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6 謀財騙色,一刀兩命:明嘉靖年間浙江紹興“新娘失身案”探究

明嘉靖年間,浙江紹興某甲,少遊京城,學作銀匠,其心性聰慧狡黠,所制工藝務求樣式新穎,構思奇巧,一時良工巧匠,無不自嘆弗如。因此京師的王公貴族與世家子弟,大凡府內閨閣佩戴的髮釵頭飾,非出自某甲之手,不覺顯貴。由此緣故,某甲得以頻頻出入顯貴門第,並攢下數萬家產。他有位小妹名喚婉姑,素得兄長疼愛,已到待嫁年紀,容貌豔麗無雙,幼時許配給同鄉的某乙,男方出於貧困,無法到京迎娶未婚妻;某甲又因事務繁忙不能親送小妹回鄉完婚,為此常常憂慮(以事繁不得送歸,時以為慮)。

某甲有位表弟舉人,北上京城趕考,投靠某甲立足,不久考完,落第而歸,將要回鄉之時,某甲擺酒設宴為其踐行。酒過數巡,他拿出十五兩白銀,起身再三拜道:“有樁心事,思慮多年,未遇合適之人,今幸得小弟,此願可了。小弟少年豪俊,且是至誠君子,倘若蒙你應允,方敢吐露心意。”舉人表弟見表兄情詞懇切,連忙答道:“你我骨肉至親,只要我力所能及,自當從命,義不容辭。”某甲隨後將婉姑相托付,稱自己無法親送,“今日我弟南歸,懇請帶小妹迴歸故里,順便為她完婚,不勝感激!我略備區區銀兩,聊作盤纏,萬勿見笑推辭。”舉人表弟深感表兄情親誼厚,於是慨然允諾。

謀財騙色,一刀兩命:明嘉靖年間浙江紹興“新娘失身案”探究

抵達浙江,舉人留表妹婉姑在家小住幾日,擇吉期送她完婚。某乙只老母在世,婉姑過門,轉天早晨,竟發現丈夫和婆婆都被人殺害,死在廚房。婉姑大驚呼喊,鄰里聞聲而至,彼此驚詫,猜疑不定,案子隨後報到官府。本地知府,少年憑科舉入仕,素以精幹自負,勘驗完現場,先後拘拿婉姑和舉人表弟到堂,舉人將某甲託付自己護送婉姑一路回鄉完婚的詳情稟告,知府拍案喝道:“此案無需再審,本府就已瞭如指掌!你二人孤男寡女,同行數千裡,且都是年少俊美,無人在旁,竟敢妄稱一路謹守禮數,歷經數月之久,能做到不生邪念的正人君子,本府絕不相信(能始終作魯男子,吾不信也)!”令產婆驗身,婉姑確已非處女之身。

知府由此更堅定所念,愈加得意:“如何?本府所言不假吧(吾言固不謬也)!”酷刑相加,“慘掠倍至”,兩人不堪忍受刑罰酷虐,只得屈打成招,案子審結,婉姑和舉人按律論死。正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時人無不交口稱頌知府斷案如神,百般辱罵婉姑和舉人人面獸心,有負某甲託付,死有餘辜。消息很快傳到京師,某甲得知,驚駭懊悔,也認為小妹與表親的所作所為,違背倫常,罪有應得。然其轉念小妹婉姑自幼相依十幾年,素來克己守禮,說笑走路,亦不敢稍加隨便;表弟為人,也是自幼淳厚恭謹,溫文爾雅,非常注意形象,如何會突然做出這般蔑禮犯法之事?經此反覆思吟,某甲猶疑不決。

