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親的賣血生涯

老父親的賣血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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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1146個作品

配圖:網絡

父親1955年出生,屬羊,十六歲時就失去了父親,和我小腳的奶奶,還有體弱多病的光棍兒大伯一起過活。家境艱難,父親直到二十五六歲才娶了我的母親。

據我外公講,當時父親家實在是太窮了,最值錢的家當就是一個煤油提燈。他之所以看中了我父親,是因為他家的成分好,而且父親人也老實。

父親家祖祖輩輩都是貧僱農,族裡那一本厚厚的泛黃家譜裡面,竟然沒有出過一個秀才或者土財主之類的人物。那時這是無比榮耀的事。

只是沒想到,後來等到父親和母親結婚的時候,文革結束了,成分的好壞突然也變得無足輕重。

我出生於1982年,一家人自然很高興,那時父親都已經快三十歲了,覺得老天有眼,老張家有後,也可以告慰我臨死前還要和鬼子拼命的爺爺了。

但我卻是一個早產兒,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我曾經隱隱約約聽村裡的老太太們說,我剛出生時,瘦小得抱不住,只能託在手上。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孩子養不活的,不如趁早扔掉算了。父母他們當時可能也猶豫過,但好歹沒有放棄我。

父親抱著我(確切的說是捧著)去鄰村的大夫家裡去看,一次次地灌藥,一次次地扎針。我總算頑強地活下來了,但治療看病費錢,家裡很快就欠下了一屁股的饑荒債。父親思考再三,決定去賣血。

那時在村民看來,賣血這件事既神秘又可怕,整個村子裡只有我一個遠房的大伯去賣過血。

大伯總是穿著乾淨的中山裝,帶著明晃晃的手錶,但村裡人都瞧不起他,覺得他的這身行頭是拿命換來的。他在紅白喜事上喝過水的杯子、用過的筷子,別人都是不沾的。

大家都說,大伯活不長,因為他賣了血,肯定會失去陽氣。而且村裡還有一個神乎其神的可怕傳說:抽過血的人不能淋雨,一淋雨就會像紙糊的假人一樣散了架。而且抽了血的人,渾身的血都稀了,就像摻了水的酒一樣,沒了那股勁兒。村民們一向對酒裡摻水這種事情深惡痛絕,連帶著對那位大伯也沒有好感。

但那位遠房大伯不管別人的看法。他無妻無子,打著光棍兒,只管自己眼前過得快活就好。

父親找到大伯,央求他帶自己去賣血,他倆揣著村裡開的介紹信,坐上了通往濟南的汽車。

父親後來告訴我,當時他跟著大伯去濟南的路上,心裡害怕極了,怕自己賣完血後失去了陽氣,再也不能推動幾百斤的獨輪車。但在那時候,為了救自己的孩子,也顧不上這麼多了。

抽血時,父親第一次見到碩大的針管和麥秸稈粗的針頭,在他的印象中,只有給牛打針的針管才這麼粗。他當時暈了針,滿臉慘白,但好歹抽完了血,拿到了80多塊錢。

回家後,父親仍然蠟黃著臉。他暗暗咬牙發誓,以後絕對不會再去賣血了。

但這個誓言只維持了幾年時間。大概七八年後,父親又開始了自己的賣血生涯。

1987年,我妹妹出生了。光靠著家裡那幾畝薄田,即使是像繡花一樣細緻耕種,也打不了多少糧食。那時各家還得交公糧和提留,一年到頭剩不下幾個錢,再有個病呀災的,日子就更加清苦了。

父親便又動了賣血的心思。那時,村裡人們的思想也開通了許多,村民們再也不會認為抽血就會讓人失去陽氣,更不會認為人抽完血淋雨就會散架。

而先前那個人人鄙夷的大伯,搖身一變,成了威風八面的血頭兒,還娶上了媳婦,蓋起了大瓦房。

父親終於也加入了村子日漸龐大的賣血隊伍,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那時候,每個賣血的人都會發給一個紅本子,大小、顏色類似於現在的教師資格證,上面印著幾個字:“無償獻血高尚,有償獻血光榮!”光榮和高尚的差別,就是那百十來塊錢。

醫院規定,每個人只能三個月獻一次血,但急切需錢的人不會管那麼多,他們絕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當時,省城有兩家醫院收血,村民們把它們簡稱上院、下院(聽著像某國的參議院和眾議院),每個醫院都建有檔案,發有紅本。這樣,每個人就可以一個半月來抽一次血了。

