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9日6點37分,一個名叫曾佩的女人在濟寧腫瘤醫院離世。
這個女人,35歲就選好了自己的墓地,紅色壽衣擱在病房一角的櫃子上。與病魔戰鬥了11年,她身上出現9種癌症,胸膜、胸骨、甲狀腺、淋巴結、肝、肺、大腦……在濟寧市腫瘤醫院的一排平房裡,她曾是最特別的病人,無人陪伴、難見眼淚,一個人化療放療,獨自生活,或者說,等待生命的結束。
2月29日下午,曾佩的朋友用她的快手賬號公佈了消息:跟大家告別,曾佩因病情惡化永遠離開了我們,走得很安詳。雖然她的一生短暫,但也算絢爛。在此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關愛和陪伴,支持與鼓勵……太多的感謝難以言盡,好人一生平安,願她遠離苦厄……
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曾佩不過是一位籍籍無名的山東女人,儘管她的故事也曾出現在新聞故事裡:
年輕時,她從臨沂師範學校畢業,去了幼兒園當老師。她1米67、苗條、有一雙大眼睛,喜歡小朋友。
26歲時,她因乳腺癌失去了半邊乳房,接著失去了奶奶與父親,後來她遭遇家暴,決絕地淨身出戶,又失去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當你以為她已經失去了所有時,她的失去依然沒有停止——工作、一段短暫的愛情以及全部健康。
說得殘酷一些,她的故事只是這世間無數悲劇中的一個。
但對我,曾佩不一樣。自從兩年前偶然刷到她在病房過生日的短視頻,我成了她6萬8千多名關注者中的一個。看過她在快手拍的241個視頻,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她的情緒,以及她人生最後的故事。
第一次看到曾佩,我就開始期待看到她分享自己過生日的視頻。那天是2018年9月4日,曾佩掛著輸氧管面色蠟黃地坐在腫瘤醫院的病床上,親友們站在她身旁,一起商量用紅色的生日王冠遮住她已經失去了秀髮的小光頭。
曾佩睜著大眼睛望向手機的鏡頭,微微帶著一點笑容。她剛滿35歲,卻和朋友說:這是自己最後一個生日。
本來,她已經準備好了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但這段記錄自己生日的短視頻,有1萬9千多人為她點贊,4千多條評論都在為她加油鼓勁。曾佩看到大家的留言,第二天靠在床頭拍了一段視頻回應:“我是曾佩,謝謝大家對我的鼓勵和關注,我會好好治療不辜負大家的期望。”
這短短一句話,是她特意拔掉氧氣管後努力說出來的。聲音含糊,我把聲音調到最高反覆聽了幾遍才聽懂。朋友把這個賬號交給曾佩,起初她還不會玩快手,但大家經常留言讓她多拍拍視頻,開直播和大家見面。這裡成為曾佩與外界溝通的窗口,我也漸漸瞭解了她的生活。
有一陣子,每天下午4點多曾佩就會頭痛得想哭,但只有因為呼吸困難的夜裡,或者獨自抱著氧氣袋從放療科挪回病房時,她才會低聲啜泣。2018年10月8日,她拍短視頻的時候,我還看得出她在強忍著。第二天,她直接對著手機大哭了一場。
看新聞我才知道,有個叫謝玉翠的阿姨也關注了曾佩,同是癌症患者的謝玉翠告訴她:“我知道你難受。姑娘,別憋著,多跟人說說話。”
狀態好的時候,她會嘗試逃離讓自己感到壓抑的病房,去附近看看老大爺們打撲克,也能開心一陣兒。粉絲們會在留言區裡討論大爺手上的牌應該怎麼打,當然更不會忘了對她說“加油,這麼漂亮的你會好的”。
剛過完35歲生日才一個月,她被診斷出癌細胞轉移到腦部。那天她遮住右眼,嘗試只用左眼觀察四周。她說自己害怕失明,但是此時,她的右眼視線已經變得非常模糊了,好在左眼暫時沒事。
