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7 故事:丈夫外出30年一天深夜回家,碰到他身體後我又驚又怕

故事:丈夫外出30年一天深夜回家,碰到他身體後我又驚又怕

1

前川烏,今附子,往星南,為三生。——三生飲

提花巷仍舊是老樣子。

可彭越還是費了幾番周折才找到,多少年沒有回京,年歲又大了,自是力不從心。

黑黢黢的深巷裡,他一家一家挨著走進去,巷尾隱約有昏蒙的光,稍微走近一些,便可看到是門楣上掛著一提絹花燈籠,一個沈字繡得清秀雋雅,耐人尋味,風一吹晃晃悠悠,像是在歷久等待,又像是在深深埋怨。

就著昏暗的燈影的光,彭越打眼瞧了瞧,硃紅的門漆點點剝落,可一對銅釦卻熠熠生亮,他喃喃低語:“就是這家,沒錯,一點都沒有錯。”

躊躇了片刻,緩緩抬手扣了門。

良久,門隨著“吱呀”一聲遲鈍的聲音緩緩打開,只見一個年老的下人眯著眼望著門前月色下銀白鎧甲的老者怔怔地問:“夜這樣深,是何人?”

“打攪了,沈依依,她還住這嗎?”

“你是?”

“我是彭越。”聲音雖蒼老,可吐字依然是鏗鏘有力的。

那下人一聽彭越兩個字,竟失聲驚呼道:“小姐,小姐,將軍回來了,是將軍回來了。”

一邊吼一邊朝著院子裡跑去,許是年歲大了,跑得有些慢,可那勁頭是十足的,也不顧身後的人,轉眼便奔至前廳,彭越雖說老了,可一輩子都在行軍打仗,身子依然健朗,他自顧大步邁了進去,月色下,那精巧的院落還是從前的樣子,只是夜色裡顯得有些陳舊,怎麼能不舊呢?

三十年了,朝中早已改天換地,慶幸的是他牽掛的人還在,這院子還在,他忐忑了一路的心自是湧上一腔歡喜。

思慮間,院子裡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人,滿頭的銀絲,面色雖不及從前白膩,可皺紋下那雙杏眼依然是含著盈盈水波,急切下藏不住往日的深情,只見她晃著纖瘦的身子拄著拐疾步上前,大概是太匆忙,衣服披得有些凌亂,看見他,抖著雙唇熱淚盈眶地開口道:“你,你回來了,到底是等回來了。”

“依依……”彭越向前邁了一步,上前扶了她的胳膊,淚撲簌簌落下來。

“快進屋,外面涼。”她也抓了他的胳膊,大概是那鎧甲有些涼意,她不自覺縮了一下手,轉而又覆了上去。

“依依,這些年,你還好嗎?”彭越知道不該問,可不問又想問。

“有什麼好不好的?一日一日挨,一日一日盼,好歹老天不算太涼薄,總算是盼到了。”

“依依,怪我。”

“仗打完了?”她岔開話題。

“打不完,我老了,不想打了,也打不動了,實在是想回來,回來看看你。”

“不走了吧?”

“不走了。”

說話間,兩人竟攙扶著挪進了屋,屋子裡踱著昏蒙的光,清冷寒薄無暖意,她轉回頭朝著下人喊:“香菱,快去點了手爐,給將軍暖暖手。”

“我不怕冷。”

“怎麼不怕冷?雖說京城不比北地陰寒,可到底是冬月,歲月不饒人了,你如今不比從前,暖著好一些。”

“依依,這三十年你是……怎麼過來的?這深巷裡悄無聲息的,就沒再找個人?”彭越說得有些艱難,他害怕她說曾經找過,又期盼她沒有找過,兩廂下矛盾的心糾結膽怯著。

沈依依沒有回話,她拄著拐挪至窗下,靠牆立著一組絳紫的楠木櫃,盤絲雙扣,她彎下腰,開了櫃子,彭越望著那櫃子,櫃子上的雕花一如當年,她背朝著他說:“這櫃子一直陪著我。”

他的喉中湧上心酸,這櫃子是他送給她的,上等的楠木,雕花工藝精湛,他還記得她當時喜歡的情景,一轉眼,竟垂垂老矣。

櫃子打開了,她艱難地站起來,扯著他的胳膊朝櫃子裡望,一櫃子的繡花靴子,竟都是男式的。

“你繡的?”他驚訝。

“守著這院子,和香菱相依為命,雖說清苦點,可總是要活著,戲自是不能唱了,就幫著大戶人家做些靴子衣服的針線活,賺些米麵油鹽,聽聞著你在邊關打了勝仗的捷報,便繡一雙靴子,等著你班師回朝,你看,這些年,你立下了多少戰功,赫赫的定遠大將軍。”

彭越老淚縱橫喃喃道:“每一年都要送足夠的銀子回來,為何要為難自己?”

