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8 李娟:冬天,那隻性格抑鬱的兔子走掉了

冬天最適合讀李娟的散文了,風裡來雨裡去的邊疆牧人、隨家庭不斷遷徙的動盪生涯、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兔子、風沙肆掠的荒漠裡餵養的金魚……本應厚重、貧瘠、蒼涼的生活,在李娟獨樹一幟、靈光閃閃的筆觸下,卻煥發出別樣的溫暖、豐盈與喜悅。

有一個冬天的雪夜,已經很晚了,我們圍著火爐安靜地幹活,偶爾說一些遠遠的事情。這時門開了,有人裹挾著濃重的寒氣和一大股霧流進來了。我們問他幹什麼來,這個看起來挺老實的人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於是我們就不理他了,繼續幹自己的活。他就一個人在那兒苦惱地想了半天,最後終於組織出了比較明確的表述:

“你們,要不要黃羊?”

“黃羊?”

——我們吃了一驚。

“對,活的黃羊。”

我們又吃了一驚。

我媽和建華就立刻開始討論羊買回來後應該圈在什麼地方。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們已經商量好養在煤棚裡。

我大喊:“但是我們養黃羊做什麼啊?”

“誰知道——先買回來再說。”

我媽又轉身問那個老實人:“你的黃羊最低得賣多少錢?”

“十塊錢。”

——我們吃了第三驚。黃羊名字裡雖說有個“羊”字,其實是像鹿一像的美麗的野生動物,體態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對了!黃羊買回來後,我去到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麵粉錢一直沒還……”

見我們一家人興奮成這樣,那個老實人滿意極了,甚至很驕傲的樣子。我媽怕他反悔,立刻進櫃檯取錢,並叮囑道:“好孩子,你們以後要再有了黃羊嘛,還給我家拿來啊,無論有多少我都要啊!可不要去別人家啊……去也是白去,這種東西啊,除了我們誰都不會要的……”——雖然很丟人,但要是我的話,也會這麼假假地交代兩句的。

給了錢後我們全家都高高興興地跟著他出去牽羊去了。

門口的雪地上站著個小孩子,懷裡鼓鼓的,外套裡裹著個東西。

“啊,是小黃羊呀。”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開。

“啊,是白黃羊呀……”

……


李娟:冬天,那隻性格抑鬱的兔子走掉了

事情就這樣:那個冬天的雪夜裡,我們稀裡糊塗用十塊錢買回一隻野兔子,而要是別人的話,十塊錢最少也能買三隻。

不管怎麼說,買都已經買回來了,我們還是挺喜歡這隻兔子的——太漂亮了,不愧是十塊錢買回來的!比那些三四塊錢的兔子們大到哪兒去了,跟個羊羔似的。而且還是活的呢,別人買回來的一般都是凍得硬邦邦的。

再有,它還長著藍色的眼睛呢!誰家的兔子是藍眼睛?

(但後來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藍眼睛,家兔才紅眼睛……)

這種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確是像雪一樣白的,白得發亮,臥在雪裡的話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但是聽說到了天氣暖和的時候,它的毛色會漸漸變成土黃色的,這樣,在戈壁灘上奔跑的時候,就不那麼扎眼了。

既然有著這麼高明的偽裝,為什麼還是被抓住了?看來它還是弱的呀。那些下套子的傢伙實在太可惡了——後來我們一看到兔子後爪上被夾過的慘重傷痕就要罵那個老實人幾句。

我們有一個沒有頂的鐵籠子,就用它反過來把兔子扣在煤棚的角落裡。我們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籠子裡,永遠都在細細地啃那半個凍得硬邦邦的胡蘿蔔頭。我外婆跑得更勤,有時候還會把貨架上賣的爆米花偷去拿給它吃,還悄悄地對它說:“兔子兔子,你一個人好可憐啊……”——我在外面聽見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覺得這兔子真的好可憐,又覺得外婆也好可憐……天氣總是那麼冷,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緊緊偎在火爐邊,哪也不敢去。自從兔子來了以後,她才在商店和煤房之間走動走動。經常可以看到她在去的路上或回來的路上小心地扶著牆走,遍地冰雪。她有時候會捂著耳朵,有時候會袖著手。

冬天多麼漫長。

但是我們家裡多好啊,那麼暖和,雖然是又黑又髒的煤棚,但總比待在冰天雪地裡舒服多了。而且我們又對它那麼好,自己吃什麼也給它吃什麼,很快就把它養得胖胖的,懶懶的,眼珠子越發亮了,幽藍幽藍的。要這時有人說出“你們家兔子炒了夠吃幾頓幾頓”此類的話來,我們一定恨他。

我們真的太喜歡這隻兔子了,但又不敢把它放出去讓它自由自在地玩。要是它不小心溜走的話,外面那麼冷,又沒有吃的,它也許會餓死的。要是被村子裡的人逮住的話就更不妙了。反正我們就覺得只有我們家才會好好地對它。

我媽常常把手從鐵籠子的縫隙裡伸進去,慢慢地撫摸它柔順乖巧的身子,它就輕輕地發抖,深深地把頭埋下,埋在兩隻前爪中間,並把兩隻長耳朵平平地放了下來。在籠子裡它沒法躲,哪兒也去不了。但是我們真的沒有惡意啊,怎樣才能讓它明白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漸漸暖和了,雖然外面還是那麼冷,但冬天最冷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我們也驚奇地注意到白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根一根漸漸扎出了的灰黃色毛來——它比我們更迅速、更敏銳地感覺到了春天的來臨。

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候,突然有一天,這隻性格抑鬱的兔子終於還是走掉了。

我們全家人真是又難過,又奇怪。

李娟:冬天,那隻性格抑鬱的兔子走掉了

它怎樣跑掉的呢,它能跑到哪裡去呢?村子裡到處都是雪,到處都是人和狗,它到哪裡找吃的呢?

