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據家鄉的伯父八年間城破人亡,遠離家鄉的侄兒卻成了開國皇帝


“孩子,你從小就不愛習武,伯父也一直不理解。可現在,伯父理解了。你看,你伯父倒是從小習武,以為可以在軍界闖出一番事業,後來遇到現在的亂世,更以為自己可以有一番作為,可現在……”


我回顧著自己這一路走來的歷程。


我是邢州平鄉人,邢州的上級行政單位是澤潞昭義軍。我的父親正是邢州的一名軍校。我投身軍界以後,就是從昭義軍的小兵做起的,正是因為有勇力才一步步被提拔為隊將、澤州天井關戍將、遊奕使。


“不管外人說什麼,伯父在孩兒心目中永遠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這時候,也只有這孩子肯來看我了。其實如果換了別人,我都不樂意讓他進來,指不定是來看我的還是來殺我的,但對這孩子,我永遠放心。


“好孩子,不管以後發生了什麼,不要恨李大帥,不要因為我而與他為敵。”


“為什麼?不是他把您逼到今天的絕境的嗎?”

“這是亂世,大家都是各自為戰,各為其主。而且今天的朋友,以後未必不會是敵人,今天的敵人,以後也未必不能成為朋友。今天攻打我的是李大帥,救我的是朱大帥,他們是勢不兩立的死對頭,可五年前,他們還是並肩作戰的戰友,一起征討黃巢呢。當時,各大藩鎮都在勤王,伯父不也是勤王大軍的一份子嗎?”


“孩兒謹記。”


我沒有吹牛,雖然事實上沒有和黃巢交戰,但我的確是勤王大軍的一份子——當初,中和元年(881年),農民軍頭子黃巢攻佔京城長安,昭義軍高大帥就是派我為先鋒出徵,囑咐我先打敗黃巢所任河陽節度使諸葛爽,再收復長安。


而且沒和黃巢交戰能怪我嗎?當時傳來消息,高大帥被手下十將成麟殺了,我這個做下屬的當然要為他報仇啊。鎮不可一日無帥,我為高大帥報了仇,我當然就應該是下一任節度使啊。反正現在已經是亂世了。


澤潞昭義軍的治所其實在潞州,但我覺得潞州人太可怕了,老是背刺他們的節帥。當初唐武宗會昌年間,他們就背刺了他們的節帥劉稹,而如今高大帥又死於非命,我可不想成為下一個。


所以當時我無意在潞州久留,而是率部回到了家鄉邢州。我相信,還是老鄉更可靠。一旦我成為節度使,以後昭義軍就是我說了算了,我可以規定,以後昭義軍的治所就在邢州。很快,我就掌握了太行山以東的邢、洺、磁三州。


割據家鄉的伯父八年間城破人亡,遠離家鄉的侄兒卻成了開國皇帝

潞州人不幹了,他們推舉監軍使吳全勗為知兵馬留後,也就是代理節度使;轉過年來,朝廷任命我為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知邢州事。


我當然也不幹了,太監當省長,我當市長?這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我把吳全勗抓了起來,給上面寫了一封信,說節度使不可以由宦官擔任,應該由朝廷派個文官來當。


後面的事就在我意料之中了:朝廷派任的節度使王徽根本沒來,候補人選鄭昌圖來了不到三個月就辭職走人了。


這兩位都是宰相級別的,顯然都很懂觀察形勢,很快就明白了這塊地皮現在是誰說了算,沒必要自討沒趣。


這樣,昭義軍無論理論上還是事實上的一把手都是我了。


於是到了中和三年(883年),搬遷治所的大事,我說幹就幹。


我在潞州一共安插了兩個人,一個是監軍祁審誨,一個是刺史李殷銳。


我決定把潞州削弱到令我放心的程度,把那些大將和富人都遷到我那三個州就行了。


可我沒想到,祁審誨這太監和我壓根不是一條心。他看潞州人不樂意,竟然找了武鄉鎮使安居受,給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寫了一封蠟丸密信,讓李克用來給潞州出頭!


