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第35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是孫英春。
他是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知名教授,大半輩子都在想“如何做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但是這個願望在1月24日確診為“新冠肺炎”重症的時候,差點咔嗒一下中斷了。
“憤怒”、“恐懼”幾乎佔據了他的全部思想。他在醫院待了28天,從一度危重,痛苦得“寧可砍掉雙臂換來一口呼吸”,直到最後從死亡邊緣搶救回來,轉入普通病房,他一直在堅持做一件事:記錄。
他用手機拍下了大量第一視角的照片,一是作為老媒體人的本能,二是他擔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還能留下生命的痕跡。
而我是在朋友的朋友圈裡讀到了他的故事,我想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和他聊聊,當一個人幾乎被死神征服的時候,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拍下這六百張照片的?
1、“憑什麼讓我遭遇這種無妄之災”
孫英春是1月24日確診的。他回憶說,只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1月14日坐高鐵從武漢回北京的時候,在車上,因為要吃東西、喝水,不得不取下口罩。
在此之前,他1月9日回武漢探望父母,基於之前的人生經驗和看到的外媒報道,他全程都很警惕,幾乎沒出過門,還給父母買了幾百個口罩。固執的父親不相信疫情如此嚴重,“剛剛看過,新聞裡說是不會人傳人”。
這怪不得父親。直到孫英春因為身體無力,發燒了去地壇醫院檢查,給他做檢查的第一個醫生楊松也不相信。
“他雖然已有七八成認為我是疑似,但還是不願意相信。他先是拿了血氧儀重新給我量血氧,因為血氧是個特別重要的指標。他一量,不高,但他不相信,然後他接著量其他幾個指頭——我看到了一個好醫生那種發自心底的善良,不願意你是這個病……”
孫英春用手機拍下的第一張照片,就是楊大夫給他量血氧,他被確定為高度疑似,然後去做CT,結果出來之後,楊大夫說你準備住院吧,我基本上判斷你就是了。
主管醫生宋美華當機立斷,採取了一個針對確診病人的治療措施——後來孫英春最慶幸的就是這件事,他認為大部分的醫生都未必能做到,因為要等核酸檢驗的結果,至少得24小時,但是這麼等著的話,會耽誤治療。“所以她就跟我商量,說我認為你已經高度疑似了,我要給你馬上用藥,就把你當成確診的病人治療,你同意嗎?這個幾乎是很救命的一件事情,我就同意了,然後馬上就給我用藥,24小時之後,病情還在發展,就直接把我送進了ICU病房。”
確診之後直到現在,他都非常憤怒:“我在武漢一直勸說父母要戴口罩,父母說武漢人沒有這個習慣,但在我的堅持下,還是答應了。而他們在1月14號下午去同濟醫院體檢,還打電話跟說我,醫院裡看病的沒見到戴口罩的!”多年來他一直有戴口罩的習慣,坐地鐵,去公共場所,這次去武漢也是,自己防範意識那麼強,卻還是中了招,他想不明白:“憑什麼我要遭受這種無妄之災?”
2、隔壁的病人已經崩潰了
通話時,孫英春還在出院後的觀察、隔離階段,我無法通過電話猜測他的表情,但在他講述自己經歷的一個半小時中,即便提到“憤怒”這樣的詞彙,音量也沒有提升。他邏輯清晰、思維敏捷,甚至有的時候會讓人恍惚——電話那頭,是一個在學校大課堂裡侃侃而談的教授,而不是一個在追憶九死一生經歷的康復病人。
但在他那些儘可能理性的描述中,我還是對於那個叫做“ICU”的病房充滿了恐怖的想象。
