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8 巴莫阿依:《在漢族人的環繞中》

巴莫阿依:《在漢族人的環繞中》

作者:巴莫阿依 發佈時間:2019-12-18 原出處:彝族人網

巴莫阿依:《在漢族人的環繞中》

彝族村寨

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明天,郝瑞和我就要各奔東西,他去鹽源,我去美姑,繼續我們各自的田野。這二十天來,我陪同郝瑞到漫水灣去米市,一道走村串寨,一道翻山越嶺,一道調查採訪。此刻,離別的感覺,不是一種如釋重負,逃之夭夭,也不是一種完成任務,不痛不癢。在郝瑞下榻的涼山賓館告別時,緊緊的握手,是一種相互祝福與情誼的無言表達。

大概在1994年初,我意外地接到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郝瑞教授的來信。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郝瑞教授的面,也從未聽說過他。信中介紹他自己對彝族的研究情況,說他正在申請經費,準備1995年在美國西雅圖召開一次有關彝族研究的國際研討會,如果申請成功,將邀請我前往參加。從此,我們有了信件上的往來。大概在1994年放暑假前,我得知郝瑞計劃秋天到涼山考察,我寫信告訴郝瑞,我10月初在麗江考察結束後也要回涼山。希望在涼山能有機會見面。1994年10月4日,日中西南民俗考察團結束在麗江的田野考察後,我和妹妹從昆明回到西昌。回西昌除了探望父母,我還準備繼續做有關畢摩的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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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裝的彝族年青人

從麗江回到西昌,得知郝瑞已到了西昌,我和妹妹立刻邀約郝瑞和州民研所的馬爾子到涼山賓館對面的一家彝族餐廳共進晚餐。我們在賓館門口迎候。一輛黑色的轎車駛進大門,在馬爾子後面鑽出來一位老外,高個子,亮光頭。不用馬爾子介紹就知道這是郝瑞教授,郝瑞教授自我介紹說他還有一個彝族名字叫美國木嘎。晚餐在輕鬆的彝族音樂中和裝飾著表現彝族題材的繪畫的雅間裡進行。在擺談中,當聽說郝瑞準備在安寧河谷尋找一個調查點考察民族關係時,我建議到周圍被漢族人包圍著的彝族村子漫水灣去,並毛遂自薦充任嚮導。我父親是越西縣人,但他的童年是在我奶奶的孃家漫水灣度過的,對那裡很有感情,我從小到大,幾乎一年或兩年就要和全家一起陪父親去一次漫水灣。雖然我一直認為那裡的親戚們太漢化,看不慣他們歧視高山彝族,但我知道那裡是調查民族關係的理想之地。況且,那裡有可利用的多種資源,包括免費的吃住和訪談的便利。我心想郝瑞和馬爾子一定求之不得,因為郝瑞計劃到美姑,但途經的昭覺縣因為流行霍亂禁止出入;想去鹽源,馬爾子臨時有事又不能陪同前往。正好我填了進來,我有一種“就任於危難之中”的感覺,也有一種心存“感恩”但苦於無以報答的釋然之感。再說,看美國教授怎麼做田野,對我也不能不是一種誘惑。時間寶貴,我和郝瑞商量決定第二天下午就起程赴漫水灣。愉快的晚餐後,我們姊妹邀請郝瑞和馬爾子到我們家小坐。父親聽說我要帶郝瑞到他最留戀的漫水灣去考察,表示積極支持。並答應親自送我倆前往。

沒有帶任何尚方寶劍,我們打槍的不要,悄悄地進村,來到距離西昌城!"公里的漫水灣。走進奶奶家的大院,昔日門庭若市的興旺景象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一去不復返了,安寧河谷富饒的魚米之鄉早已留不住傑諾家的後生們。當年傑諾祖先就是為了逃避死罪,尋求生存,從祖地普雄一路遷徙來到地沃水美的安寧河谷。如今傑諾家的後代又一個接著一個離開這裡,投入了外面更精彩的世界,追逐著一種與祖輩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全然不同的城鎮生活。奶奶家大門旁,那載著兒時的我們悠來蕩去的鞦韆早已不知了去向;進門左側,曾經關滿牛馬的高大的畜圈已是空空如也;這間糞池在中央的茅房也因長年失修開了天窗。雖然心裡有一絲悲涼,但我還是興奮地帶著郝瑞左門出右門進,滔滔不絕地介紹著:位於西廂房與正房之間角落上的雕樓是這棟宅院中唯一具有彝族特色的建築,是為了瞭望和抵禦來犯的敵人用的;西廂房靠雕樓的第一間曾是我奶奶的閨房,你看“舉頭望明月,低頭讀古書”的對聯還依稀可辨;這裡是正房的堂屋,對面的櫃檯是在彝族聚居地村落中見不到的供奉天地君親的漢族式神龕……。