“你說什麼?”沈依依有些困惑地問。

“吳良沒有送銀子來嗎?還有信?”

“自那年一別,這許多年來,再無人來過這裡。”

“她到底是做絕了,我竟一點不知。”彭越憤恨地哀怨道。

“莫要怪她,她不過是想斷了我們的念想,留我活在這世上,有幸等你,便是她的良善,都是女人,哪個不是淒涼的,我知足了。”

彭越抱緊沈依依,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沈依依偎在那冰涼的鎧甲裡,忽地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看見他的情形,恍若隔世。

前門街的熱鬧裡,各色雜耍藝人,頂數爺爺的梆子敲得響,琴拉得脆。那一年,她十六歲,跟著爺爺在前門街賣唱為生,眉眼清麗,面容姣好,一開口嗓音漫過半條街,如三月黃鶯,歌喉婉轉繞樑,就連著急辦案的捕快都要勒馬聽上三分戲才肯抖韁離開。

這一日,她唱:儂有三分意。下半句還未開口,便聽得爺爺的琴絃“騰”的一聲斷了,樂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群人蜂擁而上,她嚇得面若土色,轉身一看,爺爺已經倒在地上,她知道,他們又來了。

“爺爺。”她撲過去扶起爺爺,爺爺把她護在身後,厲聲道:“你們這群不講理的,你們聽好,我就是搭上這條老命也不會叫你們得逞的。”

“你這個老不死的,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偏要在這街頭吃這要飯的罪,爺看你今兒是不想活了。爺已經好言好語幾次了,爺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爺能看上你這孫女也是她的福分,你也不打聽打聽,這京城想給爺做妾的女人有多少?爺還看不上呢!?”

“誰願意誰去,我沈家的人就是不去。”爺爺站起來,他的腰板挺直,話音像他的梆子一樣響亮乾脆。

“給我上。”那人一聲令下。

他身後的幾個大漢上來一頓拳打腳踢,沒有片刻工夫,爺爺就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沈依依哭喊著,她看見爺爺大口大口地吐血,而身後竟傳來惡人一陣又一陣放浪的笑聲。

那一刻,她只想隨爺爺而去,可她不能輕易死掉,她轉回頭,眼裡冒著怒火,她扯起爺爺的梆子,便走向那些人,她定要與他們博個生死,她不能叫爺爺無端白白受那些罪。

她的梆子舉起來,還沒有落下去,他打馬走過,銀槍挑了那人的衣領,還未等那人叫上一聲,血便像一注泉眼一般噴射而出,那人應聲倒地。

這家下人一看主子死了,嚇得紛紛後退,而後大呼小叫撒腿便跑。

前門街亂作一團,有人大呼:“殺人了。”有人拍手稱快的,她嚇得渾身發抖,梆子掉在地上,而他,竟面如平湖,下馬走至她面前溫和地問道:“沒事吧?”

她本是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兒,哪裡見得過這樣慘烈的生死局面,眼中佈滿驚恐怔怔地低聲道:“他死了?”

他卻像個沒事人一般,依然平靜地道:“快去扶老人家上馬,前面就是醫館。”

她永遠記得他的從容,他的鎮定,還有他那一腔英姿勃勃的意氣風發。

他那天就是一身銀鎧甲。

爺爺身子本來就弱,加上那些人拳腳重,她扶起爺爺,他已上不得馬,只剩下半口氣,她哭得哀哀悽悽,爺爺留下半句話:“依依,爺爺走了,留下你……”

