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1919年,回鄉的魯迅讓人心疼

關於魯迅先生有太多的溢美之詞,他老人家的道德文章都是一等一的好。在國內的地位無需贅述,在國外也受人敬仰。

陳丹青說過:“人家西方十八九世紀文學史,法國人擺得出司湯達、巴爾扎克的好樣子,英國人擺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樣子,德國人擺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樣子,俄國人擺得出托爾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樣子,印度還有個泰戈爾,也是好樣子——現代中國呢,謝天謝地,總算五四運動過後,留下魯迅先生這張臉擺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丟我們的臉。”

《故鄉》:1919年,回鄉的魯迅讓人心疼

陳丹青

魯迅是中國的更是世界的。入選英國企鵝經典文庫的作家一共有四人,魯迅名列其中。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和韓國導演李滄東皆視魯迅為偶像,魯迅負盛名久矣。

這個小個子的中國作家被大眾賦予了太多的意義,早已成了中華民族的文化符號。人們把他的頭髮比作鋼針,把他的文章叫做匕首,稱頌他愛吃“硬飯”。卻少有人在乎“橫眉冷對千夫指”的下一句是“俯首甘為孺子牛”,魯迅雖說過:“我一個都不寬恕”,也仍默默守護了朱安幾十年。

魯迅不是一生下來就成為魯迅的,人們似乎忘了,少年時奔走在藥鋪與當鋪之間的魯迅是多麼倉皇無助。他的心始終是柔軟的。

01飄零在外

因“科場行賄案”魯迅家道中落,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實。父親周伯宜去世時,魯迅十五歲,周作人十一歲,周建人八歲。孤兒寡母,獨力難支,不僅要遭受外人的奚落,還被同族的人排擠。魯迅家道中落後,族人竟然要求重新分配家產,就是欺負“他們家沒有能說話的男人”。魯迅在俄文版《阿Q正傳》的序文裡寫道:”我家裡忽遭遇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麼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裡,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

魯迅是絕望且無能為力的,作為長子他自然要承擔家庭的重擔,可彼時已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在另一篇小說《瑣記》中魯迅寫道:“大約此後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裡的東西去變賣了……但那時的青年,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彷彿覺得真是犯了罪,好,那麼,走罷!”

魯迅被同族的人逼走了。

從1998年到1901年魯迅先後就讀於“南京水師學堂”、“南京陸師學堂”、“礦務學堂”。報考“水師學堂”的初衷是因為,該學堂不但免學費,而且還提供津貼,吸引了許多貧民子弟報考。而魯迅由於家庭之故,已經對科舉之路深惡痛絕,因此就報考了“江南水師學堂”。這是官方較為體面的說法,事實上此時魯迅的家庭已難以支付其學雜費用,“科場行賄案”更是讓光緒帝下令,周家子弟永不得參加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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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魯迅


無論是家庭還是個人前途,對此時的魯迅來說都是至暗時刻。

1902年魯迅被公派留學日本,他並未如其他人一樣選擇東京或者京都,而是選擇了仙台一所地處偏僻的學校,成為那裡留學生中“唯一的中國人”。

在這段留學過程中發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諸如日本學生汙衊魯迅考試作弊,還有人所共知的“幻燈片事件”,都讓魯迅感受到作為一個弱國公民深深的屈辱。他中斷兩年的學業,棄醫從文。1909年魯迅結束七年的日本留學生活,回國後多數時侯寓居北京。

少年喪父,飽嘗世間艱辛,所以他“從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猜測中國人的”。人們對他高超的諷刺藝術津津樂道,說他繼承了紹興師爺的優良傳統,習慣性把魯迅經歷的苦難看做是他的人生財富,沒有一個人問過他苦不苦,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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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在日本

任何時代大家都需要精神偶像,正因為如此,偶像一切可值得同情的地方須被全部抹殺。魯迅的骨頭是硬的,連同他的頭髮,他偏愛的飯食也必須是硬的。

02故鄉乃他鄉

魯迅再次回到故鄉已是二十餘年後的1919的冬天,在《故鄉》的一開頭魯迅寫道:“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兩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此話頗值得玩味,嚴寒不單單渲染了肅殺的氣氛,“冒著”二字還隱含著前途的兇險和魯迅的一萬個不願意。回鄉沒有引起魯迅多愁善感的感性情緒,反而被“兩千餘里”和“二十餘年”兩個理性精準的數詞概括,無論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故鄉對魯迅都是陌生的。

