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風
“浣溪石上窺明月；向日樓中吹落梅。”
從李白兩首詩中各採摘一句，一朝聯袂，如花開並蒂，便成了精緻的一幅楹聯。
集名人詩句成聯，古人於此遊戲樂此不疲：集杜甫詩聯而成“側身天地更懷古，獨立蒼茫自詠詩”；取韓翃句“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配上劉禹錫“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便成了一對上佳的流水對。此類楹聯雖來自不同詩句，但平仄合轍，對仗工整，可謂珠聯璧合、妙趣天成。
史上林林總總的集句聯中，王國維先生首推一幅，謂之為絕無僅有、天造地設之絕配，它就是：
勸君更盡一杯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上聯取自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當年王維送元二出使西北作此詩，後有樂人譜曲收入樂府，名為“陽關三疊”，又名“渭城曲”。渭城即秦都咸陽故城，在長安西北，渭水北岸。唐代從長安往西去的，多在渭城送別。
唐代的讀書人自有名士風範，但凡送別的橋段，一般不會濫觴情感，執袂勸阻。儘管他們心中或已“風蕭蕭兮易水寒……”他們更願意以自己的表達方式，或豪邁踏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或天高雲淡——“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或收放自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他們絕不屑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譬如此回長安送別，即便一懷愁緒、煙波四起，王維也只是平靜地舉杯：“再喝一杯吧，出了陽關，就再也沒有老朋友了。”
下聯出自李白的《將進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古來聖賢皆寂寞。當年李白懷才不遇，悵然作別長安，漫遊東魯、梁國，偕友人岑勳至嵩山拜會好友，在元丹丘的潁陽山居登高飲宴、對酒當歌。酒沒了？主人不要說沒錢，趕緊喚侍兒將馬匹、貂裘帶去換酒來！座上諸君，萬萬不可停杯。半醉半醒的詩仙，此刻已然反客為主，只知道天地間最美之事，莫過與好友一飲三百杯，同銷那寂寞的萬古之愁。
千年之後，鑑湖女俠秋瑾化用此詩，吟出了“貂裘換酒也堪豪……盛唐的那份詩酒豪情，延至清末融入鑑湖之水，依舊濃得無從化開。
濃得化不開的還有頤和園的湖水，王國維先生絕望中的縱身一躍，湖水從此湮滅他心中無從消解的萬古悲愁。
我嘗試著解讀此聯，其平仄、對仗之工整令人不禁擊節：“勸君”對“與爾”，“更盡”對“同銷”，“一杯”對“萬古”，“酒”對“愁”，各節點詞性、虛實對仗絲絲入扣、巧奪天工。也欽佩於一幅嚴謹的工對竟毫無板澀之感，以熨帖自然的口語入句，讀來似流水對一般朗朗上口。最令人歎為觀止的當屬其意景由近及遠、酣暢淋漓：一抑一揚間，渭城送別已悄然隱去，只為詩仙的嵩山會飲作了鋪墊。上下聯畫面感觸手可及，酒意、愁緒恣意縱橫：好友暢聚山中，一勸一進，一飲而盡。飲的是酒，更是愁，而愁緒挾帶著幹雲之豪氣，直教萬丈豪情，同銷萬古愁！
此情、此景、此酒、此愁，怎不教天地為之變色、時空為之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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