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鴛鴦海盜的末路狂奔,慘白蓮花下的歷史血色

正在寫一篇鴛鴦海盜的文章,偏偏“法勞”夫妻煞事發了。不是我撞時政,是時政撞了我的腰,因為這是我按計劃寫胡宗憲抗倭的第三篇文章,在時間點上湊巧趕到一塊。前兩篇是 和 。

這對鴛鴦海盜在歷史上很有名,在他們死後若干年曾經影響了一箇中國南部國家的民風。

為了給後面野史小說騰空間,先說正史。

正史比較簡單。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載胡宗憲“賄斬徐海、誘擒汪直。”史稱此二人“皆我華人,金冠龍袍,稱王海盜;攻城掠邑,莫敢誰何。”盛極一時但最後都誘死於胡宗憲之手。汪直和徐海二個海盜頭子素來唇齒互依,可以說,這兩個海盜頭子與倭寇勾結最深,給明朝沿海人民帶來的危害最大,他們之死意味著數百年來侵擾中國海疆的倭患逐漸平息。日本人藤田元春在昭和十八年(1943年)曾說:“中國目為不逞之徒,而對日本實乃忠實的盟友。”給這兩個海盜頭子定性其實不是一件難事。

《明史》記載了胡宗憲誘殺徐海的事,但不算詳細:

初,(徐)海入犯,焚其舟,示士卒無還心。至是,(胡)宗憲使人語海曰:“若已內附,而吳淞江方有賊,何不擊之以立功?且掠其舸,為緩急計。”(徐)海以為然,逆擊之朱涇,斬三十餘級。(胡)宗憲令(俞)大猷潛焚其舟。(徐)海心怖,以弟(徐)洪來質,獻所戴飛魚冠、堅甲、名劍及他玩好。(胡)宗憲因厚遇洪,諭海縛陳東、麻葉,許以世爵。(徐)海果縛葉以獻。(胡)宗憲解其縛,令以書致(陳)東圖(徐)海,而陰洩其書於(徐)海。(徐)海怒。

(徐)海妾受(胡)宗憲賂,亦說海。於是(徐)海復以計縛(陳)東來獻,帥其眾五百人去乍浦,別營梁莊。官軍焚乍浦巢,斬首三百餘級,焚溺死稱是。(徐)海遂刻日請降,先期猝至,留甲士平湖城外,率酋長百餘,胄而入。(趙)文華等懼,欲勿許,宗憲強許之。(徐)海叩首伏罪,(胡)宗憲摩(徐)海頂,慰諭之。(徐)海自擇沈莊屯其眾。沈莊者東西各一,以河為塹。(胡)宗憲居(徐)海東莊,以西莊處(陳)東黨。令(陳)東致書其黨曰:“督府檄海,夕擒若屬矣。”(陳)東黨懼,乘夜將攻(徐)海。(徐)海挾兩妾走,間道中槊。明日,官軍圍之,(徐)海投水死。會盧鏜亦擒辛五郎至。辛五郎者,大隅島主弟也。遂俘(徐)洪、(陳)東、(麻)葉、(辛)五郎及(徐)海首獻京師。帝大悅,行告廟禮,加(胡)宗憲右都御史,賜金幣加等。(徐)海餘黨奔舟山。(胡)宗憲令俞大猷雪夜焚其柵,盡死。兩浙倭漸平。

這段文字不算桀拗難懂,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下面我們就讓當事人出場,補充說明,徐海是個什麼東西。

一對鴛鴦海盜的末路狂奔,慘白蓮花下的歷史血色

《籌海圖編》提供的的徐海寇掠記錄圖

我根據此圖還原一下,徐海是勾結倭寇最終最多的一個傢伙。

一對鴛鴦海盜的末路狂奔,慘白蓮花下的歷史血色

補充說明:《籌海圖編》中的津州就是圖中的“攝津”,“攝津”和“和泉”即今大阪一帶

徐海倭寇集團和明朝政府對抗了五年多對抗了五年多,按《籌海圖編》提供的徐海倭寇集團侵擾的地方有:平湖、乍浦、崇德、湖州、金山、嘉興、蘇州、太湖、常州、無錫、崇明、杭州、淮揚、鎮江、松江、定海關、慈溪、餘姚、龍山所、桐鄉等地,都是江南富庶之地。由於時代限制,《籌海圖編》只會少記地方、不會記多地方。徐海於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二月率領大隅領主之弟辛五郎(新五郎)、種子島的助五郎(助才門)、薩摩的夥長掃部、日向的彥太郎、和泉的細屋等數萬倭寇大掠江南。說徐海的罪行罄竹難書、死不足惜一點不為過。