這座四合院是奶奶的祖父、曾中清朝武秀才的王文明修建的。住守在這裡的是兩位年逾七旬的鰥寡老人,一位是我父親的三舅,我稱他三舅爺。他就是我姑婆那沒有離婚但分居了幾十年的丈夫。在我的記憶裡他雖不是這裡的主人,但一直是這棟宅院裡不能昂首挺胸的一顆幽靈。另一位是我父親的五舅母,我的五舅奶。她的孃家阿略是村中的另一彝族大姓。這裡跟高山彝族一樣實行幼子繼承製,宅院本來全部屬於五舅爺。但因五舅爺自年輕時就外出工作,遠在百里之外的鹽源,於是請三哥幫著看管宅院,條件是把西廂房的兩間房屋轉給因抽鴉片丟了家產和老婆的三哥。五舅爺和五舅奶幾年前退休從鹽源回到村裡來打理遺產安度晚年。五舅奶為我們安排好了住房,郝瑞在東廂房的客屋裡,我則在正房堂屋側面的臥室跟五舅奶打伴兒。先是五舅奶絮絮叨叨跟郝瑞和我訴說三舅爺的不是,隨後我帶郝瑞去拜訪三舅爺,三舅爺也一點不避諱老外,向我狀告五舅奶的長短。居住在這棟宅院的不長日子裡,郝瑞和我一樣傾聽著叔嫂相互的指責與怨氣,感受著兩個老人之間的敵意。這讓我感到有些尷尬。本來家醜不可外揚,但無奈,“美國鬼子”郝瑞在這棟四合院裡出出進進,什麼能逃過他的火眼金睛?什麼不會出現在他那無所不記的田野本子上?要藏是藏不住,我只好安慰自己: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美國人類學家恐怕很難得了解中國農村尤其是中國彝族農村中這些個雞毛蒜皮和勾心鬥角。這對郝瑞來說不也是一種幸運,我應該提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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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兒童頭飾

沒有與鄉鎮官方接觸,省去了可能的宴請和正式的程序,我們迅速進入調查狀態。我一直以為漫水灣村只有相互開親的傑諾家(漢姓王)和阿略家(漢姓李)兩大家族。這次才弄明白,公路上方以漢族吳家為主的上普子也屬於漫水灣。村裡除了王李吳三大姓60戶人家外,還零星住著晚近分別投靠這三大家族的九戶來自七個姓氏的農家。我們做人口普查,登記各戶家庭成員的年齡、受教育程度、語言情況、婚姻狀況、親屬關係。我和郝瑞從下普子繼而到上普子,走家串戶,只要見家裡有人,就往裡進。沒有事先預約,也能見到主人家熱情相迎的笑臉。郝瑞以為這是得益於我的緣故,因為村裡的人大都認識我,並親切地叫我小時候用的名字“安蘭”(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已很陌生,而郝瑞聽到我還有個漢語名字,大概覺得很新鮮)。不過我認為,即便沒我跟著,村民們一見到高個子、高鼻子的老外敲門張望,也足以充滿好奇地停下手上的活兒,打聽這位老外究竟想做什麼?老外會向他們問什麼樣的問題?事實也如此,上普子吳氏諸家大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也不認識他們,可我們的調查同樣沒有遭到冷漠的回絕。看來,這主要不是得益於我,而是郝瑞,他的個子、長相和他的老外身份,當然還有村民們的友善。由於這裡居住集中,訪問都用漢語進行,人們又不象聚居地的彝族,講究殺牲請客,因此節省時間,調查效率很高。前後不到一個星期,我們跑遍了上下兩個普子的每一戶人家,收集到了全村相當完備的家戶人口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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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水灣(左起巴莫阿依、五舅奶、郝瑞)。

