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酸的謊言

辛酸的謊言

一九六四年春天,我在淮陰中學讀高一。一天第三節課後,學校傳達室的師傅找到我,說我的父親來看望我,要我到傳達室去。

父親見我來到傳達室,從凳子上站起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自言自語地低聲說“沒有瘦,到底是學校的飯食好。”我見父親穿著一件打著好多補丁的舊棉襖,腰間勒著一根布腰帶,黑黑的頭髮被汗水溼透了,似乎還在冒熱氣。他問了我一些在學校的學習生活情況,便解開布腰帶,從懷裡掏出一個包來,說是帶點花生米給我吃。我問它是哪裡來的,他說是生產隊分的,他這一說,我明白了。原來每年春天,在種花生前,生產隊都會把帶殼的花生種按人口平均分給各家,讓社員掰成花生米,生產隊不計工分,社員把飽滿的花生米交給生產隊,自家落點殘瘦的花生米。由於事前生產隊幹部都進行了測試,所以各家落的花生米也不是很多。我母親去世早,父親帶著我和兩個妹妹過日子,我戶口又遷到城裡學校,家裡只有三口人,能落下的花生米就更少了。“妹妹吃了嗎?”我問。“吃了,都吃了,每人一份。”說完,父親就準備回家,我問他中午飯怎麼解決,他說到陶大姑家去。我有一個表姑,家住在王營鎮,離我們學校十來裡地,正處在學校回家的路上。

把父親送出校門,來到路旁一棵刺槐樹下,他停了下來,從樹枝上攀下一根樹的針刺,坐在地上,脫掉鞋子。我一看,他的腳底板上露出豆粒大花生米的水泡。他用樹枝戳破水泡,擠掉裡面的水。我看了,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掉下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為了送一包花生米,沒錢坐車,只有步行,他半夜就上路。那時的205國道還是石子路,他連襪子都沒有,八十多里路走下來,怎麼能不起泡?我問他疼不疼,他說坐下時疼,走著走著就不疼了。望著他稍有點拐瘸的步履和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才回學校。

星期天,我到陶大姑家去玩,說起父親到學校看我的事,她責怪說:“怎麼不到我們家坐坐呢?”她這麼一說,我明白了,父親當時壓根就沒打算到陶大姑家去,只是怕我擔憂而說了謊。

麥收前,我從學校回家一趟,看看家人和家中生活情況。我問父親怎麼不到陶大姑家去吃中飯,他輕聲地說:“青黃不接的,哪家都不容易,不能讓人家犯難為。”他還告訴我,當時他口袋裡有些山芋幹,路上餓了就嚼一兩片山芋幹,渴了就到路邊溝裡喝點水。聽了他的話,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還向妹妹問起花生米的事,她們告訴我,為生產隊掰花生,家裡落了兩碗花生米,她們每人吃一把,其餘的都送給我了,這就是父親說的每人都有一份!當時他怕我不接受花生米而說了謊。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遭受了連續幾年嚴重的自然災害,群眾生活相當困難,好多人家鍋裡無糧,鍋底無草,手中無錢,我們生產隊就是用錢靠貸款,燒草靠煤炭,吃飯靠救濟糧的窮得叮噹響的“三靠”生產隊。到了春天,政府隔幾天發放一次救濟糧,各家靠著這點救濟糧伴著野菜艱難度日,這期領到的糧食吃完,就眼巴巴地等著下期,所以各家根本沒有剩餘的糧食。

在家過了一天,第三天,我起了大早,準備返校,從初中到高中,上學回家全是步行,這次也不例外。父親看我要走,內疚地喃喃道:“家裡也沒有米麵做飯給你吃,你就抓兩把山芋幹路上湊合著吧。”我告訴他,我不怕,到了學校就有飯吃,路上餓了我有辦法對付,我用背書、背唐詩宋詞來忘卻飢餓和疲勞。父親連聲說“那就好,那就好。”“家中有米”!我們的講話驚動了小妹妹,只見她從牆上拿來一個幹葫蘆,從裡面到出一碗米,父親又喜又驚,問米哪來的。她告訴我們,發放的救濟糧中有時有米,家中每天都是大妹妹做飯,煮菜粥的時候,她會乘大妹妹不注意,抓出一把放在葫蘆裡,不告訴任何人,不知攢了多長時間,才攢了一碗,她說,這是專門為哥哥準備的。一個十二三的孩子如此懂事,如此有心眼,我和父親的眼睛都溼潤了。

一碗米煮了兩碗多粥,煮好後,兩個妹妹都說困了,要去睡覺,說著就進她們房間去了。我知道,她們在說謊,她們的用意顯而易見。吃了一碗米粥,我放下碗筷,父親硬要我多吃一些,我說:“飽了,再吃撐肚子,就不好走路了。”其實我也在說謊,一個正處於吃壯飯時期的青年,一碗粥能填飽肚子嗎?我沒有再說什麼,用手指頭梳了梳頭,緊了緊褲腰帶,邁著堅定的步伐,踏上了返校的路。 (周懷波 泗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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