就這樣,有些人還嫌不夠,其中包括我的父親。他們做了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嘗試:上午在上院用左胳膊抽完,下午去到下院換右胳膊再抽。

由於血量達不到,無法通過醫院的檢查,他們就發明了一個小偏方,那就是猛吃鹹菜。我父親每次到省城,都會在包袱裡放上陳年齁鹹的大芥菜疙瘩。這樣他們就可以在省城待兩天,上院抽完再去下院。

在回家的長途車上,疲憊不堪的鄉親們總會笑著聊天:去的上院下院?有沒有使用偏方?

父親後來說,他前兩次都是去了上院再去下院,一共抽800毫升,而且都沒有用偏方,可是後來就需要用偏方了。

那時我已經記事了,我記得很清楚,上院抽完血會給四條巧克力當營養品,上海產的,好像是金絲猴牌的;下院會給兩條麵包,那種麵包軟軟的甜甜的,像是棉絮一樣。我會根據父親拿回家的東西來判斷他抽了幾回血,是在上院還是下院。

村民們都忌諱“賣”這個字,他們覺得,雖然用血換了錢,但也是為了生存救命,在閻王爺那裡的功勞簿上能添上一筆,下輩子就能夠託生到一個好人家。

對這些說法,我將信將疑,那時我還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也就姑且聽之了。

由於父親經常出沒在上院和下院,和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們都成了熟人。有時候,他剛把胳膊遞過去,護士就會對他說,你又來了。父親乾笑幾聲,呵呵,獻血光榮。他沒有說高尚,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配這兩個字。

終於有一位醫生忍不住了,可能是出於同情或者憤怒,在父親又去獻血時,他反覆查看著父親胳膊上的針眼兒,左胳膊看完又換右胳膊。

父親隱隱有些不安和疑惑,以前都是遞過哪個胳膊就是哪個,怎麼現在都要查看了?但他還是聽話把胳膊伸了過去。大夫看出來,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針眼,而且有一個還是新鮮剛扎的。

毛玻璃窗裡,帶著瓶底兒厚眼鏡的醫生憤怒了,他大吼:“你不要命了!”說著把父親的身份證拿過去,用剪刀在上面剪了一個小口,扔還給父親。

從此以後,父親就再也不能在這家醫院賣血了,他被列入了黑名單,辨認的依據就是身份證上的那個小口。

老父亲的卖血生涯

父親不再去省城了,倒不是因為他被感化觸動,就此放棄賣血了,而是因為鎮上和省城的醫院合作,在鎮上的衛生院裡設了一個採血點,採完血後再運往省城醫院。對父親來說,這樣反而更加方便,也不用擔心自己上省城醫院黑名單的事情了。雖然在鎮上衛生院賣血,掙的錢少一點兒,但省去了長途勞頓,也算不錯。

父親很快又和鎮上的醫生們熟絡起來,畢竟鎮上衛生院裡也沒幾個人。

有一次,父親讓我放學後在家裡剝花生,我和母親剝到深夜,剝了十幾斤花生米,他第二天就拿去給鎮上的醫生送禮,好通融讓他多去幾次。他順利地和一個姓康的醫生掛上了鉤,再也不用查看針眼兒是否超標了。

就當父親為自己的計策竊喜不已的時候,那一年,也就是1996年,國家取消了有償獻血。父親和鄉親們突然都失業了。後來父親四處打工,幹了很多種工作,但也被拖欠了很多工錢。

有天,他恍然大悟似的,對我說:“還是國家的單位靠譜兒,我賣了那麼多回血,也沒有拖欠我一分錢。那幫黑心的小老闆,總是拖欠我的工錢,你以後要跟著國家幹!”

我點點頭。那時候我快初中畢業了,沒有預料到,一年多後,我也會和父親一樣,背上鋪蓋四處漂泊,沒有定數地幹各種活。

後來,我和父親在同一座城市裡打工,有時聚在一起喝上幾杯散裝白酒,我們都感覺到很甜蜜。也許生活就是如此吧。不停地勞作,沒病沒災,偶爾割半斤豬頭肉,喝上幾杯散酒,就是一種幸福。

父親那張被剪掉一個小口的身份證用了很多年,直到第二代身份證全面更新時才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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