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讀書偶感:一角園林獨愴神


讀書偶感:一角園林獨愴神

1936年春陳寅恪先生侍父親陳三立在北平賞海棠


(一)

正在讀青島李潔兄惠賜之大作《晚清三國》。此書寫1904至1905年日俄戰爭中三國之關係。對於北鄰之熊和東郭之狼在自己的龍興之地大打出手,腐朽衰弱的滿清帝國不得已“保持中立”。李潔兄以尋找史蹟和鉤沉史籍相輝映,煌煌700多頁,56萬字,然讀下來不覺得疲憊、枯燥。

品讀此書時,我想到了2017年7月去日本時看到的兩塊石碑。


讀書偶感:一角園林獨愴神


一塊石碑是在東京荒川區一個神社裡看到的,正面鐫刻著“明治三十七、八年戰役凱旋紀念碑”,由“元帥、侯爵大山岩書”,筆力雄健。明治三十七年即1904年,這場戰役對日而言,乃“徵露之戰”(日本將俄羅斯譯作露西亞)。大山岩是這次戰爭的陸軍統帥,他是倒幕運動兩大強藩之一的薩摩藩人。這個地處九州島南端的偏遠藩國,在明治年代之初的倒幕和維新中,成為左右日本國運的強藩,這個彈丸之地,人才如泉湧井噴,群星燦爛。維新元勳西鄉隆盛和日本海軍創始人之一西鄉從道(海軍第一位取得元帥榮譽稱號)和大山岩是共祖父的堂兄弟(大山岩的父親入贅而改姓)。石碑的另一面刻著附近町、村的參戰歸來的官兵名單,如姓“田中”的五人,姓“市田”的三人,姓“鈴木”的好幾位。荒川區今日仍是東京一個比較偏僻的區域,110多年前,此地應是典型的農村。從徵者來自一個個普通的家族,兄弟、叔侄一起上戰場者比比皆是。這樣的石碑在戰後應該遍佈日本全國城鄉。

另一塊是我在廣島名勝地嚴島神社看到的,乃濟遠艦將士所立的祈願碑。碑文明載“我軍艦濟遠,水兵獲於威海之野者”。甲午之戰清軍戰敗後,日軍繳獲北洋水師的鎮遠、濟遠、平遠艦,名字都不用改,就編入了日本海軍。日俄戰爭時,統歸聯合艦隊司令官東鄉平八郎指揮,參加對俄軍的戰鬥。此碑文由日本漢學家宮島大八書寫。宮島大八留學中國多年,是保定蓮池書院山長張裕釗的入室弟子,也就是曾國藩的再傳弟子。


讀書偶感:一角園林獨愴神


(二)

日本以區區蕞爾島國,十年間連勝兩個疆域、人口遠超於己的大國清帝國和沙俄帝國,明治維新師法泰西、臥薪嚐膽使國力大為增強當然是重要原因。另一個原因則是日本君臣同心,軍民一體,將士用命。這種凝聚力俄國不能比,幾乎一盤散沙的大清更望塵莫及。

乃木希典大將指揮了號稱“肉彈攻擊戰”的攻克旅順要塞之戰,他用日軍官兵的屍體堆砌了通向勝利之路。其次子乃木保典就戰死了203高地上,此前他的長子乃木勝典陣亡於金州南山的俄軍陣地前。那場日俄戰爭中戰死的日本高級將佐的兒子,還有時任陸軍大臣寺內正毅中將之子寺內春一中尉、滿洲軍總司令部高級參謀福島安正少將之子福島次郎中尉、參謀本部參謀村田惇少將之子村田保少尉。

高層人士的表率對國民的作用是很大的,尤其是在要拋頭顱、灑熱血的危急時刻。再看看大清官場,不禁唏噓再三。當時清朝的首席軍機大臣慶王奕劻,利用手中大權開“慶記公司”,公然賣官納賄。其子貝子載振,也有樣學樣,利用父親的地位胡作非為。其任商部尚書時,段芝貴謀黑龍江巡撫之職,花巨金買歌妓楊翠喜獻給振貝子。


讀書偶感:一角園林獨愴神

編入日本艦隊的鎮遠艦


(三)

多年前祝華新兄曾有“一五一十”之說,謬獎我和五嶽散人兄所寫的時評,是某種安全標準。超過我倆的言論尺度,便是越線了。當時且喜且愧,然牢騷依然,以寫時評求安全不得不言說曲婉為苦。

而今,寫時評已然成為一個衰落的行當,各種原因不用細說。我這位當年的“老司機”,也摸不到為文的安全線在哪。取昔日發表在報章之文字,今日欲呈現於網絡亦不可得,只能嘆一聲“卻道天涼好個秋”。

(四)

陳寅恪先生是學貫古今的大家,同輩學人無出其右者,他的舊體詩我也很喜歡。寫詩對其而言,雖是學問餘事,然畢竟有家傳,其父散原先生是晚清詩壇持牛耳者。陳寅恪先生的詩,讀來亦有“同光體”之流風餘緒。

陳寅恪有一句詩“讀史早知今日事”,道出了史家面對時局變遷、世道澆漓的無奈與辛酸。這句在其兩首詩中出現過,兩首詩皆緣傷春而作。


其一為1936年的《吳氏園海棠》:


無風無雨送殘春,一角園林獨愴神。

讀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猶是去年人。

夢迴錦裡愁如海,酒醒黃州雪作塵。

聞道通明同換劫,綠章誰省淚沾巾。


當時陳寅恪先生任清華大學教授,陳三立先生就養於北平。雖然華北局勢日見危急,然父子祖孫聚集一地,能一起遊春,乃是難得的人生樂事。睹落花而傷殘春,陳寅恪先生作為一位憂國事的士大夫,他不能不擔心時局。


其二為1938年的《殘春》:


無端來此送殘春,一角湖樓獨愴神。

讀史早知今日事,對花猶憶去年人。

過江愍度飢難救,棄世君平俗更親。

解識蠻山留我意,赤榴如火綠榕新。


是時華北已經淪陷於日寇。陳三立先生在“盧溝橋事變”後,陷於北平,五日不食,憂憤而死。治喪完畢,陳寅恪先生隨校南遷。北大、清華、南開於雲南組成“西南聯合大學”,陳寅恪先生執教於設在蒙自的文學院,國仇家恨,心思與兩年前的傷春當大不一樣。他在前一首詩中說“看花猶是去年人”,年年春到燕都,年年可出門賞春,這種尋常的幸福只是失去才只能是何等的珍貴。老父去世,家人離散,自己流落到西南,“對花猶憶去年人”,種種往事,註上心頭。“解識蠻山留我意,赤榴如火綠榕新。”這可看作詩人苦澀中的自我安慰吧。


已是仲春使節,因疫毒蔓延,我禁足於所居的小區已有月餘。昨日已見樓下的樹木已綻出嫩芽,我的故鄉湘中,地氣溫暖,到了桃李吐芳之時了。祈疫毒快過去,能給我們留下一截暮春的尾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