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娘，你看，皮影像自己會動。”場下孩童驚叫。
小老頭脖子一縮，雙肩一聳，合起雙手抖了兩抖，皮影箱裡就沒有了動靜。小老頭斜嘴一笑，露出兩顆鬆動的黃牙。摸摸腰間鼓鼓囊囊的口袋，繼續演皮影戲。
沒過多久，一個恐怖的傳言像藤曼一樣死死地纏住了每個人的脖子。周圍鎮子裡，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人。有一個人，家人眼睜睜看著他一步一步手舞足蹈地走進河裡，猙獰的面孔在喊叫中被平靜的河水吞噬；還有一個人操起廚房裡的刀，猛叫了一聲，霎時間砍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死的時候已經沒有影子。
還有很多失去影子的人，整天躲在家裡，每日裡誠惶誠恐，惴惴不安。
演皮影戲的那個縮頭駝背的小老頭，他的腰間放著一把可以把人的影子剪下來的剪刀，那些演皮影的人像，其實就是被他剪下來的影子。女的描出蛾眉，點出朱唇；男的束上發冠，繫上腰帶。那些林林總總的影子便成為了皮影戲中千般萬般的人物。
小老頭樂此不疲地通過影子操縱人的行為，在一提一扯之間，心中充滿了征服感和滿足感。
2
“若是沒有慾望，他們的影子又怎麼會被我剪下來？”小老頭常常在狂笑中叫道。
他想得到一副像鋼鐵一樣硬的影子，但是那樣的影子註定是無私無慾的。
人們害怕得開始四處求神告佛，燒香唸經。鎮上幾家廟中燒香燒得就像火葬場一樣壯觀。
人們不知道那個盜竊影子的小老頭早早就踮著他那不太靈活的雙腳，走了幾百里路，又不知道去向哪兒了。
慈安鎮的鬧劇剛剛開始，就結束了。
3
從來沒有人見過他是怎麼將影子從人身上剝除的，見過的人，都在小老頭的操縱下，慘烈地死了。只有一個人例外。
臨平出現的時候，披著一件黑袍，遮住了他不輕易見人的右手和拿劍的左手。他的影子靜止時彷彿鋼鐵鑄的一般，每一次移動都牢牢地嵌在地上。
只有他見過，那個小老頭是怎麼拿走別人影子的。
小老頭走後三天，臨平追蹤他來到野外。
一個瘦小的、佝僂著腰的小老頭，坐在一塊山石上，背後放著一隻竹編的皮影筐。
“嗷嗚嗚……”
小老頭手中剪刀的觸碰聲伴隨著兩隻狼狗哀嚎聲，一起在山中迴盪。接著，兩隻狼狗開始嘶啞，皮毛、耳朵、血肉，開始一塊一塊地掉落在地上，直到露出白花花的骨頭，兩隻成為血團的狼狗黏在一起，倒在了地上。小老頭瘮人的尖笑聲讓臨平身上的血滾燙起來。
“這兩隻小狼狗是在同一個巢裡出生的，現在為了獵物竟然想攻擊對方。小老兒我把它們的影子剪下來，幫幫他們。不過，操縱動物可沒有操縱人類那麼有意思。要不是他們心術不正，我怎麼剪走他們的影子呢？”小老頭的話是故意說給臨平聽的，他向臨平藏身的地方斜眼一笑。
臨平追了小老頭十幾年，小老頭也躲了臨平十幾年，他不想再躲了。其他人的影子太無趣了，只有臨平的影子，這麼多年來就像無數只爪子在撓他的心。
他不躲了，他要乘機得到臨平的影子，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
4
臨平見過小老頭是怎麼剪走別人的影子的。那天晚上，月光白得發亮，把人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小老頭操著一把烏黑鋥亮的剪刀，像一條老狗一樣趴在地上，腚朝著天。“咔嚓，咔嚓”，影子就這樣被剪刀剪下來，變成他手上一張薄薄的紙片。
臨平他爹的影子就是這樣被剪下來。他爹是一個劍客，他像受驚的燕子一樣四處躲避，他的影子也像狂風中的樹葉一樣，飄忽不定，倏忽出現，又倏忽消失。即使是這樣，也沒有躲過剪刀的“咔嚓咔嚓”。小老頭就像一隻蜘蛛一樣，四肢彷彿可以附著在一切物體上。
劍客的影子被剪下來之後，小老頭飛快地飛針走線，把影子縫在操縱桿上。臨平眼看著父親用劍一點一點鋸斷自己的脖子。
在殺死臨平父親的那個晚上，小老頭殺紅眼了，連小孩子的影子都剪。孩子入世未深，六根清靜，沒有慾望和邪念，小老頭的剪刀就無處突破。沒有想到臨平的影子這麼硬，小老頭剛剪下臨平的右手，剪刀就“蹦”地一聲豁了一個口子。
臨平的命硬，剛出生就死了娘，現在又死了父親。他的影子也承續他的命格，剪不動，撬不起。
小老頭眼睜睜看著年幼的臨平把父親的屍體和頭顱帶走，揮舞著剪刀無可奈何，同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征服感湧上了他像扁核桃一樣的腦袋中。
小老頭走了那麼多地方，就是想再找到一副像臨平一樣的影子，那麼倔、那麼硬。
他每時每刻都在幻想中品味剪刀剪下影子的那種暢快的質感，他十分享受剪刀刃割破石頭的那種震動骨頭的碰撞感。
因為殺父之仇，臨平追了小老頭十幾年。小老頭就一直躲著，他害怕臨平，害怕他的影子。但是他又想得到臨平的影子，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硬的影子。現在，他想得到影子的慾望終於蓋過了心中的恐懼感。