隨手翻到道光版《乍浦志》,找到很長的倭寇進犯記載,確實能夠和《籌海圖編》相互佐證,僅錄一頁:

一對鴛鴦海盜的末路狂奔,慘白蓮花下的歷史血色

《乍浦志》一頁(乍浦鎮在浙江嘉興平湖市)

據《籌海圖編》和茅坤(時任胡宗憲幕僚)《紀剿徐海本末》記載,胡宗憲是通過賄賂徐海身邊的兩個侍女,勸動徐海投降,然後挑動陳東海盜集團誘殺他的。關於茅坤,《四庫提要》雲:“坤好談兵,罷官後值倭事方急,嘗為胡宗憲入幕,與共籌兵計。此編乃記宗憲誘誅寇首徐海之事,皆親所見,與史所載亦多相合。”我們還是看《籌海圖編》記載吧:

一對鴛鴦海盜的末路狂奔,慘白蓮花下的歷史血色

《籌海圖編•卷九•紀剿徐海本末嘉靖三十五年八月》記載

也就在這個地方,出現了“王翠翹”的名字:

一對鴛鴦海盜的末路狂奔,慘白蓮花下的歷史血色

我們直接引述茅坤的《紀剿除徐海本末》記載作為參證,“兩侍女者,王姓,一名翠翹,一名綠姝,故歌伎也。”看來,歷史上是有王翠翹這個人。

至於這個人和徐海是什麼關係,比較複雜了,按茅坤《紀剿除徐海本末》載,“倭寇江南,掠翠翹去,塞主徐海絕愛幸之,尊為夫人。”

據這種說法,王翠翹和徐海是捆綁夫妻,沒有什麼原始感情。“凡一切計畫,惟翹指使,乃翹亦陽暱之,實陰幸而敗事,冀一歸國以老也。”這是說王翠翹和徐海之間只是虛與委蛇,一心想找機會歸明。徐海圍桐鄉時,“(王翠)翹日在帳中從容言大事必不可成,不如降也。江南若兵久,降且得官,終身君富貴,(徐)海計遂決,督計大整兵,佯稱逆降;迫寨海,(徐)海信(王翠)翹言不為備。”這是說王翠翹主動勸說徐海投降,可以講王翠翹和徐海之間根本沒有什麼夫妻情分,最後應該不會為徐海殉情。

另外一種說法,王翠翹不過是胡宗憲賄賂徐海以減輕其戒心的手段。據徐學聚《嘉靖東南平倭通錄》雲胡宗憲賄買徐海的“厚遺”包括“飾美妓二人,黃金千兩,繒綺數十匹”,這裡的“二美妓”就成了胡宗憲賄賂徐海的一部分。鍾薇《倭奴遺事》也說:“(徐海、陳東等)攻桐鄉急,胡公宗憲恐其合力並攻,使人行諜於賊首徐海,餌之金帛妓女以懈其心,誘其歸順,奏請釋罪。”據此看來,二美妓不過是胡宗憲的性間諜,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懈”徐海之心,便於誘降,根本不會和徐海有什麼真感情。更談不上殉情。

當然這二美妓究竟有沒有叫王翠翹的,或是壓根就沒有王翠翹這個人,不得而知。

從保守的和穩妥的角度分析,本不會有什麼徐海和王翠翹這樣一對鴛鴦海盜。按說,胡宗憲誘殺掉汪直、徐海兩名巨盜以後,倭患漸息,應該收到榮耀才對。然而不,在一些明末清初文人筆下,徐海和王翠翹形象光明起來,胡宗憲倒是不那麼磊落了。在某些小說描述裡,徐海是條漢子,王翠翹是重情的女子,胡宗憲等人則成了暗中算計的不光彩人物。

這簡直是一場笑話,戲談反倒蓋過正史成為後世輿論的主流!當然這也好理解。正史總是冷冰冰的,也很枯燥乏味,比不得演義小說一把鼻涕一把淚能拉住讀者的心。我們不妨設想陳壽和羅貫中生活在今天靠網上發文掙錢,陳壽能買到京師南三十三環濟南府郊外的小房子就不錯了,羅貫中可以輕易買到德勝門大街的別墅,順便挖個地下室玩玩。沒法子,正史的話語權始終比不過野史和故事的話語權,古今皆然。