他說那是一個像太空艙一樣的地方,裡面擺滿了儀器,醫生護士穿著“太空服”走來走去,有一種不知道是什麼功能的換氣機器一直在吹著嗖嗖嗖的冷風。剛進去的時候,一整排的醫生就在那講著自己的各種生理指標,病人不是“不明覺厲”,而是“不明覺懼”——指標似乎非常可怕,孫英春不是很懂,但醫生們那種表情,那種態度,不可能不讓人緊張害怕。他看過電視劇《大宅門》,記得白三爺的一句臺詞:我他媽我了(完蛋了)——他說,當時腦子裡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後出現的就是這幾個字:我他媽我了。
他還對我說:“當時要是能用手機拍下這個情景就好了,因為擔心ICU不讓用手機,我不敢拿出來,這真是非常遺憾,當時要是把這一圈都拍下來,那太牛了。”
但他很快就沒能力注意這些了,接下來的幾天,他身體狀況在持續變糟。孫英春身高192釐米,體重200多斤,他還有高血壓、腦脊髓炎等基礎病史,前一年剛住過院。他是一個同學群的群主,裡面是十幾個關係最好的本科同窗,這些同學每天照舊東拉西扯、嬉笑怒罵,白天的時候群裡熱鬧,他也很享受這些,有時會忘掉自己身在何處,但是到了深夜,當他面對自己一個人,最痛苦的時候就來了。
“我告訴你準確的描述是什麼?呼吸到最難的時候,你寧願砍掉自己的雙臂,我不要雙臂了,都不要了。只求你給我留一口呼吸,就讓我能夠正常呼吸……”
在ICU的前一週時間裡,每天只能睡一兩個小時,還是感覺暈過去了那種短暫的睡法。
孫英春說,人在這種極限環境,就會發現宗教信仰能幫上忙。他一直對佛教有比較特殊的親近感,他曾經去尼泊爾探訪過藍毗尼,那裡是佛祖釋迦牟尼的出生地,庭院裡有一株古老的菩提樹。當無邊的黑暗和未知的恐懼襲來,“我會想象自己在菩提樹下行走,一步步地,一圈一圈地……”
到第七天的時候,孫英春覺得自己的精神可能要出現問題。他能聽到,隔壁病房的一箇中年女性常常會大呼小叫,護士解釋說,這個病人的生理指標改善了,但精神上出了問題,總想著出去。他認為,這可能是因為在ICU看不到外面,產生的幽閉感所導致的,他自己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病房裡有一個小窗戶,外面是過道,再就是看不到任何東西的“白牆”。
但就在那一天,孫英春發現,那不是一面“白牆”,而是一道窗簾——是過道里的白窗簾放下來了。這個發現讓他特別激動,“我就讓護士幫忙把窗簾拉上去,但偏偏這個窗簾壞了,護士拉不上去就放棄了。但是我當時確實是忍耐不了,就是把我自己身上各種線各種設備拽下來,我也要去把窗簾拉上去!”
後來又來了一個醫生,孫英春又堅持跟醫生溝通了這個想法:“請您無論如何都要幫幫我”,“醫生聽了我的意見,轉身就出去擺弄那個窗簾了”。
這位醫生叫劉景院,是ICU病房的主任,個子並不高,比孫英春還要大一兩歲。孫英春從門縫看到,劉醫生踮著腳弄了很長時間,最後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把窗簾捲起來,還捆上了。
當時孫英春就感覺特別放鬆,終於透了口氣了。
兩天之後,孫英春出去做CT,他在門口看到窗上還有一張紙條——劉景院醫生捲起窗簾以後,在那個窗戶上留下了一個紙條:“窗簾不要拉下來,孫教授要看風景。”
3、刮鬍子也是抗爭
孫英春的人生經歷很豐富,他在中央電視臺做過電視編導,在人民出版社做過圖書編輯,非典的時候,在大陸和臺灣同時出版了一本公益書《非典時期心情處方》,幫助大家如何進行心理自救,“對於心理援助這些知識,我不比很多專業人員懂得少”,作一個內心堅定的人,他要進行抗爭、自救。
診療之外的時間,他一刻都沒有閒下來過,甚至嘗試過,讓好友彈奏不同的古琴曲,測試血氧的變化,“有的音樂聽完,血氧值測出來就會偏高,有的音樂則會偏低,最好的曲子是《鬲溪梅令》”。到第八天,他感覺自己的病情開始走出低谷,就開始反覆聽一段音樂,那是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裡一段白刃戰用過的音樂《戰場》(Battlelines)。他在自己的ICU筆記這樣寫到:“那段白刃戰的視頻我看過幾遍,記憶非常清晰,聽這段音樂,也讓我血脈賁張,我要呼喚我的免疫力、我所有的力量、親人、戰友、朋友,跟病毒決戰,我不怕你!”
