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真正的勇士,在看清生活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陶淵明:真正的勇士,在看清生活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陶淵明像

東晉義熙元年,江州彭澤縣衙。

上任不到百日的縣令,正在屋裡來回踱步,焦慮不已,一邊抓耳撓腮,一邊唉聲嘆氣:走,還是留?這是個問題!

單句循環良久,遲遲未有定論。

一籌莫展之際,師爺突然來報:“督郵大人到!”

督郵職位不高,地位卻相當重要,在基層可以監督司法,宣達政令,督察考核,無所不能,幾乎就是郡守的化身。

縣令自然不敢怠慢,趕緊停下腳步,準備出門相迎。

師爺卻好心提醒:“這個樣子去見長官,怕是不妥”。

縣令懟了一個白眼:“有何不妥?”

師爺趕緊回應:“下級參見上級,理應衣帽整齊,大方得體。而您的穿著,像是剛剛跳完野狼disco……”

“哈哈哈哈哈……”,陶淵明先是一愣,然後眼前一亮,之前糾結不定的問題,心中頓時有了答案。

他連忙轉身回屋,拿出官印,丟到桌上:“功名誠可貴,利祿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豈能為了五斗米的俸祿,去伺候那狗仗人勢之流。告辭!”

說完,便頭也不回,徑自走出了縣衙。

師爺瞬間石化。

這便是成語“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出處。

這個縣令,就是東晉著名詩人、辭賦家陶淵明。

公元352年,陶淵明出生於潯陽柴桑(江西九江)。

曾祖陶侃,東晉大司馬,戰功赫赫,名震敵國。

祖父陶茂,武昌刺史。父親陶逸,姿城太守。

深受祖輩影響,少時的陶淵明,不僅學貫古今,而且壯志凌雲:

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

——《飲酒》其十六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雜詩》其五

不幸的是,八歲時,父親卻因病去世。

此後,他便和母親一起,寄居在外祖父的家裡。

和陶侃、陶茂謹慎、穩重的性格不同,外祖父孟嘉、孟陋倆兄弟,都是江東名士,崇尚自然,淡泊名利,任性灑脫,閒適恣意。

他們的文采風流和清操德行,都對陶淵明影響頗深。

多年後,陶淵明在為外祖父立傳時,依然掩飾不住內心的崇尚之情,稱他“名冠州里,聲流京邑”“清蹈衡門,令聞孔昭”。

就這樣,陶淵明的少年時代,竟完美容納了兩種完全相反的處世觀念。他後來屢屢入仕,又迅速逃離,應該與此不無關係。

二十九歲時,陶淵明出任江州祭酒,負責軍事、治安、農桑、戶籍、水利等事務。

這是一個很有實權的職務,但他沒有堅持多久,便“不堪吏職”,拂袖而去。

為什麼承受不了?

是薪水太低,還是加班傷不起,又或是才華撐不起,史書並沒有交代。

後人推測,陶淵明的離開,很可能與江州刺史王凝之有關。

王凝之大有來頭。

父親是寫出“天下第一行書”的王羲之,妻子是成語“詠絮之才”的原創者、著名才女謝道韞。

但除了書法和詩文,勉強沒有給老王家丟臉之外,王凝之的政治才能,約等於零。

後來孫恩造反,已經兵臨城下,他作為一軍之帥,竟然不練兵、不設防,只信了“五斗米道”的邪,認為“鬼兵”可以幫助守城,最終被敵軍殺死於陣前。

當出身名門、滿腔熱血的青年才俊,遇上只會唸經、不會帶兵的上司,結果可想而知。

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

園蔬有餘滋,舊谷猶儲今。

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

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

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

——《和郭主簿》

屏蔽無用社交,讀書撫琴就好。

吃不盡的稻穀蔬菜,自釀自斟的高粱美酒,還有咿呀學語的幼子。

生活這般恬靜和淳真,何須惦記富貴與功名。

從江州歸來後,陶淵明已經斷了入仕之心,只想待在家裡,讀書撫琴,自耕自飲,盡享天倫。

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公元399年前後,恆玄殺死荊州刺史,取而代之。

為了進一步鞏固政權,繼續與相鄰的軍閥抗衡,主政不久,恆玄便發佈招賢令,廣納天下英才。

很快,陶淵明便進入了他的視線。

考慮到外公孟嘉,曾是恆玄父親的老部下。

而且恆玄父子二人,向來禮遇文人,在書生群體中,一直享有盛名。

一番糾結之後,陶淵明還是加入了恆玄的幕府。

但官場的爾虞我詐、幕府的繁文縟節,再一次讓陶淵明,生了隱退之心。

從京都出差歸來的路上,他又開始想念家中的一切:

