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三兄妹看到了一條瀕死的大魚,回家發現父母正在收拾行李


我們三兄妹看到了一條瀕死的大魚,回家發現父母正在收拾行李

有一樣東西總讓人魂牽夢縈,追求不得就懸想一輩子,得而復失就會懷念一生一世,多年後忽若有所悟,卻能讓人寢食難安。秋天似乎一個比一個魅人,日落月朗的季節也似乎愈來愈令人珍惜。不過,我認為還是老樣子。

記得32年前的中秋節之夜,那是一個週末,我、大妹妹、小妹妹三個小孩子,吃過晚飯,結伴悄悄地跑到湖邊,聽那湖邊的蛙鳴。那晚的湖邊潮溼,沒有蛙聲,我們感到很失望。這時,我那眼尖的小妹妹突然驚叫起來:“魚,魚,大魚!”

我們三個小孩子都看清楚了,果然有一條大魚向小湖裡慢慢地游來。

我們家鄉的那個小湖是一個特有的鹹水湖,湖灣裡有許多小湖。大湖裡自生自滅著一種無鱗魚。這些魚耐寒冷,抗鹽鹼,生長期慢,壽命卻很長。祖輩千年不吃無鱗魚的村民是從來不捕魚的,就連許多山上的食肉動物看到無鱗魚也是一副視而不見的漠然神態。這樣,湖裡魚就可以不受干擾的自由自在的長著,有的長到幾十斤、上百斤,等到老死了那一天,不少魚像一條小船滯留水底直至腐爛。

我們三兄妹看到了一條瀕死的大魚,回家發現父母正在收拾行李

我們三個小孩趴在一塊大石頭上,眼睛緊盯著那個游來的大魚。大魚不小,暴露著黑脊樑,像一個被眾人推著裝死人的黑棺材,慢慢地向小湖的中心遊來。它的身子大部分隱藏在水裡,只露著一個大腦殼,黑明黑明的厚厚的大嘴巴,張著嘴不停地吸氣,嘴邊的水向外擴散著一圈一圈的漣漪。

“哥,大魚渴嗎?”小妹妹問。

“渴呀,水太鹼了。”

“哥,大魚會死嗎?”大妹妹問。

“會!”

“難受嗎?”

“難受!”

有了這條大魚,我們誰也睡不著了。大魚靜靜地停在水面吸氣。

我知道,這是死前的徵兆,它要死了。一條大魚就要老死了,在它的肉體的痛苦達到極點時,它也許還不知道什麼叫死亡。從邏輯上講,一切生靈都會死亡,大魚也不例外。也許,它活著的時候沒有感到,那個時候死亡還沒來臨。現在死亡來臨了,所以它要葉落歸根,回到它的出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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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它將會把自己的一生中經歷的主要事件作一全景式的快速播放,當它預感到即將滅亡時,此時它開始抵抗、抗拒,因為到現在為止,它對來世的體驗一直採取容忍的態度。可是,事情的發生比它想象的要危險得多的多,它對死亡開始恐懼了,對死亡的那種感受就好像一個人剛剛還在暗夜中大洋上的一條船上,突然被風浪捲入大海中,它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眼睜著看那船隨風而逝,終於喪失了最後一點生存的希望。這個時候,大魚的感情是複雜的,它需要回到母親身邊,但它不知道母親在哪裡。它想見到所有的夥伴,此時夥伴也沒有了。它想見到的幾乎都離它遠去了,它們不願孤獨、痛苦、死亡會來到它的身邊。

大魚在水裡靜靜地思考了兩三個時辰,它似乎沒有想通。沒有想通,這不奇怪,因為世界上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就是想通了,那又怎麼樣呢?於是,它憤怒了,開始跳躍了,在小湖裡飛來飛去,用翅膀拍打著水,水波激起了朵朵浪花。它是在自毀身體,是的,它流著淚,後悔自己就不該是條魚,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去,沒有愛的生活是可憐的,沒有激情的歲月是可悲的,它為自己的命運鳴不平。它的嘴角碰流血了,它的翅膀摔斷了,它的靈魂被搏殺了,然而,它沒有停止自毀。

又過了一個時辰,它累了,垮了,跳躍不起來了,但是它還想再拼搏一下,時間不多了,對於大魚來說,它儘管跳不起來了,可它還能活動,不願停止,於是,它在水裡開始竄跳起來,頭碰到了礁石,這有什麼關係,它想,生是為了一場決鬥,死是為了一場豪賭,如果不這樣的話,那後果將會更加嚴重。

起風了,後半夜裡,小湖安靜了下來,大魚停止了呼吸,像一條小船,慢慢地沉到水底,它大張著嘴,眼睛已經閉合上了。

我們三兄妹看到了一條瀕死的大魚,回家發現父母正在收拾行李

我們三個小孩在月光下,對望了一眼,然後才向家裡走去。

我們悄悄地回到家裡,父親母親沒有發現我們。悄悄地脫衣鑽到被窩裡,父親母親還是沒有發現我們。直至有了甘甜地鼾聲,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們。因為,天亮的時候,母親將要帶著父親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看病。一個月後才能回來,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月亮西沉了,煤油燈亮了,光柔柔的。光再柔,我也睡不著,我想著那隻大魚,它不該死,它可能還活著,是的,如果它還活著,我們就不讓它死。