謀財騙色,一刀兩命:明嘉靖年間浙江紹興“新娘失身案”探究

因離鄉多年,某甲請人代掌銀鋪事務,自己回家省親,並想借機查訪案情真相。他本是京城手藝名匠,與北道大店的商賈多有往來,這天來到一當鋪,正同店主商談之時,某甲忽然看到店夥計手持一支金釧前來請示掌櫃的:“這件首飾制工精巧,因典當價錢太貴,小的不敢擅決,特請您過目再定。”某甲大驚,哭對老闆:“實不相瞞,這支金釧乃是在下小妹歸鄉完婚的陪嫁之物,今日有幸無意見到,那死者的冤情便可昭雪了啊(則死者之冤可白矣)!”隨後將事情原委詳告當鋪主人,請他將典當金釧之人設計留住,自己兼程趕到所在地官府,擊鼓上訴,公差立刻按報拘拿典當金釧之人到案,一審就招供了。

原先,某甲因某乙家境貧寒,恐妹妹嫁去難以維持生計,故制了不少金銀首飾,大概價值幾千兩銀子,作為嫁妝。典當金釧之人本是京中大盜,探得此事,沿途尾隨婉姑、孝廉,直到浙江。出嫁那天,某乙家貧,禮事完畢,親戚朋友便各自告辭回家。大盜趁人多之際,預先埋伏於廚房,某乙母親到廚房料檢物事,大盜突然發難,揮刀殺人;某乙聽到動靜,秉燭探視,強賊又冷不防驟出殺手,然後將某乙衣服同自己更換,秉燭進房。婉姑是新過門,不辨真假。兩人就寢後,大盜言語試探:“聽說你兄長饋贈的嫁妝中有幾件金釧,做工精巧,何不拿出讓我見識見識(聞汝兄贈嫁有金釧數事,製法精巧,何不出以相示)?”婉姑以為是自己丈夫,把所有嫁妝取出交給他,強賊大喜,裝作讚歎不已,又和她共寢而眠。天明之後,其窺見婉姑熟睡,盡攜嫁妝逃遁離去,以上便是大盜所供事實。

謀財騙色,一刀兩命:明嘉靖年間浙江紹興“新娘失身案”探究

知縣將案情呈報府院,行文浙江有關衙門。嘉靖皇帝獲知震怒,除將大盜依律凌遲外,命將之前浙江審決此案的知府——(即素以精刻自負之某明府),即刻論死抵罪。至於浙江撫院前後分別聆訊參與此案審理與複核的所有官員,自總督巡撫以下,悉數從嚴議罪懲罰(承訊在事各官,自督撫以次,均嚴加議罰)。不久,皇帝又特旨為婉姑旌表建坊;舉人之子蒙蔭進入國子監讀書,如此恩法並施,生者與死者無不感念。經此可觀,審案的官員千萬莫以精明強幹自負啊!

作者文末有言:我曾說過審案有三不可:“一不可疏忽大意,二不可意氣用事,三不可固執己見,一旦疏忽大意,是非曲直未必全都分明,便已潦草結案,若有不實不盡之處,不只是害人,也是害己。倘動氣用事,一朝坐堂,視犯人如是十惡不赦的仇寇,不問情由,橫加刑罰,假如確屬罪有應得,還不為過;若波及無辜,捫心自問,又於心何忍?每每鄉下老實巴交的百姓,素日無事,看到官吏,大多便已驚恐不安,汗下如雨,何況是有事拘捕到堂對質,一見到堂上官員怒容滿面,威風凜凜,縱有十分的冤情,也驚恐悚惕不敢表達。官員如果更加固執己見,則酷刑之下,哪有不違心招認的?

官員雖逞一時威福,自得其意,卻魚肉百姓,鑿傷民心,一旦失權奪勢,只怕樂極生悲,作惡造孽太多,因果報應也必定不少。上述案子,某府明公,少年登科,素以精明強幹自負,遇此大案,居然草率以酷刑相加無辜,以致釀成冤獄。我所言之三不可,其全部觸犯,最終皇帝震怒,以死抵罪,所謂罪有應得,有何可怨?希望父母官們,遇有大案,當以他為前車之鑑(願世之為民父母者,倘遇大獄,皆當以此為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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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譯自《苕蘭館外史》中【婉姑】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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