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

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

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

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

——《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

身在歸途,一直在計算歸期。

家中有慈祥的母親,還有摯愛的兄弟。

世俗紛擾,哪有家中園林靜好。

大好光陰,當然應該放飛身心、享受人生。

於是,回到江陵後,陶淵明便告假還鄉,在家中閒居了一整年。

期滿後,陶淵明戀戀不捨地告別家人,再次趕往江陵。

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

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

公務纏身,無心安睡。

夜半時分,仍在獨自遠行。

無意功名,只戀躬耕。

不求高官厚祿,只願早日回鄉,蝸居陋室,修身養性。

復職不久,荊州刺史恆玄,卻趁著朝廷平定孫恩叛亂、無力掌控江東之際,也起了反叛之心。

陶淵明一下子陷入兩難境地。

留任,則是支持亂軍。

辭職,勢必惹怒恆玄。

就在這時,他接到母親病故的家書,便以回鄉守喪的理由,名正言順地離開了荊州。

後來,恆玄果然殺入京都,先是自封宰相,總攬朝政,後又逼晉安帝退位,建恆楚政權,自立為帝。

再次失望的陶淵明,更加堅定了隱居終老的決心: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

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

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雖未量歲功,既事多所欣。

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

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

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

聖人說,君子當胸懷天下,心繫家國。

但對於陶淵明而言,他嚮往的生活,卻是“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的農田之景,和“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的勞作之樂。

轉眼,陶淵明已年屆不惑,想起祖輩“天子疇我,專征南國”的功業,又突然感嘆起日月更替,光陰似箭,自己雙鬢添白,卻依然一事無成:

先師遺訓,餘豈之墜?

四十無聞,斯不足畏。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

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榮木》

聖人遺訓,銘刻在心。

年華易老,只爭朝夕。

策馬揚鞭,縱橫馳騁。

路雖遠,行必至!

公元404年,劉敬宣因為平叛有功,被任命為建威將軍、江州刺史。

或許是源自對朝廷的忠心,也或許是劉敬宣的功勳,再次激起了他的“入世”之心,總之在這一年,陶淵明又趕到江州,做起了劉敬宣的參軍。

但遺憾的是,江州換了幾任刺史,衙門還是那個衙門,幕府還是那個幕府,從王凝之到恆玄,再到劉敬宣,他們主政一方,從來沒有將朝廷放在心上,只盤算自己的利益,只經營自己的勢力。

加之劉敬宣身份特殊、經歷豐富,和叛亂的恆玄,平叛的劉裕、劉毅,以及朝中當權的司馬元顯,甚至鄰國南燕的王室,關係都說不清、道不明。

他會不會步入恆玄的後塵,對朝廷生有二心?

不一定。

失望、焦慮、前路不明的陶淵明,又開啟了“身在幕府,心在故居”的運行模式:

伊餘何為者,勉勵從茲役?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

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

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

——《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一份違心的差役,讓我身心俱疲。

朝思夜想的,仍然是故鄉的田園。

終究要踏上歸途,像風霜中的松柏那樣,挺立、昂首。

好在幾個月之後,因劉毅的干涉與彈劾,劉敬宣辭去刺史之職,幕府解散,陶淵明又回到了故園。

一年後,經叔父陶夔推薦,陶淵明擔任彭澤縣令。

僅僅八十餘天,他又遞上辭呈,交出官印,再次做回庶民。

從此,陶淵明便隱居鄉間,與官場徹底絕緣,以耕種自足,以詩書自娛。

與祖輩、父輩建立的功業相比,他在政治上的成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後半生的陶淵明,卻用隨心隨性、自在率真,換來後世無數文人的仰慕和欽敬。

元熙年間,王弘擔任江州刺史,想去拜訪陶淵明。

陶淵明卻以生病為藉口,多次拒絕與他相見。

王弘無奈,只得安排一個密探,守在陶家屋外。

得知陶淵明不日會去廬山,他便讓老朋友龐通之等人,帶上好酒,先行上路,在半道等候。

陶淵明未到廬山,便“偶遇”好友與好酒,自然大喜過望,立刻坐進山間小亭,與眾人對飲,完全忘記了行程。

這個時候,王弘剛好“路過”,喝得正嗨的陶淵明,連忙邀請刺史入座,然後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直至日暮西山。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陶淵明“自來熟”的性格,讓刺史大人倍感親切。