話沒說完人便撒手而去,走時雙眼久久不能閉上,她知道爺爺是放心不下她,擔心她從此孤苦一人,再無人疼,無人可依靠。

任她哭得肝腸寸斷,爺爺到底是與她陰陽永隔。

他陪著她葬了爺爺。

她便真的成了孤人,無家可歸。

他說他早就聽過她唱戲,她若願意,他便要娶她,只是他是世家,已婚配御史大人的千金,她要委屈做妾。

沈依依苦笑,若爺爺地下知曉她終究逃不過做妾的命數,他一定會心疼得老淚縱橫,可眼下,她沒有更好的去處,他那時初出仕,為左前鋒,好歹能護她周全,便點頭答應。

他帶著她回了彭府。

那是京都將軍的府邸,高牆闊院,抬頭便可窺見屋脊的神獸威武神氣,她是小門小戶養大的,腳未踏進門身子便多了卑微的膽怯。

她站在院中,他進得前廳,“雖說你殺死的是個仗勢欺人的惡人,可那人到底是有些背景的,我們彭家是幾代都在朝廷做事的,背後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現如今正好落把柄給那些人拿捏,若是驚動了皇上,我們是要惹麻煩的。”

“父親,孩兒知道錯了,可那種情況下若是父親在場,也不會無視,更何況孩兒已經長大成人,是能夠承擔後果的,請父親大人放心,孩兒自會處理好。”

“處理?你怎麼處理?”

她站在院中,忽地聽見“撲通”一聲,他跪下道:“孩兒願做北伐的先鋒,只是父親得答應孩兒一件事。”

“我不管你是什麼事,去北伐做先鋒就等於去送死,你連自己的生死都不能保證,還指望給別人作何保證?”

“父親,她,她孤苦一人,在這京都是活不下去的,若孩兒有幸從北伐歸來,自可保她一世平安。”

“若是回不來呢?”她聽見老將軍厲聲地責問。

“聽天命。”良久的沉默後他吐出這句話。

她的心仿若在地獄遊走了一遭,渾身都是戰慄,不是害怕彭家不接納她,是害怕他去北伐做先鋒,若不是因為她,他斷然不會負罪領旨,那是怎樣的一片惡赤之地,連京都赫赫有名的彭老將軍九伐征戰都無法收復,多少熱血良將精兵銳甲都是有去無回。

他,不過年少為前鋒,定是有去無回,於他,不過是換了一種懲罰的方式。

她欲要上前,他已站在她的眼前。

她望向他,他扯起她的手臂溫和而有力地道:“跟我走。”

身後傳來老將軍低沉的聲音:“不管你回得來還是回不來,這個女人都不能進彭家的大門。”

那聲音像針一樣穿透她的心臟,她眼中噙著淚花,他大步扯著她朝前走,出了彭府的大門,他扶她上馬,一路走去,兜兜轉轉,提花巷的深巷裡,他停下馬。

“這是哪裡?”她問。

“一處故人的老宅子,空著也是空著,你暫且住在這裡,等著我從北伐歸來。”他邊說邊打開門,院子精緻別樣,雖小了點,但比從前她住過的任何地方都要講究,她心下頓然明瞭。原來,他早就知道彭府不會接納她,提前做了準備,可在這混沌荒涼的世事裡,此番善意也算得上是一種別樣的溫情吧。

“能不能不去北伐?”她小心翼翼地問。

“放心,我有這個。”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她摸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金絲軟甲。

“我母親留給我的,這也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我不會死的,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的,母親她,她會護佑我的。”

“我等你回來。”她凝眸注視堅定道。

那年也是冬月,京都冷得出奇,他去北伐,她便在提花巷的小院落裡等他。

新買來的丫鬟叫香菱,只有十一歲,手腳伶俐,少言寡語,凡是都能拎得清。

相依為命的日子裡,一日勝似一日貼心。

北伐的戰火瀰漫了三個月,戰況慘烈,傳言北伐人最善騎馬使箭,前方屍橫遍野,她差了香菱去彭府打探消息,被管家趕了出來。

所有人都說他死在前線,唯獨她不相信。

京都的暮春桃紅柳綠,她與香菱一路北上,走了足足一個月,終究是走至了北伐的邊界,與京都入眼的繁華相比,邊界是荒涼下的亂世,生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她尋遍邊界的山山水水,無他的蹤影,她一橫心,要去北伐尋人,香菱跪下來苦苦哀求道:“小姐,彭家公子走時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小姐,若是小姐有個閃失,香菱沒法交代。”