看了視頻我才發現,曾佩確實很漂亮,雖然頭髮掉光了人也有些消瘦,但她彎彎的眼睛大而明亮。
如果沒有癌症,沒有那些讓她痛苦的治療,我猜她會比現在更漂亮。但是她的生活離不開難喝到吐的CT顯像劑,34釐米長直插心臟附近的靜脈置管,還有把她限制在輸液架附近的甘露醇注射液。
不知道是因為身體太虛弱還是性格原因,曾佩給我的感覺,她就像個小朋友。吃烤地瓜會笑,自己出門買飯會笑,從醫院一頭小跑到另一頭會笑,靠自己的力量蹲下再起來也會笑。
她喜歡刺繡,用了兩年時間繡了一幅清明上河圖;喜歡小狗,有一隻名叫“豆豆”的白色泰迪;喜歡吃哈密瓜,狀態好的時候能自己吃掉半個,結果吃撐了;她還喜歡吃榴蓮,在超市看見了都拔不動腿,歷史最高紀錄一個月吃掉了1000塊的榴蓮;她不喜歡病號服,最愛粉色的卡通睡衣。
她吐槽長出頭髮茬的自己是個假小子,2019年5月10日她給大家拍了一段戴假髮的視頻,烏黑的過肩長髮被車窗外的風微微吹動,臉上粉嫩的淡妝顯得氣色很好。
但是她說:“突然看不慣長髮的自己了。”
那天是她短暫地離開醫院,更多時間她還得棲身在病房裡,那裡對她既是牢籠,也是避風港。
她在快手結識了一個東北男人,在這間病房談了一場戀愛,看他參加醫院的運動會,在走廊比賽頂氣球,在院子裡和醫生護士拔河。那段時間她應該很開心,看上去胖了一些,遺憾的是男方家長打斷了這段愛情。
她在病房度過了36歲生日,這是她在快手分享的第二個生日,有寫滿祝福語的橫幅,裝飾病房的金色氣球,掛著彩燈的玫瑰花,像一顆樹的生日蛋糕……姐妹們和大夫串通好,假裝找她去辦公室談談,然後偷偷佈置好病房。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我開始期待曾佩今年的生日會在哪裡過。在病房也可以,在家最好。只是,她開始說一瓶甘露醇只能幫她止疼兩小時,止疼藥根本不管用了。
她漸漸無法出門買飯,走到半路就累得動不了。也不能去圍觀附近的大爺們打撲克了,身體好的時候還能扶著輪椅走走,差的時候就只能半攤在輪椅裡向前挪動。
後來她短暫地出了院,還能自己做點飯吃,但是去年12月,她的鄰居家失火,滿走廊都是煙,她說要不是師兄和消防員幫忙,“今天就是我的大限之日”。她又被救護車拉回醫院。
曾佩又哭了。她說自己累了,心裡一萬個不想回腫瘤醫院,但租住房所在的大樓需要整修,有家也回不去。不知道後來那棟失火的大樓後來修繕得如何,但是曾佩再沒離開過自己的病房。
曾佩發視頻的頻率越來越低,最後那兩個月,對我們這些關注她的網友來說,曾佩彷彿是突然間衰弱下來的。本來說好了“咬牙堅持一下,春節前一定可以出院”,結果視力開始變得越來越差,哪怕開著美顏,也能看出她極度憔悴。
1月24日大年三十,她對大家說:“給家人們拜年了,感恩這兩年來,你們對曾佩的幫助和支持,謝謝你們。祝大家鼠年吉祥闔家歡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她笑了,但是我覺得好悲傷。
曾佩最後一條視頻是2月16日上傳的。媽媽剛從上海趕回來,因為不能進入曾佩的病房,暫時住在妹妹家的沙發上。視頻應該是妹妹拍了發給曾佩的。她自己打了字幕“媽媽辛苦了”。
這之後,我再也沒等到曾佩發新的視頻,直到2月29日看到她帶著生日王冠的照片,我以為她要提前過自己在快手上的第三個生日,點開一看,竟然是她離世的消息。
我仔細看那張照片,又往回找以前的視頻,原來照片是去年過生日拍的。好多關注她的網友留言,說永遠不會取消關注,我也不會。這事彷彿是我們這6萬多人共同的記憶,我們都知道,這世界有個叫曾佩的大眼睛姑娘來過。她很漂亮。
閱讀更多 漂亮姐姐c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