我們看下面的小說是怎樣一步一步、層疊累加

地創造出一對奪命鴛鴦海盜的虐戀故事的:

在徐海死後不久,王世貞寫的《豔異編》中有就有《王翹兒》,記有徐海、王翠翹事,其中王翹兒即王翠翹。文中,王翹兒本是臨淄民女,少時被賣與娼家,與鴇兒同姓,叫馬翹。善彈胡琵琶,貌不逾中色而音吐激越,度曲婉轉。倭寇為亂之際,翹兒竄走桐鄉,為徐海所虜,並絕愛幸之,尊之為夫人,凡海一切計劃,唯翹兒意指使。後,督府胡宗憲之說客華老人曾與王翹兒有舊,故以金珠寶玉私賄翹兒,翹兒以是日夜說降徐海。徐海信翹兒話,稱降而不加防備,為胡宗憲盡殲。事後,中軍行酒,胡宗憲於醉中與翹兒亂,醒後悔,以翹兒配一永順酋長。翹兒與酋長舟過錢塘,翹兒意不自得,嘆曰:“明山(據說徐海做海盜前原是出家的明山和尚)厚我,我以國事誘殺之。殺一酋而更屬一酋,何面目生乎?”遂投水死。這部小說裡,王翠翹並沒有為徐海殉情,自殺之因是沒達到自己的人生設想。

明人陸人龍所作《型世言》第七回《胡總制巧用華棣卿王翠翹死報徐明山》,記敘王翠翹本是好人家女兒,只因為父償債,賣與人做小。豈料,命途多舛,那人又出了事,死在監裡,王翠翹被官賣,竟落入娼家。在娼家,王翠翹也因較潔身自好而屢遭責打。有個叫華萼(字棣卿)的人替她贖得自由身,她便不再與客商俗子來往,只與文人墨客來往。後來,王翠翹被徐海擄掠。王翠翹仗著自己的才華,把徐海弄得頗服帖,使他少行了許多殺戮。再以後,華棣卿來勸降,暗中賄賂王翠翹。王翠翹亦作江海思,苦勸徐海聽從。然徐海終為胡宗憲所害,跳河自殺。翠翹欲同死,被阻。翠翹頗自責,以為有負徐海,遂不復豔妝。胡宗憲與諸將領飲酒,醉中與翠翹相狎,醒後,胡有悔意,又將翠翹賜與麾下軍官。翠翹不悅,終投錢塘以謝徐海,死時呼:“明山,明山!我負爾,我負爾!失爾得此,何以生為?”

這部小說進了一步,說王翠翹因不滿意自己境遇,感念起徐海的好來,為他殉情。

明末清初周清原,其擬話本集《西湖二集》中《胡少保平倭戰功》一篇裡也有徐海、王翠翹事蹟。該作品裡,王翠翹是極受寵于徐海的一個妾,胡宗憲利用她,讓她添言送語,離間徐海與其同僚陳東、部屬葉麻(或叫麻葉)的關係。後徐海投降,又為胡宗憲逼害得投海而死。王翠翹被帶到胡宗憲營中。胡宗憲醉中將翠翹摟抱懷中為亂,醒後悔悟,又將翠翹賞與一軍官。翠翹再三嘆息:“自恨平生命薄,墮落煙花,又被徐海擄掠。徐海雖是賊人,他卻以心腹待我,未曾有失,我為國家,只得用計騙了他,是我負徐海,不是徐海有負於我也。我既負了徐海,今日豈能復做軍官之妻子乎?”遂投水而死。在這部小說裡,王翠翹感念徐海把她從煙花柳巷裡救出來,對徐海動了真情,在不如意時為徐海殉了情。

在中國,王翠翹和徐海最為精彩的故事要算出現於明末清初之際的《金雲翹傳》。《金雲翹傳》得名於作品中3位主要人物金重、王翠雲、王翠翹,為各取其姓名中一字組合而成。(這使我想到《金瓶梅》得名方式,懷疑作者借鑑)。小說作者青心才人,資料不詳,大約是清初人,其餘未知。有人說,該書作者是清初文人餘懷,但此人留下的小說或戲劇,明確記載的只有《鴛鴦湖傳奇》、《集翠裘傳奇》、《封發記傳奇》、《南朝金粉》,未見著有《金雲翹傳》(又稱《雙奇夢》、《雙和歡》),存疑。《金雲翹傳》曾被清朝禁燬,但餘懷的《板橋雜記》很出名,入《四庫全書》。據此,很難講餘懷寫過這本書。