“他若有個閃失,我活著何意?”她咆哮嘶吼,而後主僕抱頭痛哭。

許是天意憐見,他還活著,她竟尋到了她。

邊界的斷崖林,獵戶的茅草棚中,他像個五月天的粽子一樣裹紮在粗麻布中,氣息奄奄。

老獵戶講:“兵箭無眼啊,他爬到這林子的時候也只剩下了半口氣,好在他有一副護身的金絲軟甲,否則幾條命都不夠用的,不過,命雖撿回來了,可那冷箭穿透了小腿,又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誤了些吉時。”

“他的腿?”她擔心而急躁地問。

“那倒不至於,只要多養上一段時日,是不會有後患的。”老獵戶吐了一口菸圈,悠長地說道。

她望著眼前的人,她知曉老獵戶是在安慰她,受了如此嚴重的箭傷,憑著最後一絲希望從死人堆裡沿著羊腸小道一路爬至斷崖林,怎是多養幾日就無恙的。

也是那一刻,她下定決心,與他共生死,同患難。

在她精心的服侍及老獵戶多年的療傷經驗下,他一天天緩了過來,夏雨初荷的時節他便能下地走動了,那是她心中的節令,與邊界冷悽悽的西風無關。

她生在江南小鎮,小荷露角的時節是最潤溼的,那是希望,她算著,等她心中的白藕成結,蓮子飽滿,他定能返都。

心有所願,事便遂人願。

夏天的最後一個節令來得晚些,他們準備返都的行裝都已備好,老獵戶依依不捨地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西風吹亂了衣袍。

他活著返京的消息令所有人驚詫。

後來的歲月,按著常規慢慢緩行,他和御史大人的女兒完婚,領旨征戰,加封晉爵。

她,仍住在提花巷,無名無分,但她心若四海,不願多求。

他每出征前必來提花巷,她親手溫酒點燭,殷紅的燭光下,他飲一杯酒,她便唱一曲,聲似黃鶯,音若血泣,夜半離人淚,聲聲斷人腸。

三更的月色下,繡花靴踏上足,她親手繡的,針腳細密,一針一線都穿透愛怨與無悔。

她說:“將軍的靴子只繡一個字,有王的風範。”

他說:“此話不可亂講。”

她笑而輕言:“無妨,你是妾心中的王。”

他擁緊她,一直到天光透亮,他穿過提花巷,在巷子的盡頭上馬,她倚在提花巷的另一頭,凝眸遠望,等他凱旋。

而他每一次班師回朝,都是浩浩蕩蕩,城外三十里便可望見大旗飄揚,她在遠處,香菱為伴。

朝前功宴後,他帶著全勝的倦意與疲憊,褪掉累重的鎧甲,一匹快馬趕去提花巷,她照例溫酒點燭,他深情歉疚地說:“依依,我不能再飲。”

她便起身再唱,他不讓,他們卷在床幃下,他沉沉睡去,她在慘白的月色下,輕輕撫摸他,冷劍的眉,星月的目,飽滿的額頭,堅厚的唇,都刻在她柔纖的手指間,化作繞指的溫情。

她原本以為他們會這樣一直相處到老,她不爭,便歲月安然,可他的髮妻,也就是御史大人的千金,她也是女人,獨守冷悽悽的空房,掛著將軍夫人的名分,奈何再良善的心也要生出三分毒怨。

她沒有露面,差人送來東西。

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連殺人都要講究一番。

她沒有選擇服下那紅殷殷的汁液,她看起來是纖細柔弱的,可骨子卻裡有走江湖的倔韌與豪放,若非要死,也要死得有所值。

就在她抉擇艱難時,朝廷降了旨,他要去尹武做駐防,且是長久的駐防。

她心下頓時明瞭,她忽地想起御史大人的千金是皇太后的外甥女,她的抗爭不過是徒勞,她若不死,他必要被迫離開。

此去一別,經年不可見。

尹武是胡人的邊境,風冷寒氣重,聽說八月便已是茫茫飛雪,狐裘不暖錦衾薄,她哭得有氣無力,燈燭點到天亮,靴子便繡到天亮。

他來告別,她說:“我不想你走,我願意死。”

他淡然一笑道:“這與你無關,守護邊境是每一個將士的職責,更何況尹武是關隘,城防一定要一個讓聖上放心的人來做,我恰巧是,依依,放心,也許我很快就回來了。”