我們在院子周圍細細地搜尋,走了很遠都沒能發現它。

後來又過去了很長時間,每天出門時,仍不忘往路邊雪堆裡四處瞧瞧。

我們還在家門口顯眼的地方放了塊白菜,希望它看到後能夠回家。後來,竟然一直都沒人把那塊已經凍得梆硬的白菜收拾掉。

那個鐵籠子也一直空空地罩在原處,好像它還在等待有一天兔子會再回來——如同它的突然消失一樣,再從籠子裡突然地冒出來。

果然,有一天,它真的又重新出現在籠子裡了……

那時候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吧,我們脫掉了棉衣,一身輕鬆地幹這幹那的。窗戶上蒙的氈子呀,塑料布呀什麼的也都扯了下來,沉重的棉門簾也收起來卷在床底下。我們還把煤房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把塌下來的煤塊重新碼了碼。

就在這時,我們才看到了兔子。

順便說一下,煤房的那個鐵籠子一直扣在暗處角落裡的牆根處,定睛看一會兒才能瞧清楚裡面的動靜,要是有兔子的話,它雪白的皮毛一定會非常扎眼,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的。可是,我們從籠子邊過來過去了好幾天,才慢慢注意到裡面似乎有個活物,甚至不知是不是什麼死掉的東西。它一動不動地蜷在鐵籠子最裡面,定睛仔細一看,這不是我們的兔子是什麼!它渾身原本光潔厚實的皮毛已經給蹭得稀稀落落的,身上又潮又髒,眉目不清。

我一向害怕死掉的東西,但還是斗膽伸手進去摸了一下——一把骨頭,只差沒散開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氣。看上去這身體也絲毫沒有因呼吸而起伏的跡象。我便更加害怕——比起死去的東西,這種將死未死的才更可怕,總覺得就在這樣的時刻,它的靈魂最強烈,最怨恨似的。我飛奔跑掉了,告訴我媽後,她急忙跑來看——

“呀,它怎麼又回來了?它怎麼回來的?……”

我遠遠地看著她小心地把那個東西——已經失蹤了一個月的兔子抱出來,然後用溫水觸它的嘴,誘它喝下去,又想辦法讓它把我們早飯時剩下的稀飯慢慢吃了。

至於她具體怎麼救活這隻雪兔的,我不清楚,因為實在不敢全程陪同,在旁邊看著都發毛……實在不能忍受死亡。尤其是死在自己身邊的東西,一定有自己的罪孽在裡面……

不過好在後來我們的兔子還是掙扎著活了過來,而且比之前還更壯實了一些。五月份時,它的皮毛完全換成土黃色的了,在院子裡高高興興地跳來跳去,追著我外婆要吃的。

現在再來說到底怎麼回事——我們用來罩住那隻兔子的鐵籠子沒有底,緊靠著牆根,於是兔子就開始悄悄地在那裡打洞——到底是兔子嘛。而煤房又暗,亂七八糟堆滿了破破爛爛的東西,誰知道鐵籠子後面黑咕隆咚的地方還有一個洞呢?我們還一直以為兔子是從鐵籠子最寬的那道柵欄處擠出去跑掉的呢。

它打的那個洞很窄的,也就手臂粗吧,我就把手伸進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頭,又手持掏爐子的爐鉤進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頭!後來,他們用了更長的一截鐵絲捅進去,才大概估計出這個小隧道約有兩米多長,沿著隔牆一直向東延伸,已經打到大門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公分,就可以出去了……

真是無法想象——當我們圍著溫暖的飯桌吃飯,當我們結束一天,開始進入夢鄉,當我們面對其他的新奇而重新歡樂時……那隻兔子,如何孤獨地在黑暗冰冷的地底下忍著飢餓和寒冷,一點一點堅持重複一個動作——通往春天的動作……整整一個月,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不知道在這一個月裡,它一次又一次獨自面對過多少的最後時刻……那時它已經明白生還是不可能的事了,但還是繼續在絕境中,在時間的安靜和靈魂的安靜中,深深感覺著春天一點一滴的來臨……整整一個月……有時它也會慢慢爬回籠子裡,在那方有限的空間裡尋找吃的東西。但是什麼也沒有,一滴水也沒有(只在牆根處會蒙有一些冰霜)。它只好攀著欄柵,啃咬放在鐵籠子上的紙箱子(後來我們才發現,那個紙箱底部能被夠著的地方全都被吃沒了),嚼食滾落進籠子裡的煤渣(被發現時,它的嘴臉和牙齒都黑乎乎的……)……可是我們卻什麼也不知道……甚至當它已經奄奄一息了好幾天後,我們才慢慢發現它的存在……

都說兔子膽小,可我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實是勇敢的。它的死亡裡沒有驚恐的內容,無論是淪陷,是被困,還是逃生,或者飢餓、絕境,直到彌留之際,它始終那麼平靜淡漠。面對生存命運的改變,它會發抖,會掙扎,但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不能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是兔子所知道的又是些什麼呢?萬物都在我們的想法之外存在著,溝通似乎絕無可能。怪不得外婆會說:“兔子兔子,你一個人好可憐喲……”

我們生活得也多孤獨啊!雖然春天已經來了……當兔子滿院子跑著撒歡,兩隻前爪抱著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樣又啃又拽——它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它總是比我們更輕易地拋棄掉不好的記憶,所以總是比我們更多地感覺著生命的喜悅。


李娟:冬天,那隻性格抑鬱的兔子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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