一對鴛鴦海盜的末路狂奔,慘白蓮花下的歷史血色

我們現在看青心才人的《金雲翹傳》情節。小說中,徐海被王翠翹幾番說服之後,毅然決定投降胡宗憲,綁縛自己的部屬葉麻交於胡宗憲,並與其他酋長尤其是陳東有隙。但是,胡宗憲實際上只是想殺他以邀功,徐海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胡宗憲的人馬包圍,最後身被數創而死,小說於此處的描寫被奉為點睛之處,我們不妨先欣賞,再剖析:

“夫人(指王翠翹,時徐海極寵王翠翹,軍中皆呼之曰‘王夫人’)誤我,夫人誤我!”(徐海)長嘆而死,立而不僕兩個時辰,諸軍方敢近前,猶聞嘆聲,退走數十步,見屍不動,然後知其真死。即報陰謀(按:從這個角色名字設定,就可看出作者的思想傾向性)、張能,二將見此光景,令軍人推之,如石鑿成,如金鑄就,那裡推得倒?忽(王)翠翹為諸軍擁至,見明山死立不僕,翠翹哭道:“彼英雄士也,因妾苦勸歸降,不得其死,怨氣不散,故雖死猶立,待妾親拜慰之。”對死屍拜祝道“:大王,妾實是誤你,然終不敢獨生,以辜大王厚德。”說畢,放聲大哭。徐明山立的屍,自把眼一睜,淚如雨落,屍亦隨僕。

僅就這段而言,小說把徐海和王翠翹描寫為重情守義、愛憎鮮明的正面角色。這樣,兇殘的海盜夫妻化身為官逼民反的正面“俠盜”形象,徐海和王翠翹意圖歸順朝廷,求為“順民”而不得,藉此矮化了胡宗憲的正面形象,也就削弱了明朝剿滅倭寇的合理意義。小說為了從邏輯上說通王翠翹為什麼非要殉節于徐海(這種情節充斥了滿滿的腐臭的女性為任何一種不像樣的已嫁男人“守貞”的封建衛道士倫理觀),從而設計了王翠翹本是好人家兒女,為人陷害被賣入妓院,後來幸遇嫖娼的明山和尚(後來的徐海)並感動他,明山成為海盜頭子後專門帶倭匪回來劫掠,救她脫離苦海並尊為壓寨夫人的情節。說白了,徐海對王翠翹有恩,王翠翹回報他殉情。所以有人說,“從人性觀點來看,《金雲翹傳》所記載的徐海、王翠翹事蹟倒也頗令人同情。”

畢竟,《金雲翹傳》是一部虛構的文學小說,從文學藝術價值上這樣評價也不算太過。但我要做的工作是透過小說解讀真實的歷史,所以我不願歷史愛好者就此被帶節奏的文人誤導。因為,《金雲翹傳》不止這一段。即便是歷史小說,作者無論如何修飾,也掩蓋不了時代的特色。

我們先看王翠翹受胡宗憲派遣的華老人勸說,規勸徐海歸順時,徐海說的一段話,說明海盜就是海盜,對自己的原罪非常清楚,明白自己荼毒百姓,恨不得被老百姓食肉寢皮的真實處境:

道起投降一事,夫人道:“大王所主見何如?”徐海道:“寧為雞口,毋為牛後,只是不降的好。不降其便有三,一降其害有五。攻城掠地,無人拘束,一便也;金帛女子,唯吾所欲,二便也;勝則長驅直進,不勝則卷甲退守,三便也。降則必受天子誥命,官有官箴,少失守則問罪,一害也;大明重文輕武,降則要受文官驅使,略不遂意則加彈劾,二害也;在化外則其威在我,降則調往他方,其勢在彼,三害也;兵權在手,雖天子亦不得輕,權去則一力士擒之足矣,降則不能復擁重兵,四害也;江南之地,為吾等(荼)毒殆盡,士民恨不能啖吾肉,官府恨不活嚼吾心,以吾兵強將勇,或望風而逃竄,或齎金以買命,降則此輩欲還報於吾,五害也。以五害之兇,揆三便之利,其不宜降也必矣。”