她知道他在騙她,可她依然點頭相信。

他領旨北去,連同家眷一起帶走,而她,仍然住在提花巷,她算不得他的家眷。

她守著提花巷,一日一日等,春花秋月,銅鏡裡,青絲生了白髮,一年一年,她仍在盼,紫燕歸去又來,她的身體已漸不支力,她以為她等不到了。

誰知?霜寒的夜,他回來了,還是銀鎧甲,他到底是念著她的,她終於等到了他。

兩個人擁著哭了一場,久別的情緒在霜寒的冷夜被拱得熱烘烘,香菱備了幾樣簡單的小菜,她照例是親自溫酒點燭,他們面對面坐下來,他說:“依依,我虧了你。”

她不說話,斟了酒遞上前,他說:“依依,我不能喝酒。”

她遲鈍了一下,便溫柔道:“那就吃菜吧。”

他看向她,她起身,她想唱,嗓子開不了,她悲慟地哭出聲,流年驚天,一切已不是從前的光景,他說:“依依,剩下的時日都用來陪你,一直到老。”

他替她揩去臉上的淚痕,低語呢喃,她恨他為何不能早點回來。

悠悠然,天光漸亮,他說:“依依,我好睏,得睡會兒。”說著便沉沉睡去,她喊香菱:“香菱,把窗簾都遮起來,將軍走夜路,太乏困,叫他睡得好一些。”

香菱雖老了,可手腳依然利落,窗簾遮好便退出去,屋子裡暗頓頓,她守在他身邊,一步也捨不得離開。

他一直睡到晚月升上來,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她一直守著,等他醒來吃飯。

他吃得少,幾乎不怎麼吃飯。

好的日子總是快得像流水一般,不知不覺四十日光陰便滑過去了。

一日午後,香菱買菜回來,她臉色煞白,雙目驚恐,戰戰兢兢地道:“小姐,大事不好。”

“香菱,為何如此慌張?將軍在睡覺,你小聲一點。”

“小姐,就是將軍,今兒個早上隔壁的柳嬸說南菜場上了新鮮的藕,是打南地運過來的,我想著小姐最想這個了便特地跑去南菜場,回來的路上聽到消息說,尹武的諜報送來,彭將軍與匈奴大戰七日,還說這一次戰事慘烈,幾乎全軍覆沒,尹武邊關失守,將軍也戰死陣前,屍骨還在尹武,等候朝廷消息。”

“香菱,你在胡說什麼?將軍在裡面睡著,你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她有些氣急地道。

“小姐,是真的,我怎麼能聽錯呢,我還特意跑去城門打探,武德將軍已領旨,已經出城好幾天了,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將軍他,他確實……”

她驚愕!

這怎麼可能?他明明睡在榻前,每夜都在陪她,這不可能?她驚慌失措喃喃低語。

她腦海中忽地閃過這些時日的一切,他怕光,他從來不抱手爐,他不怎麼吃東西,她以為他怕光是因為第一日回來顛倒了日夜,她以為不抱手爐是因為心疼她,她以為他不怎麼吃東西是因為他老了,可她,忘了一件事,他的身子是輕的,難道?丈夫外出30年一天深夜回家,碰到他身體後我又驚又怕。

她想到此,嚇了一跳,驚出一身冷汗,她顫抖著身子,滿頭的銀絲也跟著微微顫,她抖著雙唇,忽而覺得眼前一片金燦燦的星光,接著便是暗黑的天,她閉上眼,暈厥使她重重摔了下去,香菱撲上前,一邊哭喊一邊搖她:“小姐,小姐,你醒醒,你醒醒。”

良久,她緩緩睜開眼,她看見他,天光已然黑透了,他握著她的手,眼底盡是焦急與擔憂,見她醒了,急著道:“依依,是我不好。”

她開口問:“你已經死了,對不對?”

他艱難地點了點頭,側過臉不敢看她。

她又道:“你是鬼。”

他看向她,再一次艱難的點了點頭。

她突然大發雷霆,嘶吼道:“為何是這樣?人鬼殊途,你不知道嗎?我等了你幾十年,你都沒回來看看我,如今死了,卻回來了,有何意義!?”