除了家戶普查外,我們重點訪問村老和村裡的文化人,追溯整理系譜,瞭解家族的來源與遷徙歷程,梳理村落歷史。在這方面對我們幫助最大的要數王成漢舅爺。成漢舅爺原是涼山州民族翻譯局的副譯審,州里公認的文化名人,從五十年代初以來,專門從事彝漢語言文字翻譯研究工作,現退休榮歸故里,享受田園生活。他最引以自豪的事件有二,一是1956年民族上層人士參觀團到北京中南海接受毛主席接見時,他做的現場翻譯;二是他的祖父王文煥曾中清朝文秀才和舉人(前述我奶奶的祖父武秀才王文明是王文煥的哥哥),民國初期做過冕寧縣教育局局長。他請我和郝瑞到他府上做客。舅爺家的宅院與奶奶家的宅院修建於同一時間,是一棟跟奶奶家的宅院同樣精美同樣地道的漢式四合院,天井的地面上也同樣用不同顏色的卵石鑲拼出複雜漂亮的幾何圖案。所不同的是這裡的花臺上陳列著修剪精巧的名貴植物,迴廊裡懸掛的鳥籠中關著嘰嘰喳喳的鳥兒,西廂房正中書房裡的書桌上擺著筆墨,書櫃中放滿了書,頗有些過去鄉紳庭院的味道。

飯後,舅爺為郝瑞和我講述了他的家族——村中的望族傑諾家曲折而光榮的歷史。傑諾家的第一位祖先傑諾莫色原屬黑彝阿候家支,居住在普雄一帶。為了爭奪捕魚的河段,失手殺死了同家支的兄弟,被“洛依此”逐出家支。莫色帶著奴隸、趕著牛羊、拖家攜口幾經遷徙來到了一個叫馬公甲的地方居住。莫色有兩個兒子,一個叫薩拉,薩拉拜一位姓王的漢族地主為乾爹,而後入贅,改姓漢姓王姓,其後代變為漢族。另一個兒子叫薩達,漫水灣傑諾家族就是其後裔。因為薩拉漢姓王,薩達的後代也跟著姓王。由於位於安寧河谷的漫水灣一帶彝族和朝廷派來執行軍務的漢族移民長期有摩擦和衝突,商賈難行,社會動盪不安。舅爺告訴我們漫水灣的彝語地名就叫“莫石法”,即戰亂之地。官府委任這一帶既與漢族友好又在彝族中有威望的傑諾家擔任彝漢糾紛的調解人,從事護商任務,並把包括漫水灣在內的大片土地賜給傑諾家。舅爺用他翻譯政府文件中流行的術語總結傑諾家族在安寧河流域的作用。他說,我們傑諾家長期以來為安寧河一代彝漢的團結、社會的穩定、經濟的發展與繁榮作出重要的貢獻。傑諾家的歷史非常有意思,其與漢族的關係遠非一朝一日。但使我感到些許不安的是,事先我只向郝瑞“自豪”地提起過傑諾家與著名的黑彝阿候家有淵源關係,而從未介紹過傑諾家祖先有給漢族當上門女婿、變姓從漢、與漢族官員交往過密、充任彝漢關係調解人等歷史。這並不是我故意隱諱,因為在我的記憶中,這裡的人們重複告訴我的事實只是傑諾家的祖先有黑彝的高貴血統,從普雄遷來漫水灣。他們忽略或者遺忘了與自己祖先發跡、與自己家族興旺密不可分的漢族。檢討起來,具有四分之一的傑諾血統的我,也與這裡的人們一樣有意無意向自己提示向外人(包括郝瑞)“炫耀”傑諾傢俱有高貴的血統。如果不是和郝瑞一起來調查,我恐怕永遠也不知道那些除了成漢舅爺外人們無意提起和探究的細節和故事。

在訪談中,村民們對訪問他們的郝瑞感到新奇的是,一個老外能夠說流利的漢語。而面對漫水灣的彝族村民,引起郝瑞興趣的倒不是他們能講漢語,而是他們居然還完整地保持著自己的語言——彝語。郝瑞發現這裡的彝族村民們面對我們時個個都能講一口不帶一點彝族口音的當地漢語,而轉過頭去自己交談時立刻轉換為彝語。郝瑞認為這種語言轉換現象很特別,因為語言作為交流工具,在這裡人們只需要一種語言——漢語就夠了。村裡的漢族說漢語、村外的人們講漢語,村民進學校學漢文,就連彝人門口的對聯也全用的是漢文,最重要的是彝族村民們都能操用漢族語言,並且讀寫用的全是漢文而不是彝文。一句話,從交際工具的角度看,漫水灣可以不需要彝語。但是,為什麼漫水灣的彝族語言仍然繼續使用著、持續繁榮著?郝瑞對這個問題深究不放,並增補進家戶調查的項目,想從村民們那裡得到解答,但不是在每一個訪談對象那裡都得到了回答,我的一位外曾祖父也是該村的村長王開富對這一問題倒是有一些思考和研究。後來,郝瑞得出結論,認為這是民族認同感的作用,是人們有意識地保持自己語言的結果。就是說,被我認為已經漢化得幾乎成了漢族的漫水灣的彝族村民們正是為了表明他們是諾蘇人,才緊緊地固守著自己唯一一個能夠與漢族相區別的外顯的民族標識——彝族語言。郝瑞認為,對服裝穿戴、民居建築、生活習俗等等都已經與漢族幾無分別的漫水灣彝族村民來說,彝族語言成了自己民族的象徵,是他們民族認同的主要內容。雖然漫水灣的親戚們講彝語,對我來講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但為什麼這樣的一個語言孤島沒有消亡?我並沒有去認真思考與研究。我以為,郝瑞提出的解釋很新鮮,但是否僅僅出於一種民族認同、一種彝族情結的需要就足以保持一種語言,為了證明是彝族人,才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語言不放?至今在我的心目中還掛著一個問號。

