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跟孩子談談性

我們如何跟孩子談談性?

看到母親進來了,男孩子忽然把手裡的安全套和香蕉,狠狠地丟進垃圾桶裡,回到了座位上。

孩子的母親有些尷尬,又滿是焦慮。她原打算晚點過來的,沒想到會碰到這一幕。

另一個孩子的父親馮國勳看到了,對她說,孩子的自尊心受傷了,他不想讓母親在旁邊的。母親更加緊張,不知所措。

這是位於和平里北街的一家賓館,7月27日到29日三天,全國第十七期“貓頭鷹”青春期性教育夏令營在這裡舉行。35個11到17歲不等的孩子在這裡,進行自己人生中第一場系統性的性教育。

雖然國務院和教育部都曾出臺文件,推進中小學的性教育試點,但處於青春期的孩子們,仍然很少能接觸到這樣的教育課程。他們的父母,不得不從全國各地趕到北京,參加這樣的夏令營。

孩子們在會議室的前面聽課,很多家長則坐在後面旁聽。願意讓孩子參加這樣的培訓,這些家長已經算是中國最開明的父母了,但培訓一開始,一些家長還是被嚇到了。

尷尬

那位緊張的母親,課後不得不向方剛求助。

方剛是北京林業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也是這場夏令營的組織者。這一堂課,他是要教孩子們如何使用安全套,能夠在必要的時候保護自己。

那位母親原本和孩子說好課後再來,她要參加家長的討論。沒想到,這堂課延長了,她走進教室時,孩子們還在動手操作階段。看到孩子的反應,她擔心孩子會因此受到傷害,母子間生出罅隙。

方剛則建議她,坦白說出實情和原委,直接和孩子溝通,這也是他進行性教育的原則之一。

但對很多家庭來說,坦誠溝通性的話題並不容易,即便是對這些相對開明的家長來說。來自內蒙古的馮國勳,就有這種糾結。他注意到,11歲的孩子正在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以前他很喜歡玩兒,爬山、游泳、騎賽車,都喜歡,但最近,他發現孩子不願出去,經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也不知道在幹什麼。他問,孩子也不說。

馮國勳開始有些擔心。孩子正站在青春期的門檻上,他和妻子覺得,是時候給孩子進行性教育了。

在這個問題上,他比較“前衛”,覺得應該提前介入,等孩子完全進入青春期,就晚了。但他又有任何家長都有的擔心,一直不敢和孩子認真聊這個問題,“怕觸及某根神經,不可收拾。實際上我們不專業,才產生這樣的想法。”

帶著孩子從甘肅趕到北京的諶明霞,比他們要更開通。孩子5歲時,在醫院看到安全套售賣機,覺得好奇,她就開始給孩子解釋相關知識。進入青春期後,孩子偶爾問到一些和性相關的問題,她也會耐心解釋。即便如此,她也很少主動談及,而且,隨著孩子的長大,她也意識到,零敲碎打的性教育已經不夠了,他還是得接受更系統的知識培訓,於是便帶著孩子坐火車,從甘肅一座小城來到北京,參加方剛的培訓課程。

幾乎每一個在座的家長,都帶著類似的困惑,他們意識到進入青春期的孩子不應錯過性教育這一課,但他們又不知道這樣的內容應該怎樣講,講什麼。甚至,一些父母抵達現場,聽到方剛講述的內容後,生出了新的憂慮——方剛是不是講得太多了?孩子會不會因此更早進行性的嘗試?

失敗

在性教育的問題上,方剛是個“失敗者”。他“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家長的這些疑慮。

2010年12月27日,北京朝陽區安慧裡中心小學性健康教育基地揭幕——它被稱為“全國首家小學性健康教育基地”。據校方說法,當時有90%的家長願意讓孩子聽到這樣的課程。

這顯然也符合政府的期望,2008年,教育部就把性教育列入了學生健康教育的框架中。2011 年,國務院發佈《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11 - 2020 年)》明確提出,“將性與生殖健康教育納入義務教育課程體系。”與安慧裡中心小學性健康教育基地同年開展,還有根據北京市中小學性教育大綱草案,在45所中小學推行的新一輪性教育試點。

那時,方剛是安慧裡中心小學性健康教育基地的首席專家。在青少年性健康教育基地的展板上,他向小學生們展示了什麼是避孕套以及使用方法。有老師發現,一些孩子在課堂上自慰,為此恐慌不已。方剛跟他們說,告訴孩子,自慰沒有害處,但它是私人的事,不要在公開場合。

“性教育課程就是要對正常性知識‘去敏化’。”方剛說。一直以來,這都是他進行性教育的原則之一,哪怕是遇到再大的阻力,都沒有變過。

但有些家長顯然不那麼認為,方剛講的內容越多,家長的擔憂和不滿越大。有些家長擔心,萬一孩子理解成只要使用避孕套,發生性關係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怎麼辦?孩子好奇心強,聽完同性戀的課後,對同性戀產生興趣自己去嘗試怎麼辦?