他抱緊她,反覆道:“依依,這些年我是念著你的,沒有一日不在牽掛你,可你知道,我回不來,沒有聖上的旨意,我是不能回京的,皇太后當年是給皇上下過密令的,非死我是不能回京的。”

“是因為我,對不對?”她平復了情緒,問。

“依依,不怪你,怪我們活著有緣無份。”

“將軍,早知道我們只有陰陽兩隔才能相見,我當年就飲下那盞鶴頂紅,起碼能與你廝守,也好比在這提花巷空等一世的好。”

“依依,化作鬼與陽世的親人廝守是要減來世的陽壽的,一日減一年,我不能叫你那樣,你這一世已經夠苦,來世要過得好一些。”

“將軍,你已經在這裡四十日了,難道?”

“反正已經這樣了,我不怕。”

她懇求:“那就不要急著回去,與我一起走。”

他點頭。

冬陽曬得窗稜乏光,香菱灑掃了院子,才邁進廚房,便看見倒在地上的沈依依,香菱急著上前,扶起一瞧,她臉色鐵青,全身抽搐,已氣息奄奄,香菱哭著道:“小姐,你這是何苦?”

她撐著最後一口氣力道:“我害得他活著不能回京,我不能再叫他來世減壽,這盞汁液便是宿命。”

她到底是飲下了那盞鶴頂紅。

輪迴門前,望著妖紅似血的彼岸花,他們相扶著走上了奈何橋。

接引使者嘆氣道:“彭將軍,你不守冥界的規矩,說好上去三天,你竟整整四十天,來世可是要減四十年的陽壽。”

“那又怎樣?”他泠泠然道,而後跪在三生石下,刻下沈依依與彭越,又刻來世再相見。

她遲疑著不想喝下孟婆湯,那孟婆冷然道:“不飲此湯,不忘前世,來生難尋。”

她望向他,彼此相視忘盡最後一眼,飲下孟婆湯,墮入輪迴門。

2

揚州城,秋深。

施府的管家扭著肥碩的有些笨重的身體跌跌撞撞的幾乎是衝進中廳,施家老爺背對著中廳的門筆直地站著,管家有些急促地道:“老爺,消息準了,焦塘鎮的焦……”他話到嘴邊有些遲疑,老爺的肩微微抖動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管家抬眼望了望自家老爺的背,便繼續接著道:“焦年顥明兒個問斬。”

屋子裡頓時再沒有聲音,沉寂得可怕,良久,才聽得一個疲乏的聲音哀嘆道:“不該啊!”

“老爺,您已經盡力了,是那欽差大人油鹽不進吶!”

“這事暫先別叫諾兒知道,焦家那邊你多費點心吧。”

“老爺,怕是瞞不住了,小姐已然聽到風了,明兒個這刑場怕是要亂吶?”

“這是誰捅的?”施甸情急之下吼道,往日儒雅的風格被心中的怒火燒得一絲不剩。

管家卻沒有因此而慌亂,他鎮定地道:“老爺,您大概忘記了,王城在衙門裡,做典獄司。”

施甸深深地吸了口氣,心想亂糟糟的一團事裡,他竟把這個人疏忽了,而後便大步朝著東院而去,東院是二太太住,施甸掀起簾子,二太太正給他們的小女兒喂剛剛溫好的粥。

施甸不想當著孩子的面質問,便有些慍怒地道:“都這麼大了,還要慣著餵飯。”

二太太斜乜了一眼施甸,一邊叫下人把孩子帶下去一邊生氣地道:“老爺這是無故發的哪門子火?”

若是從前,施甸對於二太太這種嗔怒的撒嬌不但不會生氣,還會很喜歡,可是,眼下是人命官司,他第一次有些反感,更何況這人命官司牽扯著他的大女兒施諾願。

他等著孩子出門後,便有些按捺不住,用幾乎是暴怒的語氣朝著二太太道:“你讓王城幹了什麼?”

二太太從未見施甸發過如此大的火,她收起了慣用的撒嬌,小心翼翼地道:“老爺,我也是好心。”

“好心?你的好心馬上就要毀掉諾兒了。”

“不至於吧,不過一個男人而已,揚州城好公子多得是,也不缺他焦家一個,更何況他犯的又是……”

“你給我閉嘴。”施甸吼完拂袖而去。

再說這焦年顥,雖說是他施家僱傭的,可這個人卻不是一般的下人,這些年蘇北的生意往來全靠著他打理,這還不算,半年前他還把大女兒許配給他,本來打算入冬給他們完婚,卻不想他竟落得個秋後問斬。

施甸突感心力交瘁,此刻,更讓他憂心的是諾兒,焦年顥與諾兒自小便情投意合,焦年顥的人頭若落了地,依著諾兒的性子,後果不堪設想吶!

