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荣的电影生命《霸王别姬》(2)

不过,看《霸王别姬》,我告诉自己,不应太沉溺于角色的痛苦,其实在拍摄过程中,张国荣本人是非常快乐的。他在几经周折之后终于拿到了这个期待已久的角色,兴致勃勃地带着大包小包跑到自己还不熟悉的北京,做好准备过李碧华口中的“非人生活”。他对记者夸赞内地影人的认真,说“这才叫拍电影,下的本钱,做的准备工夫,对艺术的尊重程度,都是香港达不到的”。他是这样一个尊重艺术的人,几乎是香港影坛的一个异数,如今终于找到了知音。他信心十足地说自己一定会演好,一定会为香港影人争光,为中国人争光,一定会让这部电影成为自己的代表作……

其实,起先剧组很多工作人员对来自香港又是大歌星的他抱着怀疑态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剧组提起他来全是敬佩:“他是个近乎完美的人”,“工作态度一流,勤力,肯合作,没有架子”,“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关心人的大牌明星”,“对自己的要求比导演还严格”……他那专业水准和敬业精神,个性的真纯和待人的友善征服了所有的人。他到北京之后水土不服,发高烧,流鼻血,坏肚子,体重迅速下跌,但是他说这很好,更贴近角色。他为拍这部电影吃的苦头真是数不胜数:贴片不能吃饭,勒头勒到呕吐,沉重的行头一戴一整天,一个字也不肯差地背台词,学习京剧的功架、台步、造手,苦练普通话,拍戒烟戏割坏了手,三十三度的酷暑中穿着全套戏装,挂着大牌子,连续两天跪在火盆边拍戏以致病倒……连陈凯歌都说自己对他要求太高太过分,但他自己毫不介意,只要拍摄需要,全都兴高采烈地做着。他是真心享受这个辛苦的工作过程,放假也不肯回香港,生怕分了心,爱这个剧组爱到像家人一样亲密,整天快活地说笑玩闹,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交上了朋友,时时买雪糕买西瓜买各种美食犒劳大家……拍摄结束时,他又一次做东请全剧组吃饭,席间难过得眼泛泪光,跟每一个人对饮,喝了三杯茅台十二杯白酒,素来不擅饮酒的他回到房间后呕吐了四个小时爬不起身……就在2003年年初,重病的他还在唐鹤德的陪伴下去北京拜会了《霸王别姬》剧组的老朋友,十年了,仍然这样地牵挂,这样地不舍,尽管,种种迹象表明,那个时候,他,已经无法从黑暗中脱身……

张国荣的电影生命《霸王别姬》(2)

对于《霸王别姬》,让他心痛也让我们心痛的还是在电影出品之后。戛纳影帝一票之差的落败其实不算什么,他的演技已经得到了广泛承认,他自己对此也从无怨言,反而说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刻就是在戛纳电影节上,《霸王别姬》得到金棕榈奖。真正可叹的是,这样一部扬威国际的中国电影,这样一个演绎得出神入化,将中国传统艺术宣扬到极至的角色,在整个中国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大陆说《霸王别姬》“揭国家的疮疤”,先是全面禁映,后来电影在戛纳获奖之后,才同意公映,但是不允许做任何宣传,自然也不许参加任何评奖。台湾说《霸王别姬》导演是大陆人,算是大陆电影,也禁映了,也不许参加金马奖的评选。然而在金马奖结束后的一周,一个声明出台,说以后无论是不是大陆电影,只要在国际上获奖都可以公映。于是第二年的金马奖,大家都以为《霸王别姬》应该有份了,却又出台了一套二分一制说不合资格,仍然不能参加评选。香港在年度十大电影评选上将《霸王别姬》列为“外语片”,因为片中只有张国荣一个香港演员,金像奖自然也拒绝让《霸王别姬》列席……张国荣叹道:“这是中国电影的悲歌。做电影不应该有这么多的限制。”而他自己,也没有能够参加国内任何一个影帝奖项的评选,最后倒是日本影评人协会对《霸王别姬》程蝶衣的演绎至为推崇,将最佳男主角的大奖颁给了他。他推掉了一些活动,亲自到日本去领取这个奖项,说,我不能不去,这是对我工作的承认和尊重。