不到兩年,安慧裡中心小學就取消了性教育系列課堂。

“這就是性教育的現狀,挺失敗的。”方剛無奈地說,只要有一個家長反對,校園性教育就全部停止。“最後,性教育課程就變成單純地防性侵犯,甚至變成了不能談戀愛、不能有性關係。”

“民眾不瞭解性教育,有牴觸情緒,所以學校就有壓力。”中國著名性學家、華中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彭曉輝告訴本刊,雖然針對兒童性教育,國家綱要、教育部文件都提出了相關要求,但執行現狀堪憂。“況且,性教育跟學生升學、老師績效考核沒關係,學生課業負擔又重,學校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在方剛的學校性教育試點失敗八年後,類似的爭議,仍然在繼續。

2017年3月,杭州蕭山的一位媽媽聽到女兒在家裡端著一本書,大聲讀出了一句話:“爸爸的陰莖放入媽媽的陰道。”那本書是學校發給孩子的,名字叫《珍愛生命——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她難以接受,把這件事情發到網上,引起很大爭議。

有匿名網友跟帖留言說,“這麼赤裸裸的器官描述,對孩子來說,這不就是黃色漫畫嗎?”另一位叫“暖暖糖真甜”的網友建議:“應該用更卡通的化名來表示,這也太直白太直接了。”

北京性健康研究會理事黃莉莉也注意到了這場風波,在她看來,給孩子進行性教育就應該這樣,直接用性器官的學名。家長和孩子談到這個問題,也不應該避諱性器官的稱呼。她覺得這本書本身沒有問題,只是建議父母和孩子一起閱讀。

實際上,《珍愛生命》屬於漂流圖書中的性教育讀本,是學校為響應上級衛生、教育主管部門的號召,特意精選出來的一批兒童性教育讀本。這批讀本進入校園,正是為了達到對在校學生進行青春期健康教育的目的。

效果並不如願。隨後,杭州蕭山區高橋小學回應,已將出現爭議的性教育讀本從漂流圖書中收回。

認證

北京的這場夏令營課堂上,除了孩子和家長,旁邊還坐了另外一群旁聽者。

學校性教育失敗後,方剛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針對成年人進行“性教育培訓”上。這是方剛的一場新的性教育實驗。他覺得,想要繼續推行性教育,就得培養“傳遞正確的性價值觀”的性教育講師。

為此,他打算向全國商務人員職業技能考評委員會、專業人才儲備工作委員會申請,希望能獲得“性教育講師”的培訓資格,並且能夠給通過培訓的人頒發技能證。一開始,有過多次“失敗”經歷的他還很擔心,培訓比較敏感,申請可能會遇到波折,沒想到,一切都很順利,“性教育講師”培訓得到政府部門的認可。

“我們做的是一個職業技能證書,是社會性教育,而不是學校性教育。但我希望在培訓與考核中能做到專業,累積口碑後,讓這個證書能成為行業權威。”方剛特別強調。不過,他也承認,“性教育講師技能證”實則是由他發放,這個證與教育部頒發的“教師證”性質並不相同。

目前,性教育講師技能證的授課和考試,仍然由方剛一個人完成。學員們來參加的課程分為初級、中級和高級,想要拿到講師證書,他們不僅要參加方剛的培訓,還需要進行筆試、講座實踐、教案設計等。為了讓他們能有更多經驗,方剛還把學員請到自己夏令營的課堂上,讓他們觀摩自己如何給孩子們進行性教育。

來參加培訓的學員,在方剛看來大致可分為兩類:孩子家長和想要從事性教育行業的人,或者兩者兼有之。前者苦於孩子的性教育問題,來向方剛“取經”;後者則是在看到性教育的商機後,對性教育課程產生了興趣,前來培訓獲得技能證書。

截至 2018 年7月底,方剛的性教育培訓課程累計學員 130 餘人,但“拿證”的不多: 23人獲得初級證書,37人獲得中級證書,13人獲得了高級證書。

衝突

正如方剛的性教育引起很多家長的反對一樣,在學界,方剛的頒證行為也引發了極大爭議。

“首先,能夠頒發這個證書的應該是學術機構,而不是政府某一個部門。政府部門沒有學術能力來認證。”華中師範大學教授彭曉輝認為,方剛此次申請性教育證書資格十分不妥當,一是該證的認證機構跟性學根本不搭界,二是方剛一個學者不能撐起一個專業的知識能力認證系統,“方剛的這套理論的內容在學術上是合格的,但我認為,它的內容不足以支撐資格認證的容量”。