其實一開始我也沒覺得李克用多可怕,我們第一次交戰是在銅鞮,勝利的是我。


可是第二個月,潞州就傳來了敗報,李克用的堂弟李克修攻陷潞州,李殷銳也死了!


而澤州也早被安居受送給了李克用。


這樣一來,我的地盤只剩下那三個州了。


有一次,我想收復潞州,結果在澤州遇到了敵軍。這一次,我又贏了,而且連敵方首領安文祐也殺了。


可是,安文祐並不是李克用的人。他是潞州本地人,還是朝廷派來的新任昭義軍節度使。


另外任命一位與我為敵的昭義軍節度使,看來朝廷是不認可我了。


果然,朝廷又任命李克修為昭義軍節度使,昭義軍被拆成了兩半。


正因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才想到了求助於李克用的死對頭汴州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這一年,是黃巢滅亡的中和四年(884年),也是朱李反目成仇的那年。


然而李克用的大將李存孝、康君立都很能打;朱大帥則有他自己的事業要忙,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空幫我的。


光啟二年(886年),李克用又殺來了,先佔故鎮,再攻武安,我派呂臻去救,結果,焦岡一戰,敵軍斬首萬級,呂臻被俘。


武安、臨洺、邯鄲、沙河,相繼失守。


遠水不救近火,遠親不如近鄰,好在鎮州成德軍節度使王鎔應我請求出手相救,我暫時逃過一劫。


“孩子,自己的力量不足的時候,要懂得團結那些可以團結的人,不然朱大帥早就被秦宗權消滅了。”


“可是,現在朱大帥不是在對付他曾經的盟友嗎?”


“就像伯父剛才說的,朋友和敵人的關係都未必是永久的,雖然事實上他的確在幫你,其實他幫的是他自己。一旦失去了唇亡齒寒的利益依存關係,盟友……就未必靠得住了。命運,終究是要掌握在自己手裡的,不能太寄託於他人。”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因為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文德元年(888年),我在和王鎔約好共同出兵後,派行軍司馬奚忠信率軍三萬襲擊河東軍治下的遼州。為了多一層保險,我還給李克用的另一個敵人大同軍防禦使赫連鐸送了錢,約他也一起出兵。


結果,他們都爽約了。至於理由,當然也不是無緣無故,可這是亂世,結果比原因重要得多。


我收到的戰報是,奚忠信兵分三路鼓譟而進,被李克修伏兵險道殲滅前軍,又被嵐州刺史李承嗣在榆社縣伏兵夾擊,奚忠信大敗被俘,我軍又一次被敵軍斬首萬級,只有十分之一二逃脫。


“孩兒謹記。”


“孩子,以後如果抓到敵人的手下,一定不要放過機會,一定要仔細盤問出敵人的底細,問出敵人的短處在哪。如果遇到善於守城的敵人,不要試圖挑戰他的長處,要另外想辦法,最好讓他和你野戰,再打敗他。”


說到這裡,我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


當初,得知敵軍正在攻打磁州,我趕緊發兵去救,果然在野戰中吃了大虧。


我這才明白,榆社之敗,對我來說最大的損失其實不是奚忠信和軍隊,而是我曾經信任有加的愛將石元佐——他不僅善於用兵有智謀,而且對我知根知底。那場敗仗後,他成了俘虜,得到李克用任命的邢州刺史安金俊的厚待,就透露了我的底細,說我善於守城、邢州堅固,提出了這個圍城打援之計。


從那以後,我就閉門自守了。


我本以為,既然敵軍知道我善於守城、邢州堅固,自然會知難而退。


可就在我固守邢州的時候,洺州、磁州都陷落了,我派大將馬溉和袁奉韜率軍數萬出戰,結果他倆也在琉璃陂戰敗被俘。李克用在邢州城下斬殺馬溉以為威懾,喊我早日投降。


我也怕死,但我更擔心潞州人……一旦投降,就任人宰割了,到時候李克用拿我的人頭給潞州人出氣怎麼辦?


