛下殺手。聽到腳步聲在口站定,叩門聲響起,太翁心思當真是百轉千折、陰晴不定,及至聽到族侄大叫“世叔請開門,小侄有一言相告”,太翁竟如蒙大赦一般把棒拋在一邊,連忙開了門,一見傻小子緊隨其後,又趕快把門甩上。

太翁之子在外面靜靜站著,陽光從身上流淌而過。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大門吱呀打開,母親臉帶淚痕走了出來,深深看著他,良久說了一句:“好孩子,你爹叫你去前廳。”於是他到廳中跪下,父親和老師正在相候,便開始試詩試書試文,無不對答如流。又接來四書五經隨便讀了幾頁,從頭到尾,音調鏗鏘,斷讀如意。

太翁大喜,對族侄長揖一禮,眼中氤氳,不知是淚是霧。

從此之後,太翁之子聰明穎悟,發奮讀書,幾年之後,成為諸生;又過了幾年,竟爾高中進士,果然印證了金甲神之言。那天報喜的人幾乎踏破了他家的家門,太翁坐在胡床之上,送走一波人又來一波人,不由仰天長笑:

兔崽子,你老子我終於不用討飯了!

就此溘然長逝。

萬曆奇事:徽州一富翁被人嘲笑乞丐命,十幾年後決定殺掉兒子

明朝士子

神靈換心當然太過玄奧,而且畢竟也是當事人那哥們的一面之詞。我覺得這事應該有科學的解釋,那就是這孩子天資並不笨,他從接觸學問開始就表現出了對語句含義、背後故事的強烈興趣,而不是囫圇吞棗的被動填鴨式教育。隨著閱歷和年紀的漸長,當他接受了自己不能超脫於科舉的命運,豁然貫通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這就像武俠小說主角先弄明白武學原理再去練武學本身,自然事半功倍、一日千里,反之則不然。

換心這種奇事,肯定是不會發生在咱們普通人身上的。沒有天生就笨的孩子,只有不會引導的師長,太翁之子懵懂十幾年,在父親以死相脅下才豁然開朗;假如他第一次問為什麼的時候父親或老師就給他詳細解答,還會這麼晚才開竅嗎?

作為現代家長的我們,難道也忍心讓孩子如此?把命運交給神明,不如掌握在自己手裡。

這個故事出自徐芳的《換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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