他这一生,确实有太多应该得到的承认和尊重没有得到。有些是因为机缘,有些是因为对艺术理解的见仁见智,有一些,简单地是因为他的性取向,还有一些,是把他的成就视为天赋,视为理所应当,忽略他的努力和不断突破。人们甚至都承认他被忽略,都称赞他坚强,但是没有谁想过,坚强并不意味着不受伤。他就这样在公众的眼光中坚强着,一如既往地努力着,骄傲而孤独地前行。他说:“我很像程蝶衣,也是狂热地爱着自己的事业,也是一上台就全情投入,物我两忘,但是我不是他,也不想做他,老实说,我比程蝶衣幸福多了。”我们为他高兴。我们快乐地看着他的快乐,看着他率性地红着,由巨星变成传奇,由传奇变成神话,我们看着他在《霸王别姬》之后,广泛地接触大陆影界,拍《风月》,拍《红色恋人》;看着他越演越是出神入化,何宝荣、彭奕行……日渐超越了程蝶衣的水准;看着他在舞台上不断求新求变,永远在潮流尖端吸引着万众视线;看着一次次的喧哗和诋毁冲不倒他;看着公众宠爱着他,迷恋着他,追随着他,摇着头叹着气呵护着他……我们相信他是幸福的、满足的,他的姿态总是那么高贵优雅,他的神情总是那么风清云淡,我们相信他珍惜自己,逍遥人间,万事不介怀。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在他的歌声和光影里,我们长大。那些日子我和妹妹是远离家乡,孤身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但是记忆中没有丝毫的寂寥,因为他的歌、他的电影、他的一切带给了我们至美的享受,我们几乎会唱他所有的歌,看过他所有的电影,熟悉他的千姿百态。妹妹不满足于被动地关注他的消息,创建了一个关于他的网站,在众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支持下,逐渐发展成他在国内最有影响力的fans联盟,连他本人都知道了,虽然他将“荣门客栈”念成“龙门客栈”。我常常笑妹妹:做fans专业到你这个程度也差不多是极品啦,还缺什么呢,你也看过他的演唱会了,在两米之内见到他的真面目了,有他题了上下款的签名,你送给他的文章不知道他读了没有,他对你有没有印象呢……甚至关于他的报道里有对你的采访,他的CD里有你的声音,他的写真集里有你的小面孔……妹妹认真地说:我最珍惜的,还是他带给我的充满开心与感动的生活。我点头,我明白。

与妹妹相比我平淡得多,对他的欣赏和关注已经成为一种简单的习惯,就像身体中的一个器官,默默运行,在没有病痛的时候,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恋爱,结婚,生子,没有更多地追寻他的消息,甚至2000年他首次来大陆开演唱会,在上海八万人体育场连开两场轰动一时,我也没有去看,只因小事缠身。我总觉得,我会在,他也会在,这些事情,将来还有机会。有多少人将这个机会就此错过了,天幸我,后来真的等到了这个机会。日本,名古屋,国际音乐厅,热情澎湃,万众欢腾,日本歌迷的啸叫几乎掀翻了屋顶,惟独我,不叫,不跳,不挥荧光棒,不喊他的名字。我没有勇气当众表达出我的惊喜我的激动我的沉醉,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着他,魂飞魄散,五内俱焚,忙不迭地要将一切收入记忆。我记得他在绚烂的灯光和激昂的乐曲声中霍然现身:“当,云飘浮半公分……”那五雷轰顶的冲击,那比告别歌坛之前更加醇厚的嗓音,那强劲得不能置信的舞蹈,我记得《爱慕》的激昂,《路过蜻蜓》的悠远,《红》的婉转梵音,《大热》的飘飞长发,我记得他那美轮美奂的服装,古典的手镯,华丽的流苏,高贵的长袍,额前的纹身,我记得他的轻松和调侃,从容和友善……我违反了他的规定,偷偷地带了录音机从头录到尾,我怕我将来会忘记,虽然我现在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是永远都无法忘记了。

张国荣的电影生命《霸王别姬》(2)

演唱会中,他讲起自己的从影经历,感谢了很多支持过他关心过他的影人,说自己亲手剪辑了一些饱含着回忆的电影片段,要献给大家。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一百多场巡回演唱会的艺术总监就是他自己,所有的工作人员是他一个一个挑选的,曲目选择包括演绎方式是他构思的,灯光、舞美都是他敲定的,过场的衔接、花絮、台词都出自他手,这动人的一幕电影剪辑,想必更是他自己的创意。大屏幕上,宁采臣、十二少、杰仔、靳……相继出现,一个个流光溢彩的侧面,二十年的岁月长河……直至程蝶衣登场。屏幕上,虞姬风情万种,芳华绝代,眼神中有太多不能言传的忧伤;舞台上,主灯渐暗,千千万万雪花一样的光点在大厅的四面八方回旋飞舞。他的歌声缓缓响起:“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那一刻,我想我真正听懂了这首歌,我想张国荣,他是真正懂得这部电影,懂得如何演绎这首歌曲才能传达电影要告诉我们的话。他不是没有激情,不是不能激情,但是当电影将时空一页页翻动,当我们看着一个人真正经历过激情,以生命为代价与梦想疯狂相恋,当繁华落尽,人去楼空,一切的哀伤与欢笑都已流逝,这种阅尽沧桑之后的淡漠更能摧毁人心。如今再听着录下的磁带,我反复地想起蝶衣那个彻悟的笑容,那握住剑柄,缓慢而决绝的手势——原著里蝶衣并没有死,直至活成垂垂老朽;而陈凯歌说,程蝶衣必须死,因为唯有死,才能让爱变得更有力度。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改动是精彩的:一个毕生追求完美的人,怀着执着的爱与梦想,在不完美的世界中辗转漂泊,最终将演绎了一生的大戏在至为完美的时间和地点落幕,这是一个最震撼,最具冲击力的结尾,使程蝶衣这个人物带有古希腊悲剧英雄的那种宿命意味,与原著那种挣扎于红尘的现实化的残酷截然不同。