我當然要教會我的侄兒什麼叫此一時彼一時了,因為曾經救過我的盟友王鎔已經搖身一變,成了李克用的後勤大隊長。


“孩子,等你野戰打敗了敵人,敵人的主力就遭到重創了,然後你就可以把敵人圍死。到時候敵人內無糧食,外無援兵,再善守,也守不下去了。到時候,可能不需要你攻城,敵人自己都會被手下殺死。”


我嘴上是教育侄兒,其實說的是我自己——李克用已經放出話來,殺了我的人可以取代我的地位當節度使!


“孩子,伯父好勇,以為可以憑藉武力成就霸業,可現在伯父才明白自己錯在哪了。剛才的情況你都看到了吧?那些士兵都傲慢得很,對伯父愛搭不理的,甚至都不回伯父的話了。但是,不要恨他們,這都是因為伯父自己不好,平時對他們太猜忌,也沒給他們什麼好處。如果他們真的為了當節度使殺了伯父,伯父也沒有什麼怨言。伯父已經沒有未來了,但伯父希望你能從伯父身上吸取教訓,以後你當了一方主公,千萬記得要善待手下。天下不僅要用戰爭去平定,更要先得人心啊。”


割據家鄉的伯父八年間城破人亡,遠離家鄉的侄兒卻成了開國皇帝


“可是伯父,孩兒今年才十六歲,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您就這麼確信孩兒將來會成為一方主公嗎?”


“有一天,有個算命的路過,說將來有帝王出在我們家。當時伯父剛剛在軍界混出了一點名堂,就以為有帝王之命的是我。可是現在看來……我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年輕人身上了。在下一輩裡,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最看好的也是你。”


“伯父別說喪氣話……”


“孩子,還記得‘良田百頃,不在一畝,但有遠志,不在當歸’嗎?”


“孩兒記得,是三國時期蜀漢大將姜維說的。”


“是啊,你看,蜀漢開國之君劉備,根本不是西川本地人,不也在西川成就了一番事業嗎?伯父想明白了,成就一番事業,何必非要紮根家鄉呢?在家鄉就一定能成功嗎?背井離鄉在外地就一定不能成功嗎?只要你記得伯父今天說的,伯父……也就沒有遺憾了。”


“伯父保重……”


“你也保重,以後家族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將來邢州失守,我們家就要寄人籬下了,家裡出不出帝王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伯父今天說的話,你可以轉告你父親,但絕不要對他人提起,自己記住就好。”


打發走侄兒,我知道,我是時候離開了。


雖然世界那麼大,我還沒看夠,今年是龍紀元年(889年),我才當了八年的主公,可至少現在我的命運還掌握在自己手中。在別人野心萌發殺進來取我首級以前,我還可以決定自己離開的方式,讓自己體面一些。


為了讓家族存續下去,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世人流傳著一個故事:


李大帥得勝回師路過三垂岡,伶人奏《百年歌》,因為關於人衰老之際的內容的樂聲很悲傷,滿座悽愴,李大帥卻慨然捋須指著兒子笑道:“我要老了,這是奇兒啊,二十年後應該能代替我在此戰鬥!”


他們多以此感嘆李大帥父子的豪傑氣概,至於李大帥是打了什麼勝仗後說的這話,相比之下就不那麼重要了。


但是,作為親歷者,我知道答案。


割據家鄉的伯父八年間城破人亡,遠離家鄉的侄兒卻成了開國皇帝


伯父死後,邢州也失守了,我便隨父親和家族一同歸順了李大帥。


我謹遵伯父的教誨,沒有生出盲目的復仇之念。落在仇家手裡,我覺得能苟全下來就不錯了,但我沒想到我竟然成功吸引到了李大帥的注意,甚至還娶到了他的女兒;而我的妹妹,也被嫁給了李大帥的弟弟。