5
此時此刻，臨平從黑袍中舉起自己的右手，張開五指對著月光，那是一雙多麼漂亮的手，修長、纖細，因為練武的原因，每根指節都顯得十分有力。可是在月光下，卻沒有這隻手的影子。
對於臨平來說，這隻手充滿了不安全性，隨時都有可能被牽上傀儡線，成為殺死主人的兇器。
這麼多年，臨平沒有慾望，也從未萌生過邪念，一半是因為他天生如此，一半是因為他看見了父親的死，是貪念害了他。就在作為俠客的父親要誅殺小老頭時，他看見了小老頭竹筐裡的金銀。僅僅是這麼一個尚未實施的念頭，小老頭邪魅一笑，飛快地剪下了父親的影子。
可是，臨平的影子，他剪不動，除了之前那個以剪刀豁口為代價剪下來的右手。臨平似乎沒有私慾，就連追蹤小老頭也不是為了報私仇，而是為民除害。他的影子似乎是為了對抗小老頭而生。
人的影子，說白了就是陽光下的陰暗面。心中的慾望越多、心計越深、邪念越熾，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就越輕浮，小老頭用剪刀輕輕一剪，就整個脫落；相反心中若是坦蕩無私，影子就入地三尺，牢不可破。小老頭剪下來的影子，都是難以化解的貪嗔痴。
小老頭剪下別人的影子，只要他不去操縱，影子的主人一生都不會有事。臨平右手的影子就放在竹筐裡，像鐵片一樣硬。
此刻，這一小塊殘缺的影子在躺在小老頭的手上，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得到臨平的影子，像鐵片一樣硬的影子。
躲在灌木叢裡的臨平用左手抽出劍來，毫不猶豫地砍向自己的右手。他把自己身上的不安全因素斬斷了，它可以全心全意地對付小老頭了。臨平從來沒有慾望，但是，他有目標，就是除去小老頭，他的目標代替了生活中一切的慾望。他不敢去想，如果沒有了這個目標，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6
在這個晚上，臨平殺死了小老頭。
就在臨平砍斷右手的時候，小老頭手上像鐵片一樣硬的影子消失了。失去了慰藉的小老頭，眼睛一下子充滿了血。臨平強忍著痛，鮮血直流地出現在了小老頭面前。小老頭看見了月光下臨平像鋼鐵一樣的影子，立即拿起剪刀，像惡狗撲食一樣撲到了地上。
臨平飛快地跑進一個山洞裡。有光的地方才會有影子，沒有光的地方就不會有影子。這十年來，臨平早就練成了在黑暗中行動自如的本領，為的就是這一天。
沒有光，這是剪影師最大的禁忌。
小老頭眼中只有臨平那鋼鐵一般的影子，就像野獸在追捕獵物時，眼中只有獵物，根本看不到獵人布的陷阱。小老頭死的時候，像老狗一樣趴在地上，極力地想剪下地上的影子。山洞裡一片漆黑，什麼影子都沒有。
臨平一劍刺進小老頭的胸膛。小老頭髮出了像狼狗一樣的“嗷嗚”聲。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要你的影子嗎？因為你的影子跟我之前的一樣硬，就像鐵片一樣。”小老頭趴在地上，艱難地昂起頭。
7
臨平殺了小老頭，將那把剪刀放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驚恐地發現，他現在不僅沒有慾望，連目標都沒有了。他坐在小老頭之前坐的那塊山石上，看著眼前兩隻狼狗的屍體發呆。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彷彿一下子被抽空了，急需要什麼東西來填補。
他伸手去查看小老頭隨身帶的竹筐，裡面全是小老頭剪下的影子。
就在觸碰到影子的一瞬間，臨平感覺有什麼東西鑽進了他的身體裡。剛開始他還驚慌失措，漸漸地，他開始十分享受地吮吸這些東西。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充盈了，他還想去尋找，去獲得這種充盈感。
那不是影子，是人的慾望。
臨平壓抑多年的慾望一下子爆發出來。
臨平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盡情地吮吸著這些種類龐雜的慾望。惡念、怨念、妒念……還有害死他父親的貪念。
他看見月光下自己的影子一點一點地蜷縮起來，背脊越隆越高，腦袋漸漸陷進兩肩之間，就跟小老頭的樣子一模一樣。
他撫摸著在月光下發出寒光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放到腰間。臨平變成了另一個小老頭，他想要去尋找更多的充盈感，填補這麼多年來的空缺，揮動剪刀的快感此刻已經充滿了他的頭腦。
臨平成為了下一任剪影師。
原來每一任剪影師的影子，都曾經那麼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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