韋莊有一句詩:“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他不忍面對殘破的故鄉,不想打破對故鄉美好的幻想,故而不回鄉。白居易說:“近鄉情更怯”,表達了回鄉的激動和期盼。魯迅的回鄉與他們都不同,他是李煜,開篇的那句話是“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的白話文版。故鄉對魯迅是一塊不忍揭開的傷疤,好了傷疤卻沒忘記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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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回鄉的目的是賣祖宅,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可以說是很不光彩了。中國人安土重遷,魯迅卻要賣祖上留下來的基業,這是不孝,他心裡一定很難受吧。他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寫道:“我家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一起被賣掉的還有魯迅童年的得意作品,一本上課時描摹的《西遊記》繡像畫。

二十年後再次回到故鄉,魯迅對故鄉的印象並不好:“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這句話很有意思,對於故鄉還要分你的還是我的,魯迅的刻薄果然名不虛傳。然而,他不認得故鄉,故鄉就認得他嗎?他看到自己的侄子宏兒,宏兒對魯迅的態度是:“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魯迅被無情地打臉,他沒有料到首先和他鬧出“客從何處來”笑話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侄子。

魯迅不喜歡現在的故鄉,故鄉也沒有諂媚這個北京來的大作家,雙方相互嘲弄。魯迅成了無根飄萍,回不去了。

03老爺回來了

故鄉對魯迅來說並非一無是處,幸好還有讓他心心念唸的“閏土哥”。

魯迅記憶中的閏土是個小英雄,他項帶銀圈,手持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地刺去。他教魯迅如何捕鳥,如何捉魚。小時候的魯迅懷著崇拜心理,心甘情願做閏土的小跟班。二十多年後再次見到閏土後,他期待這段友情可以彌合故鄉帶給他的傷痕。

《故鄉》:1919年,回鄉的魯迅讓人心疼

少年閏土

見到閏土魯迅很興奮,他打算重敘兒時友情,同時他又敏銳地覺察到:“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閏土態度終於恭敬起來,分明地叫到:“老爺!”

每當我讀到這裡時都覺得魯迅很可憐,不是閏土可憐。閏土在自己的階級裡安之若素,兒孫滿堂,雖稱不上快樂卻也是一種人生。何況,他還有信仰,在魯迅家撿漏時,他拿了一副香爐和燭臺。有人說這是魯迅批判閏土麻木不仁,這樣說未免苛刻。民主和科學增加不了收成,辛亥革命也沒有革到小老闆姓頭上,你怎麼能再指望閏土不拜鬼神呢?

相對於閏土,魯迅的幻想倒是破滅了。昔日的令他崇拜的小英雄如今變成了卑顏屈膝的奴才,他這個閏土的小跟班反而成了老爺,身份的倒置讓他一時間惶然無措,精神世界驟然崩塌。

《故鄉》:1919年,回鄉的魯迅讓人心疼

魯迅和閏土


第二個叫魯迅老爺的人是楊二嫂,她聲稱魯迅“放了道臺了”,只為拿魯迅母親的一副手套。魯迅極盡諷刺之能事,把她市儈的嘴臉刻畫得淋漓盡致。十年前我讀楊二嫂只覺可恨,如今再看,實在有同病相憐的味道。

有句話叫:“我們終究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楊二嫂年輕時候也曾被人叫“豆腐西施”,那時她的顴骨沒那麼高,嘴唇也沒那麼薄,魯迅也沒見過她圓規式的姿勢。可待在鄉下,做賣豆腐的營生能掙幾個錢呢?磨豆腐是辛苦活,經年累月,西施終於變成了王婆。

人世間多的是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的故事。就是魯迅自己,不也是在抄了六年碑文後,被錢玄同一通當頭棒喝才寫出了《狂人日記》,成了名滿天下的大作家嗎?怎麼他碰到楊二嫂就這般刻薄呢?要承認,有一部分人的平庸是因為時運不濟,不是所有人都具備你所具有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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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二嫂


萬能青年旅店在《殺死那個石家莊人》裡悽惶地唱道:“生活在經驗裡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某種意義上說,魯迅和楊二嫂是同一種人,他一直生活在心裡的故鄉之中,只不過二十年後他被故鄉拋棄,而楊二嫂則被生活拋棄。

這次回鄉對魯迅來說是痛苦的,在文章的最後他寄希望於自己的侄子宏兒,希望他與閏土的兒子水生可以建立純潔的友誼。

我們常常驚歎魯迅文章的深刻,可這深刻是以犧牲童年幸福為代價的。如果人生可以重來,魯迅沒有經歷年少的坎坷,或許會成為受人尊敬的少爺,那個時候不會有人關心他寫的文章深不深刻,這樣的人生不也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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