見陶淵明腳上沒有穿鞋,王弘便吩咐左右:“趕緊為先生量個尺寸,做雙好鞋”。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的陶淵明,立刻伸出了雙腳,惹得在場之人,全都啞然失笑。

類似的行為藝術,在陶淵明的身上,多得數不勝數:

郡守前來拜會,正在釀酒的陶淵明,竟以迅雷不及抱頭之勢,扯下郡守的頭巾,然後面不改色地,將新酒濾清。操作完成後,又將沾滿酒渣的頭巾,重新給郡守繫緊;

陶淵明不通音律,卻備有一張無弦素琴。每逢宴飲,他都會拿出來演奏助興。眾人瞠目結舌,他卻安然自若:“我的天籟之音,只可意會,無需傾聽”;

一到盛夏,他都會睡在窗臺,一邊仰望星空,一邊沐浴清風,自稱是“羲皇上人”;

家中設宴之時,最先喝醉的,一定是做東的陶淵明,倒下之前,他還不忘叮囑眾人:“我喝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在卸任彭澤縣令之時,陶淵明曾作有《歸去來兮辭》。

這篇文章的藝術成就,毋庸置疑。

北宋文壇泰斗歐陽修的評語,已經很能說明問題:“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

嗯,《歸去來兮辭》,孤篇壓全晉!

更重要的是,陶淵明在文章的序言部分,詳細解釋了十餘年來,自己多次入仕又辭職,反反覆覆、糾結不定的原因。

為什麼會做官?

生生所資,未見其術。

生計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為什麼會選擇彭澤縣令?

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

時局不穩,不敢遠行,彭澤離家最近,況且還有公糧釀酒的便利。

為什麼匆匆上任,又匆匆離職?

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

生性如此,不願受任何拘束,勉強不得。溫飽雖然要緊,違心做事,卻會身心俱疲。

需要敲黑板的是,在談到做官的原因時,陶淵明並沒有誇誇其詞,說什麼齊家治國、經世濟時,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認,謀求衣食,才是人生的根本。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

成為“著名隱士”後,常有地方官員前來拜訪,大部分情況下,陶淵明都避而不見。

對此,他向朋友這樣解釋:一是生性孤僻,不願結交權貴;二來大張旗鼓地接待官員,會有作秀之嫌。隱居,我是認真且安靜的。

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閒,幸非潔志慕聲,豈敢以王公紆軫為榮邪!

——《晉書·陶潛傳》

或許正因如此,後世的蘇軾,在評價這位先人時,只說了一個字:真。

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古今賢之,貴其真也。

——蘇軾

其實,對於陶淵明來說,他的人生,並非只有一種選擇。

東晉末年,門閥氏族依然可以主導政局。

雖然家道已經衰落,但畢竟是開國元勳之後,如果願意攀權附貴,隨波逐流,或者以歸隱為名,行釣譽之實,陶淵明封官晉爵、甚至位列公卿,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很明顯,陶淵明不會與世俗同流合汙,即便歷任王凝之、恆玄、劉敬宣等人的幕府,他連酬應長官、歌功頌德的話語,都未曾寫過半句。

魏晉以來,閒居鄉野者,不乏其人,唯獨陶淵明,倍受後世敬重,絕對不是偶然。

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真個能不要,所以高於晉宋人物。

——朱熹·《朱子語類》

國家分裂,政權動盪,官員貪腐……在這樣的大環境中,陶淵明從閒居到出仕,從出仕到辭職,幾次循環反覆,“大濟蒼生”的豪情與壯志,已經消磨殆盡。

萬般失望之餘,他也有過孤獨與焦慮: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

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

——《飲酒》其四

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

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

——《雜詩》其五

甚至在某個時刻,會有“萬般皆空”的幻滅感: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歸田園居》其四

但他並沒有因為仕途上的失敗,就否定整個人生,也沒有將理想的幻滅,當成自甘墮落的藉口,進而消極沉淪,頹廢一生,而是在看透世事之後,遵從內心,樂安天命,在詩書酒琴和山水田園中,享受大好人生:

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歸去來兮辭》

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參考書目:

《晉書·陶潛傳》唐 房玄齡

《宋書·陶潛傳》南朝 梁沈約

《陶淵明傳》南朝 蕭統

《陶淵明傳》李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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