這時,父親母親輕聲下了床,開始收拾行李。父親真的要走了。這時,大妹妹也醒了,從被窩裡坐了起來,神情木然地看著母親忙碌。我把大妹妹的頭按了下去,她不聽。她不聽,又把頭抬起來,看著父親。父親終於發現了我們,手有些抖。母親靜靜的立在一旁,凝視著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裝好了行李,然後才向我望了一眼。

我馬上從被窩裡跳下來,因為瘦弱,因為褲帶松,因為緊張,褲衩滑掉到地上,我抱住父親,母親彎下腰把我的褲衩提上,說:“乖娃,你媽媽帶我去看病,不久就回來了,在家照顧好兩個妹妹,聽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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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父親行動的速度慢了,最後停下來,走向床沿,用手梳攏著女兒凌亂的頭髮:“乖娃,爸爸走了。”

父親聲音很低,怕驚醒小妹妹了。

“爸——”

父親在轉身的一剎那,小妹妹在被窩裡哭喊出聲來。

“娃兒乖,聽話啊,爸去去就回來,回來給你買新書包,買……”

“我不要書包,我要爸爸,我要爸爸,爸你別走——”小妹妹推開棉被,光著身上,坐在床上,哽咽著,胸口起伏著,滿臉的眼淚。

“爸爸騙我,爸爸騙我。說好不走的,我不要爸爸走……”

村外,晨霧悄悄升起,淹沒了稀疏的星月。此時,兩個身影默默前行,向車站快步趕去。

“快,妹妹們,咱們去送爸爸媽媽!”我突然大叫起來。

緊急集合,然後緊急出發,跳過河溝,挑揀小路,摔倒了爬起來,你追我趕,你拽我扯,向車站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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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妹全身是汗,後背衣服溼透了,頭髮往下滴著水,滿臉泥巴。小妹妹的手摔破了,流著血,不過不太嚴重,摔倒時在地上蹭破點皮,只是忘了穿褲子,赤著腳丫子。我在慌亂中穿反了褲子,褲子太瘦了,半個屁股露在外面,情急之下我讓妹妹們站在前面擋著,脫了褲子重新穿上,因為激動,也因為緊張,不巧,一隻腳趾頭掛著了褲角,直挺挺的摔倒了,褲子摔破了,摔爛了一個大口子。兩個妹妹卻張大嘴巴開心的笑了。

火車來了。

“哎——這是誰家的小孩?”

路人一句話,眾人都愣了。他們卻見三個不大的孩子哆嗦著立在站臺的燈下,通紅的臉上都模糊著,分不清是汗水、泥水還是淚水,將髮梢一縷縷貼在前額,六隻小泥腳極力踮起,個個像一隻被人用手捏著脖子的鴨子,三雙眼睛向車廂裡找尋。

車上,父親驚叫出聲來,又驚叫著衝下車來,緊摟著三個溼漉漉的兒女,嚎啕大哭。然而,父親為了早日治好病,還是忍痛走了。

父親走了,母親也走了,我們手牽著手回到了家,再也睡不著。

快一個月了吧!

大妹妹說:“哥,睡不著!”“咋睡不著?”“想爸爸媽媽!”“別想!”“想!”

小妹妹說:“哥,想爸爸媽媽!”“別想!”“睡不著!”“睡不著也要睡!”“我想哭!”“不哭!”“我真想爸爸媽媽!”“別哭!別想!”

一個月過去了,父親的病可能就要好了。我們三個孩子可高興了。我給父親準備了一支玫瑰花,大妹妹給父親準備了一支漂亮的小泥碗,小妹妹給父親準備了一隻非常好看的小貝殼。說好的,見到父親時都要笑,誰都不能哭,誰哭誰就是叛徒,小赫魯曉夫。

自從父親母親走後,我們一天也沒有睡著覺。知道父親母親要回來了,我們就更睡不著了,心裡高興啊。可是,等啊等,父親母親還是沒有回來。有一天,我們三個小孩不小心睡著了,趴在一起睡著了,並且睡得很香,小妹妹嘴裡還說著夢話,喊著父親,手裡還攥著給父親的小泥碗,握在手心裡都快暖化了。

然而,天很晚了,月亮升起老高了,母親卻一個人回到了家裡。

母親走的時候留著黑黑的短髮,回來時變成灰白的足有二尺長凌亂頭髮。

母親說,父親到很遠的地方打工去了……

世事輪迴,週而復始,誰又能阻擋歲月流逝的腳步,誰又能理解生命的意象。

幾十年過去了,睡不著的時候,那大魚在生命終結前的情景總在眼前浮現,隨之一種沉重的情緒揮之不去。我無法想象當年父親臨終前經歷了怎樣的生死離別,是怎樣的不忍割捨下他牽掛的兒女,又是怎樣的不願離開他摯愛的家園……

纖道依然是那樣光潤,秋風依然是那樣清涼,湖柳依然是那樣飄逸……

20年後,我們兄妹重逢,想起父親,終於相擁著大哭一場,可憐的父親呀,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遠在天堂的父親在深沉的夢中可曾見到了日夜思念你的兒女嗎?!

我們三兄妹看到了一條瀕死的大魚,回家發現父母正在收拾行李

作家簡介:殷天堂,筆名尹夫,網名過冬飛鷹,信陽息縣人,畢業於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某炮兵旅團職軍官轉業,供職於駐馬店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中國文藝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系統作協主席,信陽作協副主席。曾任《信陽文學》顧問,獲“九才子”稱號,中國最具實力的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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