相信大多數讀者都和我一樣是普通民眾,我們讀此段徐海的自述,難道不清楚這就是殺人惡魔的真實心態嗎?我們這些普通民眾在海盜和倭寇眼裡無不是被劫掠、被殺戮的對象而已。借小說給徐海洗白也有難度。

這本小說明顯是在黑化打擊倭寇的明朝將士,我不想為貶低青心才人而故意挑毛病,有句話說得好,“會說的不如會聽的”,青心才人對徐海提出受降條件和胡宗憲據此產生殺心也有詳細的描述。歷史上,胡宗憲是曾想借招安放汪直等人一馬的,並不想取這些人性命,所以“誘殺”汪直、徐海等人必有深刻原因。好在青心才人預先設想好了:

徐明山(徐海)道:“久聞先生督府嘉賓,今日光降,必有明示。”利生(按:胡宗憲派來勸降的人)道:“小生聞大王高風,願求一晤。向因無物贄,不敢空見。今特以生富貴為贄見大王,不知大王肯叱留否?”徐明山道:“承先生高情意,又擲孤以富貴,孤豈不心悅誠服,以聽先生之教乎?”利生道:“別人送大王之富貴,必令大王進一步;小生送來的富貴,只要大王退一步。大王肯退,則一生富貴在手矣。”徐明山道:“請問先生退步之方。”利生道:“退無他法,唯歸降而已。

歸降則有榮無辱,有貴無賤,富貴不可勝用矣。”徐明山道:“孤亦思及於此,但其間不便甚多,故躊躇未決。”利生道:“願聞大王所以不便處。”

徐明山道:“孤扎兵化外以來,道寡稱孤有日。今一旦舉兵降順,位不過總兵,爵不過二品。帳下軍士稱王已久,一朝頓改名色,雖受皇封,未免削色,一不便也;國家重文輕武,廕襲之家尚不難加以凌辱,況孤乃新降之人,孤立無援,構兵日久,此輩積怨自深,事權一落彼手,能必其不謀孽乎?二不便也;將士相隨,多年化外,狂放已慣,稱降則必削我兵威,分我大眾,調我別任,我等狂夫,安能復受此輩愚(弄)!三不便也。”(按:徐海這段說辭參照上一段引文來看)。利生笑曰:“大王過慮,似覺未便。若以小生論之,極便無疑。目今盜寇橫行,天子明詔,能平寇者萬戶侯。今大王肯束甲歸朝而殲盜寇,則封侯立至,稱孤道寡何以異也?國家雖重文,大王非無用之廕襲。兵權在手,求為交歡而不可得,敢謀孽乎?大王之兵,自歸之大王,散與不散,皆由我,彼惡能愚(弄)也?大王中心肯降,小生即以大王高論申諸督府,轉達天子,為請三事,然後議降何如?”徐明山大喜道:“誠如先生言,孤願歸降無二念也。”分付設筵,款侍利生。酒完,托出黃金五百,白銀五千,道:“有勞先生遠教,敬具不腆,略表微意,事成當圖厚報。”利生道:“多謝大王厚意,卻之不恭,謹登尊賜。望大王按兵莫動,小生回見督府,細陳大王之意,訂三事之約,再來回復大王。”徐明山道:“先生之為某慮,可謂周旋曲備也。”利生道:“以一人之身,系兩軍之重,不得不競業也。”作別。

回見督府,道徐明山之意。督府道:“如此則名為歸順,實則抗衡也。萬一稍不如意,則梟張狼顧之心復發,罪將誰歸?此事似覺未便。”利生道:“時者難得而易失,機者可遇不可求。今徐明山擁十萬之兵,橫行東南,無有對手。若以兵力,未知勝負誰在。幸以三招撫之勤,王氏於中之說,慨然以歸降許。今因其所約而敗之,彼必以從前招諭亦屬牢籠。約八路之兵,奮三軍之武,以薄我師,誠未見其強弱也。莫若將計就許之以三事,令佐二官與之定盟,約日發兵迎降,外張鼓樂,內伏大兵,乘其無備而攻之,徐明山可擄也。兵不厭詐,小生之計如此,不知大人之意何如。”督府大喜,道:“先生之計,國家之福也。”乃令通判權宜,遊擊紐合,同利生復往徐明山營中定盟。

相信,現代讀者的邏輯性都不差,依此描寫,徐海並不是真心實意歸降,在原則問題上和朝廷討價還價,從未有過因荼毒殺害人民產生的愧疚和悔過之心,個人利害得失倒是算得很緊。經過多年曆練的胡宗憲看不出來嗎?胡宗憲計殺海盜和倭寇徐海難道不是一種有利於疆海人民的大好事嗎?