對此,方剛解釋道,自己“單槍匹馬”也實屬無奈之舉:“最開始,我一度試圖把業界做性教育的幾個大人物都拉進來,一起培訓、設置考題,甚至我們還討論,能不能一人出一道題設置考卷,當時我們還建了一個微信群,後來發現這個設想沒法操作。”

“性學大師”之間互相有衝突,方剛索性決定自己單幹。他向記者出示了一份性教育證書,證書上印著“高級性教育講師,增能賦權型”幾個大字。方剛說,自己這是做了妥協,“我這個叫“增能賦權型”,他們如果做(性教育培訓),可以再做別的類型認證。”

儘管如此,彭曉輝仍然認為方剛的做法是在找“旁門左道”,21天的課程培訓並不能讓培訓者真正理解性教育的內涵,會擾亂社會性教育市場,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一個專業人員要花多年培養,上那麼幾天的課就成了專業人員了?”

這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性教育推進的艱難。雖然性教育是個重要議題,已經有了社會共識,但如何教育,仍然存在巨大的爭議。不同的性教育專家,有著不同的理論,甚至存在衝突。到現在,教育界也一直沒有統一的性教育教材或官方認證的性教育課程。

這並不只是中國遭遇的難題。2015年,加拿大安大略省計劃推出一套新的中小學性教育課程,結果引起了很多家長反對,上千名家長聚集到省議會門前抗議,認為課程內容過於露骨,家長們擔心,正在成長中的青少年好奇心強,學校教授的一些性行為方式,會使他們企圖嘗試。

“全世界都一樣。”方剛說,“性教育是兩個最大爭議的事情結合在一塊了,一個是性,人類社會圍繞性的爭議(持續了千百年),一個是教育,怎麼教育孩子,都是有價值觀衝突的。”

早熟

夏令營的第一天,旁聽的講師和孩子的家長間,就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執。

當時,有家長反對剛剛講述的同性戀內容,一位講師站起來反駁他。講師的言辭比較激烈,“真把這個家長氣得手都發抖”,方剛事後坦承,這也是一個教訓,這些家長能帶著孩子來參加這樣的課程,已經很不容易,不能帶著傷害離開。

如何引導家長,是方剛進行培訓的一個重要內容。“我希望先能引導家長不要一棍子打死,不要談性色變,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去培養孩子的價值觀,學會尊重別人,尊重自己。”方剛強調,“我們性教育傳遞給孩子最重要的還是價值觀,而不是幾個知識。”

7月30日,夏令營的最後一天。

當天課程的主題是“戀愛”。學生規規矩矩地坐在前面,家長坐在教室後側,整間教室只聽得見方剛一個人的聲音。但當方剛拿出幾不同規格的安全套時,教室裡出現了一波小小的騷動,孩子們開始竊笑,交頭接耳。

“這是加大型,這是超薄型,這是最窄收腰型。哪位同學以前學過,或者在網上看過如何正確、安全地使用安全套?”方剛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根香蕉,撕開包裝,捏住安全套一端,小心翼翼地向孩子們示意正確的使用方法。

這群十幾歲的孩子,拿著分發下來的香蕉和避孕套時笑作一團,他們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開始在香蕉上操作,顯然,經過前兩天的培訓後,孩子們對性的話題已經坦然了很多,家長們也不那麼吃驚了,馮國勳甚至還在臺下哈哈大笑。

“還沒開始上課時,家長都在說,你不要給他講這一塊,他還小”,方剛回憶道,但一上課,他們就會發現,原來孩子們什麼都知道。“孩子們總會有遠比他們父母知道的多的渠道,來獲知性方面的信息,正確的引導非常重要。”

接受本刊採訪的幾位家長也承認,孩子對性話題的掌握,確實出乎自己意料。很多家長此前從未和孩子討論過性的相關話題,但孩子已經瞭解了“遺精”“月經”“性交”等事情。

“11歲的孩子知道‘性交’,這是我到這裡之前不可想象的。”馮國勳說。

“不要小瞧你的孩子,這是我這三天來感受最深的”,諶明霞也覺得,現在孩子的早熟程度,比他們年輕時,“至少得早了十年”。

國家衛生計生委發佈的《中國家庭發展報告2015》顯示,青少年發生初次性行為的平均年齡為15.9歲。

而在今年的夏令營上,有個16歲的女孩揹著家長,在課間偷偷找到方剛詢問:“真的要戴安全套嗎?我同學都不戴,戴著不舒服。”

方剛搖搖頭,耐心告訴她不戴安全套的危險。“我只能告訴她正確的做法,她究竟有沒有性行為,是她的隱私,我不能問。”方剛說,聽完自己解釋後,女孩似乎有些不相信,下一堂課後又來確認了同一個問題,臨走時表情依然狐疑。(來源2018年23期《看天下》作者 劉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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