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總說要我把男朋友帶回來給她看看。我拒絕了好幾次，倒不是因為不想給她看，我主要是怕把家徵帶回來，我爸不願意。
小姑一輩子沒嫁過人，打我記事兒起，她就住在我們家，我跟她很親近。小姑總說，大學都快畢業了，交個男朋友，不奇怪。我也這麼覺得，但是我們家老爺子不這麼想。老爺子覺得我還小，不能交男朋友。
小姑是怎麼知道我有男朋友的呢？
那次放假回家，小姑抱了被子，說晚上要和我一起睡，我從小是小姑帶大的，跟她一起睡不奇怪，於是我就答應了。結果晚上我在被窩抱著手機跟家徵聊微信的時候，被小姑瞄到了。
“大半夜的不睡覺，跟哪個小兔崽子聊天吶？”小姑突然在背後發聲，嚇得我心臟猛一撲騰。
“沒有啊，小姑，你看錯了，沒跟誰聊天。”我心虛的按滅了手機屏幕。
“還不承認，”小姑從鼻子裡發出哼的一聲，“備註我可都看見了啊。”
我猛的想起我給家徵備註很是親暱，“……”我乾笑著跟小姑說，“怎麼您都六十幾歲的人了眼神還這麼好。”
小姑沒接話茬，“我跟你是一頭的，當然是向著你了，我不告訴你爸，你放心吧！”
“謝謝小姑！”我摟著她的脖子，吧唧親了一口。
誰承想，打那以後，小姑有空就給我打電話，讓我把家徵帶回去給她看看。
我無奈，就告訴了我媽，說我姑老讓我把男朋友帶回去。我媽說，你姑啊，惦記著她給你存的嫁妝吶！我聞言一愣，什麼嫁妝？嫁妝不是媽給閨女準備的嗎？
我媽半晌不言語，嘆了一口氣，問我，為什麼她不讓你管她叫大姑，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小姑並不小，是我爸的大姐，已經年過花甲了。小時候，我都是管她叫大姑的，後來有一天，大姑嚴肅的跟我說，我還沒嫁人，你整天大姑大姑地叫著，把人都叫老了。我說，不叫大姑，那叫個啥？大姑說，叫小姑，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小姑。我耷拉著腦袋，應了一聲。
我媽又說，那你知道你小姑為什麼一直沒嫁人嗎？
我不知道。從來沒聽我們家裡人說起過，這彷彿是家裡一個很禁忌的話題。我小時候不懂事，問過她，小姑沒有家嗎？為什麼小姑不回自己家去？小姑沒說話，反倒是我，被我爸臭罵了一頓。
我媽正色道，我說給你聽吧。
我說給她聽吧，你哪裡知道的那麼詳細。小姑不知何時來到我媽屋前，斜倚著門框說。
那時小姑正值青春妙齡。小姑模樣長的周正，一條辮子又粗又長，並且人很勤快會幹活，鎮上來為我小姑說婆家的媒婆踏破了我奶奶家的門檻，小姑心氣高，一個都看不上。
我奶奶就問，秋之啊，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婆家啊，怎麼這幾天介紹了這麼多，你一個都沒看中啊。
小姑不屑，你看看那媒婆找來的人吧，鎮上殺豬的，種地的，扛大包挑貨的，都是些什麼人？
咱們家也是種地的，你看不上這些人，那你想找什麼樣的！我奶奶不高興了。
我呀，我找個城裡吃商品糧的呀！再把你接到城裡去，享幾天清福！我媽說小姑年輕時候笑起來好看，眉眼彎彎，還有酒窩。
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去吧！我奶奶虛打了小姑一巴掌。
那段日子，簡直是流水的媒婆，鐵打的小姑。畢竟鎮上的媒婆再神通廣大，也不能給小姑介紹城裡的對象，她們介紹再多的後生，在小姑眼裡，都是過眼雲煙。
我奶奶看著那些進進出出的媒婆，心裡也明白，就算家裡窮，小姑秋之，也不愁嫁。我奶奶就早早的給小姑備好了嫁妝，到底是什麼嫁妝？那時候，誰都不知道。
有一天，城裡來了一群做生意的人，在鎮上開幾了間不大不小的門臉，賣一些花布和成衣之類的東西，離我們家不遠，出了衚衕口右拐就到了。
那天我奶奶不在家，就剩下我小姑在家帶著我爸。小姑正在做活計，聽見外面有人敲門。她放下手裡的活去開門，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小姑就知道，自己陷下去了。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後生，唇紅齒白，模樣也很是英俊，手裡拿著一疊傳單——是來給他們成衣店發廣告的。
那青年遞給小姑一張傳單，給她介紹店裡賣的東西，小姑微微紅著臉，連連點頭。後來小姑把那張留有青年指痕的傳單仔細地摺好，夾在了相框裡。
