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版“聊齋”驚悚世界

百物語,為日本特有之“怪談會”,放到當下,類似於“講鬼故事比賽”。江戶時代的作家淺井了意在著作《御伽婢子》中記載了該遊戲的玩法:身著青衣的人在暗室中點燃一百盞用藍色紙糊成的行燈,燈旁放置一張擺有鏡子的小木桌。一切就緒後,人們便聚集到暗室隔壁的黑暗房間裡,開始輪流講鬼故事。每講完一個故事,講故事的人要摸黑走到點有行燈的房間,吹滅一盞燈,再照照鏡子,才能回到原有房間。另一個人繼續這樣的過程。直到講完第九十九個故事,吹滅第九十九盞燈,才停下來。剩下最後一支燈芯,繼續點著。據說,只要此燈一滅,則世間群妖洞出。浮世繪名家歌川國芳曾有《百物語遊戲》一畫,描述的就是第一百盞燈的熄滅時萬妖傾囊出動的情形。

日本版“聊齋”驚悚世界


杉浦日向子這本《百物語》漫畫則是以這種怪談會為雛形,蒐集“怪談”描繪而成,用文藝漫畫之形式來談日本傳統的鬼怪的文化。這九十九個故事涉及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亦可說是日本“心理恐怖文學的雛形”。

其中自然有不少傳統的“果報”輪迴的模式,比如《孟蘭盆節》,以一對姐妹的家庭為題,妹妹無意見到輪迴成為“老鼠”的故去的母親,而偷吃祭奠食物的姐姐則可能“來世成了一隻貓”。日本作家小泉八雲的《怪談》裡有《雉雞》一則可以拿來對照。父親轉世為雉雞,最後被狠心的兒子折斷脖子,都是“業報”的因果鏈條的作用,冥冥中自有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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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這本《百物語》的故事若以“志怪”視之,則顯然不同,它已經頗具“心理恐怖觀念”,日式心理恐怖區別於通常所謂的“感官恐怖”,乃有一種“開放佈局的恐怖”。舉例《狼的眉毛》,講一髒臭的農夫,為老婆所羞辱,到狼洞自尋死路,連狼亦嫌他太臭,遂贈送給他“看破真相”的狼眉毛。他到山下一照:只有一名乞丐與自己同為人類,其餘均為妖怪,其妻子原是“雞臉的妖怪”。結局更為有趣:他只是把眉毛送與乞丐。既然妻子是個妖怪,“和她處不好倒也在常理!”這是阿Q過日子的想法。故事初讀起來有點滑稽感,但仔細一想,恐怕遠比全世界都是妖怪來得毛骨悚然(那還可能是中國民間故事《隱身葉》那樣的結果,只是個幻覺),而這個“真相”永遠只能由乞丐來驗證,結局是開放的。

日本人所謂的恐怖,形態如內心幽暗的洞穴,無意中被發現與燭照,於是,整個“世界”的堅實性開始撼動。恐怖不在於這瞬間的感官體驗,而恰恰在於故事的末尾,你瞭解“真相”的瞬間,世界整體成了蜂巢般的孔洞,每一個洞穴都“填充”上恐懼流質,不斷循環相生。如七十八的《兇夢》,描述一對夫婦,以女主人做夢為發端,“我夢見你在殺我!”其夫以為玩笑,接著他也開始做對方意料之中的夢,他滿頭大汗,又開始入睡。第二天,邊上是妻子的屍體。無任何兇器和證據。這樣的“套盒戰術”很像博爾赫斯的《雙夢記》,兩個夢互相指涉,最後夢和現實的邊界開始融化,於是恐怖感覺瀰漫一切。高超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講故事的人已經具備敘述恐怖的掌控力。

日本版“聊齋”驚悚世界


還舉一例,第六十五《畫中女子》,講的不過是一位瓷器店老闆前後兩次賣瓷器杯子,初次見面,客人不斷同畫中女子親切對話,宛如真人在場。第二次為十年之後,老闆又去上客人家送瓷器,客人已經老了許多,奇怪的是,畫中女子也老了許多。客人自雲乃一筆一筆將畫畫老,很是可疑。人畫俱老,本來倒也無奇,但因為老闆古怪的舉止後面有大量的“留白”,故事似乎成了哥特式的古宅小說。恐怖的恰恰是“人與畫”隱秘的可能性,暗示著另一個陰森的故事在潛伏。而這些都是這個簡單故事的“留白”,到這裡才開始讓人害怕起來,甚至越想越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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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恐懼是看不見底的深淵,日本所謂的恐怖文化的優勢恰在於此。和中國人的行到關鍵,忽然發現是個夢,立刻把你從“恐怖情境”中拉出來的“封閉式恐怖”正是兩個極端。以上所言正是“怪談”文化之兩面,其一是,如何之怪,而更為重要的在於如何之“談”,百物語是訓練敘述故事上佳的談話方式,這點也在一定程度上開啟了一種精簡敘述,設定“留白”的技巧。而正是這些成就了日本人的恐怖文化之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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