的确,现实是残酷的,凡人并不能在最高潮的时候定格、谢幕,生命总是要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直到图穷匕现,真相大白,所有的倦怠、苍白、失落、衰败都必须面对。曾经看过一个美国电影,讲的是一个名伶逐渐老去,她的经纪人派人在舞台上暗杀她,希望造就一代传奇以便为自己带来滚滚财源。我对妹妹说,什么叫做传奇?将军死在疆场上,英雄死在剑锋下,名伶死在舞台上,程蝶衣死在《霸王别姬》里,这种悲剧性的传奇最能让世人刻骨铭心。就像张国荣,虽然那时候他早已被称作传奇了,但是如果有一天,比如说,他在演唱会上最为沸腾的时刻轰然倒下,那才是真正地万古流芳,永垂不朽。但是,谁会希望有那么一天?他自己当然不会,没有人愿意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身后的传奇;我们更不会,我们只希望,也只相信他会幸福终老。我们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看着他老,虽然这个人现在是越老越有神采,身上那种成熟男人的魅力远胜当年,但是总会有老得不堪的一天吧,我并不知道到那个时候我是否仍然会是死忠fans,也许一切的激情都会随着时光逐步流逝,也许我会看着电视上鸡皮鹤发的他,平静地对我的儿子说:“看,妈妈年轻时喜欢过的人呢。”这是一种淡定的幸福,不是吗?正如张国荣在告别歌坛之际,提起某些女歌迷的骚扰,说:“到我年纪老迈在公园里漫步的时候,回想起年轻时有‘咸湿妹’对我如此狂爱,必定会会心微笑……”

张国荣的电影生命《霸王别姬》(2)

2003年4月7日,他出殡的前夜。我和妹妹一起在电影院里看《霸王别姬》,“纪念张国荣电影展映周”特别推出的电影。在这种时刻去看《霸王别姬》几近自虐,可是我们找不到别的方式来向他致敬,或许,让自己的情绪有机会爆发一下也是好的。电影院里真的有人在爆发,从头哭到结尾,但是我没有,我又像当年看他的演唱会一样,静静地坐着,不说,不动,不流泪。我已经这样静静地看了他十年,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突然爆发。我看着程蝶衣在银幕上出现,妩媚地微笑着,电影院里几声惊叹,那是从来没看过《霸王别姬》的人,还有几声唏嘘,那是看得太多了的人。我知道有许多许多的人,在这些日子里才开始惊叹,才开始无限唏嘘,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他终其一生想让别人理解自己,结果人们开始理解他却是在他离开之后。连我自己,也才发现我对他的了解太少,原来他远比我想象中坚强,比我想象中勤奋,比我想象中宽厚,比我想象中善良,连他的爱情,都比我想象中还要完美几多倍……不要怪我们后知后觉,有许多事情,如果不是他这样突然地离去,可能永远没机会被提起,永远湮没在尘世之中,正如虞姬,如果不是一别霸王,世界不会记得她的勇敢与坚贞。

即将挥别的虞姬,在银幕上肃然起舞:“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镜头照着他的眼睛,浓妆之下,水波一般纯净的眼睛。那是程蝶衣的眼睛,专注地望定虞姬;那是张国荣的眼睛,专注地望定程蝶衣。台下,成千上万观众的眼睛,在无尽的时空里,望定张国荣。虞姬和程蝶衣的故事是假的,张国荣的故事是真的,然而对芸芸众生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一出灿烂曲折,高潮迭起,在最美的瞬间以绝色的姿态凝固的大戏,带给观者无限的震撼与享受;在辉煌背后,在孤独转身的一刹那,也都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怀着深入骨髓的悲凉与绝望。片尾的主题歌已经响起了,字幕一条条浮现,有他的名字:张国荣。本是三个普通得伧俗的字眼,却因为他的人,笔笔绚烂如锦绣繁花。他毁灭了自己,成全了这个名字,虞姬活在传说里,程蝶衣活在电影里,这个名字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每当面对这个名字,我想,我能说的惟有感谢,感谢让我们遇见他,感谢他这么好,感谢他带给我们的一切,我们不与他说永别,我们时时会再见,当街头隐约飘荡一丝音乐,当橱窗里偶尔瞥见某幅照片,当谈笑中提起某个字眼的一刹,当乘着电车半梦半醒的瞬间,当大雨倾盆,风声啸响,花开叶落,涛起霞飞……人生何处不相逢。

曲终,人散。观众们意犹未尽地在电影院的门口驻足,端详广告牌上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他已经四十多岁,但是一张面孔仍然纤尘不染,眼睛望着我们,平静而坦然。照片的下边,围绕着一大束雪白的百合,那是我和妹妹插上去的,清香在花瓣之间温柔发散,美丽得让人心疼,就像他的微笑,就像我们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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