想到此,他便直奔後院,果然,諾兒不在家中,一個肉圓子一樣的老媽子跪在地上抖得篩糠一般。

施甸氣憤地道:“小姐人呢?”

“回老爺,小姐不讓說啊!”

“給我拉出去打死。”那老媽子一聽,哆嗦著嘴巴高呼:“老爺,小姐她,她去了焦塘鎮。”

焦塘鎮,距離揚州城百里,算是遠郊。

“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老爺若是知曉,不知道怎麼擔心呢?”

“素翠,你聽著,若是今日我們拿不到聯名狀,阿顥便要冤死,你叫我怎麼忍心回去?”

“可是小姐,我們這都跑了大半天了,焦塘鎮的這些人誰都不願意出來作證啊!”

“會的,阿顥是因為他們才被抓起來的,如今阿顥被判了死刑,他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不管,素翠,如果這些人都不願意,那我們只能去找那個人了。”

“可是,小姐,那是要去往焦塘河的,如今官府封了渡口,我們是去不了的呀?”

施諾願並沒有理會丫鬟素翠的話,焦塘河她自小便熟悉,官府就是封了所有的渡口,也絕對擋不了她的路。

想想焦年顥十三歲便進入施家,也大概從那時候起,她便跟在他身後,娘走得早,爹自是十分疼她,便由著她的性子活。

也是從那時候起,她便常常跟著焦年顥往來這焦塘鎮,而焦塘鎮的焦塘河,確實有一個好去處,那便是擺渡人焦阿公的茅草屋了。

他的年歲很大,自她記事起,那焦阿公就已經是白鬚老矣,這許多年過去了,那焦阿公除了腰背彎駝得厲害,似乎也沒怎麼變化,她已經跑遍了整個焦塘鎮,可是,所有的人都不願意出來為焦年顥作證,她想著,她只能去找焦阿公了。

官府封了渡口,焦阿公出不了船,一定在茅草屋裡。

她沿著焦塘鎮北邊的竹林穿過去,一條幽暗的林間小道直通盡頭,旁邊的素翠驚呼道:“小姐,我們不能走這條路,這個路沒有人敢走的,它通著……”

“素翠,你最好閉嘴,我現在告訴你,這條路確實沒有人敢走,可是從前我和阿顥是常常走的。”

“常常,我怎麼不知道?”

“不要問了,到了前面,你在原地等著我,我請了焦阿公很快便來找你,曉得了嗎?”

“小姐,我……”素翠心下害怕又不敢再多說便有些支支吾吾。

須臾間,眼前便出現了一方石洞,只見施諾願彎腰進去,素翠也只好硬著頭皮跟了進去,石洞是兩頭見光的,走了大概百步,便出了石洞,眼前便是焦塘河,河水泛著點點漣漪,波光粼粼,如若不是傳言令人毛骨悚然,這倒是個好地方!素翠心下想。

只見石洞的邊緣有許多小竹筏,施諾願一邊解開竹筏一邊道:“素翠,你不用大驚小怪,這就是鬼洞,叫我們揚州人談‘鹽’色變的鬼洞,許多人以為這裡遊蕩著成群的嗜人心魂的惡鬼,其實這裡並不像傳言的那樣,是個惡鬼遊蕩的地方。

這裡是焦塘鎮人的生計之地,他們祖祖輩輩為了討生計便把這裡傳成了惡鬼之地,白天農忙,夜裡便戴著鬼煞的面具在這裡撈鹽,這裡是為了瞞過官府,不走官渡,從小徑去往揚州城,把少量的鹽送去偏遠的村落,低價換些銅錢餬口。”

“他們在販賣私鹽。”素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十年來人人畏而膽顫的地方竟是個幌子。

“素翠,這是秘密,如若你把這些說出去,你……”說著施諾願打了個殺人的手勢,繼而又道:“若非被逼,有哪個願意偷著苟且生活。”