後來李大帥被朝廷封為晉王,那個“奇兒”則繼承了他的事業,在唐朝滅亡後建立了後唐,入主中原,又消滅了蜀國。


而我,則作為他的姐夫,被任命為西川節度使。


我剛到任,就趕上我的朋友滅蜀功臣郭崇韜因讒言構陷被殺,人心不安。


我小舅子的確是個狠人,當初他剛接位就殺了自己的叔叔,讓我妹妹守了寡。

我安撫官民,慰勞賞賜將士,允許他們自行決定去留。


不久,將領康延孝煽動蜀中百姓聚眾叛亂,我又聯合朝廷將領任圜、東川節度使董璋將其平定,並且將康延孝的部將李肇、侯弘實收為己用。


天下不能光用戰爭去平定,要先得人心。


當時蜀中盜賊還未平息,我就選擇廉潔官吏治理各州縣,免除前任們依仗權勢肆意增加的賦稅,安置召集流散人員,頒佈寬大的政策,讓百姓重新安居樂業,同時又派遣左廂都指揮使趙廷隱、右廂都指揮使張知業率兵討滅盜賊。


後來,朝廷發生兵變,我的小舅子被殺了,換了皇帝,我心不安,就與董璋結為姻親,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董光嗣,招兵買馬,聯合起兵,派愛將李仁罕圍攻遂州。


遂州守將是當時著名的勇將夏魯奇,但我不怕,因為我知道,被圍死的城,再能耐的將領也是守不住的,而可能的援軍,我已經派趙廷隱去處理了。唇亡齒寒,我要幫助盟友董璋守住劍門關,趁朝廷主力未到把已經殺進關的朝廷前鋒打回去。


割據家鄉的伯父八年間城破人亡,遠離家鄉的侄兒卻成了開國皇帝


戰報傳來,果然不出我所料:朝廷軍主力受阻,李仁罕攻破遂州,夏魯奇自殺。


朝廷眼看打不贏,就和我們和解。


於是我重新審視了一下我和董璋的關係。


的確,一旦利益依存關係消失,盟友關係就不可倚仗,我和董璋必有一戰。

所以,我故意同意和解,激怒董璋興兵來犯。


節度副使趙季良說:董璋為人勇而無恩,士卒不附,下人多怨憤,如果他守城就難以攻克,如果野戰就可以擒獲他了。現在他不守自己的巢穴,對您有利,是他自己來送死,是上天把他送給您啊。您可以用弱兵誘敵,再用勁卒以逸待勞,董璋的精銳都在前鋒,只要打完他的精銳,他就完了。但是董璋來勢洶洶,人心惶惶,為了安穩軍心,大帥您親征吧。


趙廷隱也附和。


其實一聽董璋的人設如此熟悉,我已經信心百倍,因為怎麼打敗這樣的人,我太有心得了。


有人舉報李仁罕謀反,我當即就查出了謠言來源,處置了散佈謠言的人,而且不帶護衛獨自去李仁罕家,李仁罕痛哭流涕,說唯有以死報恩。


身為主公,就該這樣收穫下屬的忠心。董璋寫信挑撥我和趙季良、趙廷隱、李肇的關係,我一個字也不信。


我親臨前線,依計而行,果然打敗了董璋,董璋大敗而歸被手下殺死,東川軍也落入了我的掌控。


只可惜了我的女兒,要守寡了。


我知道朝廷就等著我們兩川火併好從中漁利呢,而且董璋是武將,我不是,滅蜀有功的是董璋,不是我,朝廷可能還以為勝利者會是他吧?


可是,我不僅打敗了董璋,而且我的速度快過了朝廷的反應速度;我成了兩川之主,將來更不必看朝廷的臉色了,朝廷拉攏我都來不及呢,以後要挾朝廷封我為王,等時機成熟再割據稱帝,效仿劉備,都不在話下。


割據家鄉的伯父八年間城破人亡,遠離家鄉的侄兒卻成了開國皇帝

女兒告訴我,董璋曾經讓董光嗣向我投降以保全家族,可董光嗣不肯,最後和他的父親一起死了。


一瞬間,我竟感到鼻子有些酸——


不全是因為心疼女兒,而是因為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伯父,孩兒做到了……


割據家鄉的伯父八年間城破人亡,遠離家鄉的侄兒卻成了開國皇帝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