小姑秋之和那青年是什麼時候好的，家裡人都沒發覺。我奶奶撞破這件事，是替小姑收拾床鋪的時候，從被子裡掉出來一方花手絹，那樣子款式，只有衚衕口右拐的鋪子裡才賣。我奶奶不動聲色的把絹子給小姑塞到被子裡去，傍晚悄悄跟著她出了門。
小姑被我奶奶帶回家來的時候，又氣又羞。我奶奶怒氣衝衝，李秋之！你說，大半夜不回家，在那電線杆子底下做什麼吶！
小姑低著頭，一言不發。
雖說小姑是揹著奶奶跟那青年好的，可是後來這件事還是不了了之了。那青年走進了小姑的心裡，我奶奶看的清楚，心裡也明白。
後來，青年回省城，我奶奶拗不過小姑，就讓小姑隨他去了。臨走之前，拿出一個扁扁的四方盒子，鄭重其事地交到小姑手裡。
奶奶說，秋之啊，到了那邊，好自珍重，保管好這個盒子，裡頭是娘給你準備的嫁妝，你結婚的時候用得著。
小姑眼淚婆娑地推回盒子，娘，我又不是去結婚，我先去探探他家的情況，能嫁我就嫁，不能嫁我就回來。嫁妝你先替我保管，等哪天我結婚了，就回來取。
我奶奶知道小姑的脾氣，她又把盒子用紅綢重新包好，放到了床頭的大樟木箱子裡頭壓箱底。
小姑這一去，就是大半年。
一天，我奶奶坐在門檻子上剝豆，老遠看著一個人，那形容約摸就是小姑。只是小姑的面容遠不及臨走時的意氣風發，而是變得倦怠和憔悴不堪。
小姑老遠叫了一聲，娘！
我奶奶答應著，放下盛豆的小盆，迎了上去。
小姑撲到我奶奶懷裡大哭了一場，然後飛快地跑進門去，鑽進了她的屋裡。門檻上的豆盆被踢翻了，豆滾了一地。我奶奶什麼也沒說，一粒一粒把豆撿了起來。
我小姑在屋裡關了一天，第二天起來，一條辮子梳的油光水滑，照樣地幹起活來有條不紊。
秋之啊，跟娘說說吧。我奶奶坐在堂屋，對著院子裡幹活的小姑說道。
小姑身影一頓，娘，沒什麼可說的，人家家裡看不上你閨女，不要我了。我想著給人家當保姆，賺點錢回來，給弟上學。結果臨下車的時候，錢就丟了。
那後生就沒說什麼？
娘，他是個沒用的東西，我不想提他，娘。
我奶奶沒說話，家裡也沒再提起過這件事。可是小姑跟人家到省城過了大半年又被攆回來的消息，就像大水漫地一樣，鎮上的邊邊角角都知道了。漸漸的，家裡往來的媒婆少了，即使有，介紹來的男人大多都是死了老婆的鰥夫或是年邁無妻的老光棍。小姑秋之還是個大姑娘家，我奶奶氣不過，統統把她們攆出了門。
小姑的婚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我奶奶臨去世之前，又取出那個盒子，緊緊抓著小姑的手說，秋之，找個男人嫁了吧，只要對你好，是什麼人娘都不在乎了，娘給你的嫁妝，你一定要用上！將來等你有了閨女，再給她當嫁妝，聽見嗎？
小姑流著淚重重點頭，奶奶緊攥著她的手，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小姑的故事說完了，她轉身回了房間，留下我和我媽面面相覷，心中不知做何滋味。
後來，我專心忙著賺錢，供你爸上學，給你爸攢錢蓋房子娶媳婦兒，再後來又有了你。小姑手裡拿著那個盒子，又走進屋裡來。
有了我以後，你就開始照看我，所以才沒給我找小姑父嗎？我問。60歲小姑一生未婚，得知原因我哭了，和我有關。
所以什麼時候給小姑看看你找的小兔崽子？小姑問。
明天！我笑著說。
意料之中的，小姑對家徵很滿意。我們全家都對家徵很滿意，除了老頭子對我偷偷談戀愛不太高興。
家徵走後，小姑把我叫到房間。像當年我奶奶一樣，鄭重其事地把她的嫁妝交到了我的手上。家徵是個好後生，小姑說，老實本分，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喜歡你。
您怎麼知道？
你還沒說喝湯，人家給你盛好了晾著了，給你夾一筷子菜，都要先把裡面你不吃的東西給你挑好了，你飽了沒說話，他就把你盤子裡剩的東西吃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算是這樣，您也不用著急把嫁妝給我吧，再說那是奶奶留給你的。
結婚嘛，不在乎早晚，在乎對象。這個以前是我的，現在，是你的啦。小姑輕鬆地笑笑，以後叫我大姑吧。60歲小姑一生未婚，得知原因我哭了，和我有關。
我點點頭，淚眼朦朧地叫了句，大姑。
盒子裡到底是什麼呢？
是一件大紅色的，繡著繁複花紋的，綴滿了珍珠的，嫁衣。
小姑說，嫁衣在，她就是未出嫁的姑娘。（作品名：《嫁衣》,作者：郊寒島瘦。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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