素翠雖不明白小姐的話中深意,但她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不會把秘密說出去。

依著施諾願的吩咐,素翠留在洞口等候,她自個便駕了竹筏過河而去,這邊素翠望著自家小姐,她站在竹筏上,身影越來越遠,不到片刻工夫,便消失在焦塘河的對岸。

素翠似乎才明白過來,這些年小姐獨自跟著焦年顥往來鄉下,竟有多少老爺不知道的事。

焦塘河的對岸,是密密匝匝的竹林,間有紫海棠、白玉蘭,她上了岸,沿著一向熟悉的小徑穿過去,在一處幽暗的林邊出現了一間茅草屋,天光正是午間,茅草屋的頂上炊煙裊裊,施諾願疾步上前,還未走近,便嗅的是燒田螺的香味,她清了清嗓子道:“阿公,怎個曉得我要來,燒了田螺?”

屋子裡的人聽到有人喊話,忙著迎出來,眼見著是施諾願,便驚喜地道:“阿諾,快來快來。”說著便顛著腳熱情地迎上前。

“阿公,你救救阿顥吧。”施諾願“撲通”跪在了焦阿公的面前。

“孩子,快起來,屋裡說話。”

“阿公,我跑了整個焦塘鎮,他們居然都不願意出來保阿顥,想想當初若不是阿顥捨命與縣衙周旋,如今官府哪裡會鬆口叫他們回來,為何如今阿顥被判了死刑,他們卻坐視不管。”說著一向剛強的施諾願竟哭了出來。

“孩子,你莫要怪他們,人心都是向善的,可逼得太緊了,便多了私心,無非是害怕再被官府拿著,想想我們焦塘鎮的人,祖祖輩輩幾百年都是靠著這焦塘河活著,曬鹽、打魚、渡船,這些本是焦塘鎮人活下來的生計,可官府逼得緊吶。別的不說,就拿這曬鹽講,雖說鹽是國家經管,可過去焦塘河的百姓農閒時曬一點鹽自家用,多出一點到集市上換些家需小雜物,向來是無可爭議的,畢竟窮鄉僻壤,誰想到?

連這一點活路都要被截斷,鬼洞被告發,百姓自是要討個說法,群起鬧之燒了縣衙,是眾怒,可法不責眾,官府又要叫百姓服得威嚴,當然要殺帶頭的人了,阿顥與其餘兩個自是逃不過了。”

“阿公,連你也認為阿顥必死嗎?”

“阿顥當然不該死,可阿諾,就算阿公與你勸說眾人寫了聯名狀,阿顥未必能回得來。”說著那焦阿公深陷的眼眶裡兀自滾下兩行辛酸的老淚。

“阿公,我管不了那麼多,求您,救救阿顥,焦塘鎮的百姓他們只願意聽您老的,只要您老出面,他們一定會簽字的。”

“既然你如此執念,阿公我便陪你走一遭,不過孩子,阿顥多是救不回來了。”說完長長嘆一口氣。

焦塘鎮的焦家祠堂,眾人已然聚齊。

焦阿公晃著年邁的身子顫巍巍站在祖宗的靈前,他叩頭拜過祖先,便對著祠堂下的焦家族人道:“大夥聽著,如今阿顥被判了死刑,不曉得能不能救得,阿顥是我的孫子,我自是不願意連累大家,可眼下,如若大家能念在阿顥多年對大家的照顧,大家便盡個心罷。”

眾人聽後紛紛不語,良久,聽得一人在人群中講:“若不是阿顥這些年幫著我們賣,就算我們在鬼洞打撈再多的鹽又有何作用?如今阿顥為了我們大家寧願站出來領死,我們不做點什麼,怎麼對得起良心。”說完便站了出來,第一個簽下了聯名狀,接著,大家紛紛站了出來。

施諾願站在人群的後方,激動得熱淚盈眶。

黃昏臨近,施諾願終是拿到了聯名狀。

回去的路上,被一眾人攔截在半路,她上前一看,原來是父親,父親一見到她便心疼地道:“諾兒,你這一整天到了哪裡?我幾乎翻遍了整個焦塘鎮,後半晌以為你跑去衙門,卻不想你這是?”

“爹,我拿到了聯名狀,阿顥有救了。”

“阿諾,事已至此,爹不得不告訴你,阿顥怕是必死無疑了。”(作品名:《湯頭故事:三生飲》,作者:北方北。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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