除了呼吸困難,最痛苦的是大小便,因為需要有護士來幫忙,這是最難堪,也最難過的。
尤其好多護士是年輕的女孩子,怎麼好意思讓她們幫忙?有時候就忍著,等看起來歲數大一點的護士來了,自己才張口。“在ICU那樣的地方,人的尊嚴都沒了”——而這也是孫英春同意我把他的故事寫下來的原因,“都經歷過那樣沒遮攔的時候了,也沒有什麼可畏懼的了”。
因為使用吸氧管——插在鼻子上一種粗大的管子,鬍子長長了,就影響到了吸氧管的位置,很扎很難受,“護士太辛苦太忙了”,當身體能動彈一些的時候,他決定自己刮。
雖然帶來了剃鬚刀,但是沒有剃鬚膏、肥皂,病房沒有這些東西,外面又送不進來。他上網檢索攻略,發現有人用牙膏代替,他就試了,但在床上清理剃鬚刀很麻煩:只能用非常少的水,廢水用塑料袋盛著。他用了將近兩個小時,颳了上嘴唇,留著下嘴唇沒刮,看上去有些奇怪。
他還堅持每天清理鼻腔、口腔,清理肺裡面的痰液。清理鼻腔,是因為24小時插著吸氧管,如果鼻腔裡面如果不乾淨,吸氧的效果和身體感受都會有很大影響。他需要拿紙巾蘸水,然後把每個鼻孔最深處一點一點清理乾淨。清理工作最大的難度,是需要同時吸氧,如果不吸氧,血氧值會迅速降低,房間裡的檢測設備也會立即報警。他就試著用嘴含著吸氧管,然後清理鼻腔。這也是一種很糟糕的體驗,“我那時候用的氧氣量已經差不多是供氧設備允許的最大量了,是什麼感覺呢?就像有人拿最大號的打氣筒往嘴裡打氣,正常人含在嘴裡,根本就頂不住那個氣。其實你嘴都含不住,得用牙咬著。”
刮鬍子,清理鼻腔,每天三次刷牙,用溼紙巾擦全身,按摩肢體,收拾小桌上的雜物,每天24小時的大部分時間,他一直在一點一點地完成這些動作,同時儘量保持血氧、心率和血壓的穩定,因為如果這些數值發生顯著的變化,醫護人員隨時會阻止他做任何事。
這些事情,不僅僅是一種儀式感,這是對自己生存意志的考驗,點點滴滴,都是在喚醒自己跟病魔抗爭。
4、“李文亮在這的話,能治好嗎?”
孫英春緩過來沒兩天,病情又有反覆,那天李文亮醫生走了。
看到李文亮醫生去世消息的那一夜,是孫英春在ICU期間最難熬的十幾個小時,他一直在流淚,控制不住。第二天早晨,醫生髮現血氧下降了,有些生氣,“他看我眼睛都是紅的,就說你怎麼搞的。我就跟醫生說,是因為李文亮”。醫生也嘆氣。
孫英春說,他知道負面情緒會對自己的病情有影響,但當時的那種情緒,是完全控制不了的。
“我相信,那夜為李文亮哭泣的所有人都是一樣,不光為了李文亮,也是為了自己,為了這個社會。”
孫英春有個一百多成員的學生群,就在李文亮離開的2月7日,他第一次跟學生們公開了自己在ICU的事情,“我說今天我不是告訴你們我在醫院,我是想希望大家能記住今天,有一個叫李文亮的醫生走了,我是希望你們能記住他。”
有學生也問他,“老師我們都很迷茫,我們該怎麼辦?”他在群裡寫了一段話:“我希望你們在學校的時候,能讀真正有用的書,做真正有用的思考,寫真正有用的論文,將來工作了,做真正有用的事。”
那一天,孫英春問了幾位醫生和護士,“如果李文亮在咱們這裡,能不能救活?”每個人都告訴他:“能,一定能”。
5、日出和日落
在ICU住了14天,在普通病房又住了14天。差不多一個月的隔離生活,漫長得就像半輩子。有一天他偶然瀏覽自己的微博,看到了一個人問候的私信,那是他在1月9日去武漢高鐵上遇到的一對廣東汕頭夫婦,他們在北京做點生意,這次是去漯河探親,路上一度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一位抱孩子的年輕媽媽,臨下車時,還託孫英春幫這個年輕媽媽從行李架拿行李。後來,孫英春不光幫她拿了行李,還幫著送到了出站口。
這對汕頭夫婦在電視上看到了有關孫英春生病的報道,認出了他,就讓女兒根據姓名搜索,終於通過微博送出了問候。
看到這個問候,孫英春感到“心裡暖”,他在自己的同學群說起了這件事,他還跟自己的老同學難得地說了一句“高大上”的話——“中國人之間,地不分南北,只要是好人,彼此很容易產生一種親近感。這是我們這個文化的偉大之處。”