漫水灣的彝族村民們在自覺保持民族語言、維繫民族認同的同時,他們又非常在乎自己在漢人世界裡和外面更廣闊的天地裡的成敗與窮達。歷史上,傑諾家舉辦學堂,吸納阿略和漢族吳家的孩子,請漢族先生教授四書五經,年輕人踴躍參與科舉,就連我奶奶這樣的女孩也被送進學堂接受漢語漢文。如今,彝族村民的孩子們全都入學讀書,傑諾家的大部分孩子,阿略家的一部分孩子考入中專、大專乃至大學,畢業後留在城市裡工作。而村裡的漢族吳家倒是相形見絀,在教育方面很不成功。記得我們去訪問吳方佐家時,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其73歲的妻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只知道自己叫吳雷氏。說實話,這次田野調查部分地改變了我對我的漫水灣親戚們的看法。正如郝瑞所認為的那樣,漫水灣的彝族村民們的確還保持著彝人的認同,除了那些有關自己的彝族來源的永恆記憶,除了堅持使用彝族語言,他們不與漢族,至少是不與本村和周圍村子的漢族通婚。在漫水灣村這個範圍內,彝族與漢族的界限是分明的。雖然有一些出去工作的子女在城鎮裡與漢族通婚,他們因為不在漫水灣活動,不會對村子的結構帶來破壞,即便是村裡的彝人真的娶了外面的漢族媳婦,漢族姑娘進入村子後,融入了彝人家支中,成為彝人的一部分,也不會影響村中的彝漢格局。試想一下,在一個漢人的汪洋大海中,象漫水灣這樣的孤島,如果一旦打開彝漢通婚的閘門,將會有怎樣的結果。祖先薩拉的例子就足以為戒。不與漢族通婚是漫水灣村民固守的信條,村中傑諾除了與阿略家通婚,還與散佈在安寧河谷的其他幾個彝族村子如月華、新華、冕山的趙家、石家、楊家、羅家等平壩彝族開親,甚至與遠在越西平壩與漢族雜居的巴莫家聯姻。但是,不與高山彝族通婚一樣也是漫水灣村民固守的信條。在調查中,傑諾家和阿略家的村民們為我們申述了諸種理由,比如高山彝區交通不便、衛生條件太差、生活艱苦、過去的等級制度的遺留等等。就是說,漫水灣的彝人認同是有層次的。他們認同彝族,但他們自認為自己與高山野蠻落後的彝人不同,他們是平壩彝族,是文明進步的彝族。

在我們的調查日程中還插入了“上墳”一項,因為五舅爺去世時我沒能回來赴喪,這次借調查之便完成這個心願。彝族一般實行火葬,不壘墳墓。即便是州縣機關的幹部、職員,死後大都架柴火化。可這裡卻按漢族習慣土葬,因此有了上墳習俗。上墳對於我來說是第一次。五舅奶腿不好,一瘸一拐帶著我和郝瑞爬了一段山路來到墳前。五舅奶指點著附近的墳墓,不無自豪地說,五舅爺的墳墓比誰的都氣派、雄偉。按五舅母的指示,我把酒倒在特地帶來的酒杯中後,在這座新墳前跪下。五舅奶對著墳墓用彝語說:“木嘎“我五舅爺的名字也叫木嘎”,你孫女安蘭回來看你,給你帶酒來咯,要保護她平平安安……”說完,要我磕三個頭。來墳墓一路上,我心裡真有一種悲傷,一生憨厚老實的五舅爺已作古人。但當五舅奶讓我跪下,又讓我磕頭時,我心裡感到有些滑稽和不自然,甚至有些好笑。這是至今我唯一的一次在墳前下跪和磕頭。郝瑞用不著敬酒磕頭,他拍下了我磕頭的照片。在回來的路上,我對郝瑞說:“高山彝族人從不下跪和磕頭,無論是對神靈、祖先、鬼魂或是活著的人。”我借用上墳對郝瑞說明漫水灣的漢化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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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五舅爺上墳