從這些描寫中,我們也看到王翠翹在徐海歸降一事上確實起到了相當作用,這個不必否認。但是你若以為這是個柔弱的深明大義的女子,錯了!雖然明清時代人們的社會倫理觀不能和現代人同步而語,那時候的人普遍對殘虐之事懷看客心理,但是下面這段描述確實有違人性,明寫王翠翹報仇,實際上看成是倭寇虐殺人民的手段也不為錯:

且說史昭解馬不進、秀媽、楚卿進營。夫人道:“秀媽,你可認得我麼?”秀媽道:“奶奶,小娼婦不認得。”夫人道:“抓起他頭來,叫他看我是甚人!”軍士吆喝一聲,一把抓起秀媽頭髮,認得是王翠翹,連連道:“婦人該萬死,只求奶奶饒命!”夫人笑道:“你還想要生哩,你天燈之誓,如何消釋!”分付軍士,將秀媽用柏油灌起,頭向地,腳朝天,倒點天燈,以還當日之願。馬不進四肢用棚子棚開,挑破皮膚,盡抽其筋,令他肢節肢肢分裂,以應彼誓。再用松香煎麻皮一鍋,大火融化,旁用大缸注水,將楚卿淨剝衣裳,一人滾松香潑其身上,一人即以冷水澆之,候冷定帶進來。軍人得令,押進去,未多時,只見眾軍將秀媽澆成一枝大蜡燭,底下露出頭來,還是活的;馬不進已上棚子,楚卿裝得鐵硬。夫人分付點起蠟燭來,軍卒立高點火。剛是秀媽腳板上,起初倒也死了,這一燒,倒活將轉來,哀哀叫苦。夫人道:“你也知疼麼?怎將別人皮膚任意摧殘!”秀媽暈死不能答。夫人下令,抽馬不進筋,尸解其體。再令軍士扯去楚卿身上麻皮。眾軍遵令而行,將尖刀在馬不進總筋脈處割開皮膚,用鉤子鉤著筋頭,著力扯去,馬不進即時疼死。

連拔三四根總筋一聲響,馬不進肢體扯得粉碎。夫人分付灑在海中餵魚,以報其漂泊之惡。楚卿被松香麻皮膠定,內裡還是活的,外面卻是展動不得。那些軍士走近前,只揀有些麻皮頭兒的所在,一把扯著就揭。楚卿皮膚已是滾松香潑爛的,不用氣力,一扯連皮就是一塊落來。那消半個時辰,將楚卿剝得赤利利一個血塊模樣。皮倒剝去了一層,人還是有氣的,夫人叫取了石灰水一盆,澆在楚卿身上,登時發起大泡,倏時腐爛為膿血,肉落骨枯而死。

不知各位觀感如何,我是讀得頭皮發麻,誰再說王翠翹是柔弱女子我都懷疑他情商過高了,這種種令人髮指手段,如何叫人評價?長得很漂亮也很會來事的女人未必就不是“女魔頭”!有現實的具體的例子,我今天這樣說大家都能理解。

《金雲翹傳》之所以很出名,並不是因為它在國內有多大反響,主要是因為這部小說被越南詩人阮攸改編為越南長篇敘事詩《金雲翹傳》,成為越南文化國寶,成為所謂的世界名著之一。

一對鴛鴦海盜的末路狂奔,慘白蓮花下的歷史血色

《金雲翹傳》在日本和越南都有被改編的版本。我們只談越南版本。

阮攸,字素如,號清軒,又號鴻山獵戶、南海釣徒,是越南越南最有代表性的古典詩人,被越南人尊為大詩豪,世界文學評論界常把他與俄國的普希金、德國的歌德、法國的巴爾扎克和中國的曹雪芹、屈原並論。有漢詩《青軒詩集》78首、《南中雜吟》40首。1965年世界和平理事會將其列為應紀念的世界文化名人之一。