孫英春說,“衡量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其實是看陌生人之間的關係。”他還說起,上世紀90年代初期,他在央視做編導,曾經做過這個主題的紀錄片,但播出前被要求修改,他隨後就離開了央視。許多年過去,他依舊糾結於這個問題。
在病房,只要有體力,每次得到醫護人員的幫助,他都會認真地說一聲:“謝謝”,他也問過醫生和護士,有多少病人會說“謝謝”,一些人不會回答,一些人會說:差不多一半吧。
在病房,他一直注意個人衛生,每天都會盡量把生活垃圾收攏,方便保潔員打掃,每次保潔員來清理,他同樣會認真地說聲“謝謝”,他也問過保潔員,有多少病人會說“謝謝”,會自己把生活垃圾收拾起來,方便打掃?一個來自內蒙通遼的大叔說:都差不多一半吧。
孫英春長期關注醫患關係。前些年,他曾經因為數次被醫生誤診,不僅吃了毒膠囊,身體和生活也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在他2012年4月的微博裡,還留著一句話:“庸醫與毒膠囊雙管齊下、比翼齊飛,這就是中國的現狀”。在他一本學術著作的後記裡,還寫了這樣的話:“作為人文社科工作者,倘看不到自身知識和心智的侷限,不能以客觀、敬畏、真誠的心態去面對學術和現實世界,其罪過於庸醫!”
但在地壇醫院的病房裡,他也留下了許多永遠不能忘記的記憶,特別是主任醫師劉景院。為了給他做CT,劉醫生曾和其他三個男醫生一起,把他這個身高體胖的人搬上加護病床,再跟兩個女護士合作,一起推著走很遠的路。做一次CT,要搬起四次,一個小時以上。
從1月15日發燒到23日住院,8天,從23日住院到2月20日出院,28天。在醫護人員和自己的共同努力下,孫英春終於挺過來了。而我注意到他,就因為我們一個共同的朋友在朋友圈發的一張老照片,和裡面的一句話,這位朋友簡單說了孫英春的患病經歷,接著說:“有一天他在群裡發了這張照片,他說:‘照片中我站的地方,已經是山頂了。從山下繞圈騎上來的。路上風景,有些像蘇格蘭。”
巴爾魯克山,介於天山和阿勒泰山之間,“巴爾魯克”意為“無所不有”。孫英春從小生長在新疆西部,他說,這是他小時候每天抬頭可以看見的大山。在ICU和隔離病房的日子裡,他常常神遊自己走過的地方,特別是自己的家鄉。這裡是山頂的一個區域,1999年。
離開了醫院,每一口呼吸都是幸福的,即使是為了防疫大計,他還要繼續追加14天的隔離。好在他家的那棟樓是南北走向,東西兩個方向都有窗戶,無論是日出還是日落,都看得到外面的風景,天氣好的時候,甚至能看到西山的細節。所以他覺得,生活還是蠻好的。
跟孫英春的短暫交流,讓我覺得他是一個比較有個性的的知識分子,會痛訴社會的陳弊,嘆息人與人之間的誤解、割裂,行為上卻一直在趨向善意,就如同他身處人世的深淵,也會拍下ICU窗戶上看雪的護士、病房窗戶外的陽光,他的那些照片,彷彿總是有“人性”的微光在寂靜的海水深處悠悠顯現。
他在電話裡跟我講述這些經歷的時候,不斷強調自己的“幸運”,因為他進的是中國最專業的傳染病醫院——北京地壇醫院,也遇到了最出色的醫療團隊,最優秀的醫護人員。因為最近接受了一些媒體的採訪,他還說,他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自己的經歷遠沒有武漢等疫區的病患和受難者那麼“慘烈”,在媒體上公開,會不會擠佔百姓關注的“公共資源”,甚至造成某些“誤導”。
他還跟我說,他非常懷疑,這一次的經歷,對他人、對社會、對未來,真有什麼意義?
我跟他說:“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他們都說,兩萬人死去,其實是一個人死去兩萬次,你的經歷其實是幾千幾萬次同樣遭遇中的一個,你就是我,是我們所有人,我們都應該記錄下來,不要遺忘。”
本文所有圖片由孫英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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