調查中途,我和郝瑞回了一趟西昌,去參加我小妹妹的訂婚儀式。儀式一完,我們又返回漫水灣調查。這次,一出門總能遇上表叔王正新,每一次他總扭扭捏捏羞澀靦腆地發出邀請,要我們到他家去吃飯。雖然我和郝瑞已經到他家做過登記,但盛情難卻,於是我們決定赴請。不過,到了表叔家才知道,這頓宴請可不是白吃的。主人家別出心裁想讓這位來自大洋彼岸的老外做孫子的乾爹。當裹著頭巾正在做月子的媽媽陡然提出這一要求時,我愣了一下。沒想到,郝瑞倒很爽快地答應了。主人家解釋說,孩子夜哭不眠,按照當地的習俗,認乾親,可以趕走夜哭症。郝瑞笑著說,他當乾爹太老,當幹爺爺差不多,並從做媽媽的懷裡抱起了剛21天的孩子。按照習俗,郝瑞為幹孫子起了名,還是個洋名“Henry”,其漢字寫為“亨瑞”。郝瑞解釋說,從語音來講,“亨瑞”與自己的姓“郝瑞”發音相近;從意義上看,“亨”是順利通達的意思,“瑞”是吉祥好運的意思。我懷疑郝瑞為了自己的漢語名字曾經對這些字有過研究。但他自己沒有選擇帶有洋味的“亨瑞”,而採用了“郝瑞”這個地道的中國名字。就因為“認乾親”提了醒,我們順藤摸瓜,發現村裡彝漢之間儘管沒有一例通婚事例,但相互之間認乾親是一個普遍現象。我的另一位舅爺王成亮給我們描述了認乾親的整個過程,並解釋說認乾親的目的是為了讓孩子們的順利成長。無疑,這是我們所要尋找的民族關係的又一實例。

在漫水灣調查期間,除了協助郝瑞調查,我還幫助五舅奶準備每天的兩頓飯。五舅奶曾在單位食堂做了一輩子廚師,能燒一手好菜。所謂幫廚,也不過是幫她摘摘菜、洗洗鍋盆、加加柴火而已。五舅奶很會搭配菜蔬和肉食,蔬菜直接從菜院子裡採摘,很新鮮;鮮肉到鎮集市上購買。我告訴郝瑞,這是我在田野中吃得最舒服的一次。郝瑞也說,這是他在彝族地區做田野以來吃得最勻淨、最享福的一回,我記得郝瑞對每頓餐桌上總有新鮮的蔬菜而喜笑顏開。我呢,喜歡吃肉,至今忘不了的是五舅母的爆煙肉。做法是把精瘦肉用鹽和花椒浸漬後,掛在柴火煙上方煙燻,兩、三天後食用,那味道甭提了。不過,每當我們三人在正房的迴廊上熱熱鬧鬧地享用香噴噴的飯菜時,下面廂房半掩的房門裡,三舅爺孤苦伶仃捧著飯碗的身影總是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和不安。後來,我去美國,多跟基督教徒在一起,他們常談到容忍與寬恕。回憶起跟郝瑞在漫水灣的日子,三舅爺和五舅奶之間勢不兩立給我帶來的尷尬,其原因不正是缺乏人與人之間的容忍與寬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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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瑞的幹孫子小亨瑞和他的母親

漫水灣的調查很快就結束了。在離別前,幹爺爺郝瑞託五舅奶買來禮物送給幹孫子補上了認親時應盡的禮數。得知小亨瑞的夜哭症因認了幹爺爺而消失,郝瑞高興地說,我這個幹爺爺還管用,沒白當。後來,郝瑞從鹽源調查回到西昌,準備返回美國之前,還曾留給我兩百元人民幣,讓春節時買兩套衣服帶回給小亨瑞,我奉命照辦。而五舅奶和三舅爺呢,他們之間的相互嫉恨沒有因為我們的短暫出現而有任何改變。我呢,在美姑調查之後,回到西昌,把郝瑞和我所調查的傑諾家的家譜重新貫連寫定,形成了一份從薩達到小亨瑞的完整的家譜,並複印了二、三十份,分發給漫水灣父老鄉親。這算是對麻煩他們的一種補償,也算是我這個傑諾家的孫女對自己的奶奶家做的一份貢獻。每當我把家譜分發給在西昌的傑諾親戚們時,我總要給他們開玩笑說,“你們王家應該打一頭牛感謝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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