阮攸於1803年獲舉任越南赴鎮南關迎接清朝使臣之職。1805年升任東閣大學士、爵攸德侯。1813年升任勤政殿學士並其獲舉任如清使,出使中國兩年。在旅途中他曾憑弔屈原、賈誼、嵇康、李白、杜甫、柳宗元和歐陽修等詩人遺蹟,寫有懷念他們、表達仰慕心情的詩集《北行雜錄》。使歸獲升禮部參知。1820年又獲舉使清求封,但未及成行即病故於順化。

阮攸出使中國回國後根據青心才人所編《金雲翹傳》寫成越文版《金雲翹傳》,出版後頗得好評,又名《翹傳》或《斷腸新聲》。

一對鴛鴦海盜的末路狂奔,慘白蓮花下的歷史血色

越南掛曆上的《金雲翹傳》

越南版《金雲翹傳》用六八體詩寫成,分12卷,共3254行。主要敘述出身書香門第的王翠翹一生坎坷的生活遭遇。她出身名門、才貌出眾,與書生金重私訂終身。金重奔喪期間,她為救遭誣陷入獄的父親而賣身,不料被騙淪落青樓。後被草莽英雄徐海所救,並幫助雪恥。徐海被殺後她投江遇救,最後和會試高中的金重團圓。長詩控訴了腐朽的(越南)封建制度對(越南)人民的殘害,歌頌了爭取自由和愛情的行為,寄託了(越南)人民的美好理想。

原始的越南版《金雲翹傳》是用越南本民族的喃字與漢字混合寫成的,我摘翻譯過來的幾段詩句大家欣賞一下即可,喃字就略了。

片段一:但見翠翹眉細而長,眼光而溜,容如秋月,色似桃花,逸緻翩躚,鴻驚龍游,不足喻也。翠雲精神靜正,容貌端莊,明眸皓齒之外,別有一種丰采。未可以摸擬得也。金生神為色奪,暗暗銷魂道:這相思索害也。又暗暗立誓道,我不得二女為妻,終身不娶矣。

片段二:你要背熟,牢牢記在心中:外靠勾引七法,內靠功夫八種。叫嫖客玩得蕩氣口腸,一身輕鬆,叫石頭跟著團團轉,叫清醒變得全懵懂。更妙處,時而桃眉迎送,時而杏眼傳情,時而吟詠風月,時而笑謔花神。這一切都是我們看家的真本領,要是都能學到手,就稱得上內行精通!

片段三:他們以為路途相隔遙遠,就存心把我矇騙,我也要設法叫他們上我的當!這等事情,用不著操什麼心,碗沿邊上的螞蟻,看它能爬多遠!我要弄得他們受盡折磨,頭抬不起,我要弄得他們無法見面。我要讓眼前這個娶新棄舊的薄情郎,知道我的手腕非同一般。

越南版《金雲翹傳》對越南民族的心態成長起過重大作用。阮攸出使中國,對中國明代文化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借中國的《金雲翹傳》題材,以具有民族特色的六八體詩的形式,寫出了反映越南封建社會面貌、熔鑄了他大半生坎坷際遇的越南的《金雲翹傳》。說到底,越南版《金雲翹傳》是套用了中國的《金雲翹傳》殼子反應越南的社會問題,並不涉及對胡宗憲等抗倭英雄的評價問題,我也就此放過不提。

本來是寫一篇歷史文章,差點要寫成文學評述。看看文章不短了,就此收尾。提出我的簡短結論:

1、真實的歷史中,王翠翹有無並不重要,在胡宗憲誘殺徐海過程中可能起到一定作用,但徐海和汪直投降的根本原因是在胡宗憲等人大力剿殺倭寇後,他們在日本威望日減,會有被日本人拋棄和反噬那天,不得不選擇投降希冀活命。

2、汪直、徐海這類海盜在投降前都預先為自己提出了不少有力條件,既想得到朝廷賞賜又預圖擁“兵”(匪)自重,企圖腳踩兩條船,為自己留下後路,絕對不是對自己所犯殺人越貨罪行真心悔過。

3、胡宗憲等人在剿殺倭寇的過程中採取的任何手段都未超出“兵不厭詐”的範疇,無需抹黑他們,也不必為此辯解。

與此同時,有些歷史上的文人為博取低俗娛樂,胡編亂造“才子佳人”小說,他們樹立了王翠翹這樣一個慘白的蓮花形象(“出淤泥而不染”),反映出一種歷史虛無主義的創作態度,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有虧。

關於對胡宗憲等抗倭英雄的評價留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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